与僧肇同学齐名者有道生,《高僧传》云:
竺道生,本姓魏,巨鹿人,寓居彭城。……幼而颖悟,聪哲若神。……后值沙门竺法汰,遂改俗归依,伏膺受业。……后与慧睿、慧严同游长安,从什公受业,关中僧众咸谓神悟。……生既潜思日久,彻悟言外,乃喟然叹曰:“夫象以尽意,得意则象忘;言以诠理,入理则言息。自经典东流,译人重阻,多守滞文,鲜见圆义。若忘筌取鱼,始可与言道矣。”于是校阅真俗,研思因果,乃立“善不受报”,“顿悟成佛”。……又六卷泥洹(《涅槃经》)。先主京师,生剖析经理,洞入幽微。乃说一阐提人皆得成佛。于是大本未传,孤明先发,独见忤众。……俄而《涅槃》大本至于南京,果称阐提皆有佛性。……以宋元嘉十一年(西历四三四年)……卒。(卷第七,《大藏经》卷五十页三六六至三六七)
日本宗《一乘佛性慧日抄》引《名僧传》第十(文亦见于《名僧传抄》而较简略)云:“生曰:‘禀气二仪者,皆是涅槃正因。三界受生,盖惟惑果。阐提含生之类,何得独无佛性?’”(《大藏经》卷七十页一三七)一阐提人为不信佛法之人。一阐提人亦有佛性,“一阐提人皆得成佛”,是人人皆可成佛也。道生以经典之语言文字为“筌”,必“忘筌取鱼”,始可与言道;对“道”能有了悟,即时可以成佛。后来禅宗不注重文字,只注重心悟,正此意也。
道生所立“善不受报”义,其详不可知。慧远有《明报应论》,亦讲善不受报义;其所讲或受道生之影响。(陈寅恪先生说)慧远云:
推夫四大之性,以明受形之本;则假于异物,托为同体;生若遗尘,起灭一化。此则慧观之所入,智刃之所游也。于是乘去来之自运,虽聚散而非我。寓群形于大梦,实处有而同无。岂复有封于所受,有系于所恋哉?若斯理自得于心,而外物未悟。则悲独善之无功,感先觉而兴怀。于是思弘道以明训,故仁恕之德存焉。若彼我同得,心无两对;游刃则泯一玄观,交兵则莫逆相遇;伤之岂唯无害于神,固亦无生可杀。此则文殊按剑,迹逆而道顺,虽复终日挥戈,措刃无地矣。若然者,方将托鼓舞以尽神,运干鏚而成化,虽功被犹无赏,何罪罚之有耶?若反此而寻其源,则报应可得而明;推事而求其宗,则罪罚可得而论矣。尝试言之,夫因缘之所感,变化之所生,岂不由其道哉?无明为惑网之渊,贪爱为众累之府,二理俱游,冥为神用。吉凶悔吝,惟此之动。无用(当作明)掩其照,故情想凝滞于外物。贪爱流其性,故四大结而成形。形结则彼我有封,情滞则善恶有主。有封于彼我,则私其身而身不忘。有主于善恶,则恋其生而生不绝。于是甘寝大梦,昏于所迷。抱疑长夜,所存惟著。是故失得相推,祸福相袭。恶积而天殃自至,罪成则地狱斯罚。此乃必然之数,无所容疑矣。……然则罪福之应,惟其所感。感之而然,故谓之自然。自然者,即我之影响耳。于夫玄宰,复何功哉?(《弘明集》卷五,《大藏经》卷五二页三三)
此以道家之说,与佛家之说,融合言之。所谓报应,即心之所感召。若无心而应物者,则虽有作为而无所感召,超过轮回,不受报也。
道生所立“顿悟成佛”义,谢灵运(宋元帝永嘉十年,西历四三三年,被害,年四十九)述之。
谢灵运《辩宗论》云:
释氏之论,圣道虽远,积学能至;累尽鉴生,方应渐悟。孔氏之论,圣道既妙,虽颜殆庶;体无鉴周,理归一极。(《广弘明集》卷十八,《大藏经》卷五二页二二四至二二五)
谓释氏谓圣道甚远,须积学以至于心中之无明,即所谓累者,完全净尽,方可使真心之明,炽然出现。此即所谓成佛须用渐修之工夫。此种积学,亦非唯只限本生本世,往往须积许多世之“学”,方可成佛。孔子谓颜渊:“回也其庶乎屡空。”似亦讲渐修之工夫。但孔子终以为“圣道既妙”,能“体无鉴周”,即“理归一极”,则孔子实主顿悟之修行方法也。(参看本篇第五章第二节)
《辨宗论》又云:
有新论道士,以为寂鉴微妙,不容阶级,积学无限,何为自绝?今去释氏之渐悟,而取其能至;去孔氏之殆庶,而取其一极。一极异渐悟,能至非殆庶。故理之所去,虽合各取,然其离孔释矣。余谓二谈救物之言,道家之唱得意之说,敢以折中自许,窃谓新论为然。(《广弘明集》卷十八,《大藏经》卷五二页二二五)
此“新论道士”,即指道生。僧佑引陆澄云:“沙门道生执顿悟,谢康乐灵运《辩宗》述顿悟。”(《出三藏记集》卷第十二,《大藏经》卷五五页八四)故知此所述即道生之说也。“今去释氏之渐悟”云云,乃谢灵运对于道生之说之观察。释氏虽主积学,然究谓圣道能至,今去其“渐悟”之说,但取其“能至”。又去孔氏“殆庶”之说,但取其“理归一极”。即专主顿悟之说也。
至于释氏所以侧重积学,孔氏所以侧重顿悟者,《辩宗论》云:
二教不同者,随方应物,所化地异也。大而较之,鉴在于民。华人易于鉴理,难于受教,故闭其累学,而开其一极。夷人易于受教,难于鉴理,故闭其顿了,而开其渐悟。渐悟虽可至,昧顿了之实;一极虽知寄,绝累学之冀。良由华人悟理无渐而诬道无学,夷人悟理有学而诬道有渐。是故权实虽同,其用各异。(同上)
中国人善于悟理,故孔氏教人侧重顿悟;印度人易于受教,故释氏教人侧重积学也。此以顿渐之分,归于华夷之异。
然“寂鉴微妙,不容阶级”。所谓“无”,即最高境界者,得即全得,不能分为部分而逐渐得之。故所谓积学,亦不过为一种预备工夫;最后仍须一悟乃能得“无”也。在未到此最后一步时,一切工夫,只可谓之为学,不可谓之为悟。严格言之,实无所谓“渐悟”。谢灵运关于此点,与诸人之辩论,《辩宗论》详载之。僧维问曰:
承新论法师,以宗极微妙,不容阶级。使夫学者穷有之极,自然之无,有若符契,何须言无也。若资无以尽有者,焉得不谓之渐悟耶?(同上)
此谓学者穷有之极,则自与“无”合;若与无合,则亦不必言无矣。但当其尚未穷有之时,须“资无以尽有”,岂可不谓之为有阶级之渐悟耶?
谢灵运答云:
夫累既未尽,无不可得;尽累之弊,始可得无耳。累尽则无,诚如符契;将除其累,要须傍教。在有之时,学而非悟;悟在有表,托学以至。但阶级教愚之谈,一悟得意之论矣。(同上)
累既未尽,则“无”不可得,故须学以尽累。然学非悟,不过学为悟之预备工夫,悟须“托学以至”耳。
僧维又问曰:
悟在有表,得不以渐。使夫涉学希宗,当日进其明不?若使明不日进,与不言同。若日进其明者,得非渐悟乎?(同上)(www.daowen.com)
此谓学若不“日进其明”,则与不学同。学若能“日进其明”,非渐悟而何?
谢灵运答云:
夫明非渐至,信由教发。何以言之?由教而信,则有日进之功;非渐所明,则无入照之分。然向道善心起,损累生垢伏。伏似无同,善似恶乖。此所务不俱,非心本无累。至夫一悟,万滞同尽耳。(同上)
此谓学时所用之工夫,可增进由教所发之信仰。由教所发之信仰,能使心中之“累”减损,使心中之“垢”,伏而不动。垢伏“似无”,而实非无。由此而言,“由教而信”亦有日进之功,但不能使心本无累。终须“一悟”,始可“万滞同尽”也。此得“明”之一悟,乃是“顿”而非“渐”。
僧维三问云:
夫尊教而推宗者,虽不永用,当推之时,岂可不暂令无耶?若许其暂合,犹自贤于不合,非渐如何?(同上)
此谓在学时,虽不能完全穷有,但岂无与“无”暂合之时。若谓可以暂合,则渐合自胜于不合,何以以为无渐悟耶?
谢灵运答云:
暂者,假也;真者,常也。假知无常,常知无假。今岂可以假知之暂,而侵常知之真哉?今暂合贤于不合,诚如来言,窃有微证。巫臣谏庄王之日,物赊于己,故理为情先;及纳夏姬之时,己交于物,故情居理上。情理云互,物己相倾,亦中智之率任也。若以谏日为悟,岂容纳时之惑耶?且南为圣也,北为愚也。背北向南,非停北之谓;向南背北,非至南之称。然向南可以至南,背北非是停北。非是停北,故愚可去矣;可以至南,故悟可得矣。(同上)
巫臣谏庄王之时,情并未亡,不过暂伏耳;故后又有纳夏姬之事也。学之但使“累伏”,即如此类;若悟则万累俱尽,累不仅伏,且实灭也。
《辩宗论》载慧驎又演僧维问:
“当假知之一合,与真知同异?”初答:“与真知异。”驎再问:“以为何异?”再答:“假知者累伏故,理暂为用,用暂在理,不恒其知。真知者照寂故,理常为用,用常在理,故永为真知。”驎三问:“累不自除,故求理以除累。今假知之一合,理实在心;在心而累不去,将何以去之乎?”三答:“累起因心;心触成累。累恒触者心日昏,教为用者心日伏。伏累弥久,至于灭累;然灭之时,在累伏之后也。伏累灭累,貌同实异,不可不察。灭累之体,物我同忘,有无一观;伏累之状,他己异情,空实殊见。殊实空,异己他者,入于滞矣;一无有,同我物者,出于照也。”(同上)
此仍谓学但能使累伏,悟则能使累灭。“伏累弥久,至于灭累;然灭之时,在累伏之后”,所谓“悟在有表”,“托学以至”也。对于“灭累”者,所谓有、无,我、物,之区别,均不存在,而为一;对于“伏累”者,则空、实,他、己,仍有区别,而为异。
上文谓谢灵运以为“明非渐致,信由教发。由教而信,则有日进之功;非渐所明,则无入照之分”。王卫军难云:
由教而信,而无入照之分,则是暗信圣人。若暗信圣人,理不关心,政可无非圣之尤,何由有日进之功?(《广弘明集》卷十八,《大藏经》卷五二页二二七)
此谓若教但能“生信”,不能“入照”,则只是暗信圣人耳。此等暗信,与对于理之了解无关。故如果教只能生信,则不惟“无入照之分”,且亦应无“日进之功”矣。道生答云:
究寻谢永嘉论,都无间然。有同似若妙善,不能不引以为欣。檀越难旨甚要,切想寻必佳通耳。且聊试略取论意,以伸欣悦之怀。以为苟若不知,焉能有信?然则由教而信,非不知也。但资彼之知,理在我表。资彼可以至我,庸得无功于日进?未是我知,何由有分于入照?岂不以见理于外,非复全昧。知不自中,未为能照耶?(竺道生答王卫军书,《广弘明集》卷十八,《大藏经》卷五二页二二八)
教能与吾人以知识,可使吾人知“理”。但由此而得之知识,只是知识。由此知识所见之“理”,乃在我之外。即我仅能知之而不能经验之,即不能证之。故教“无入照之分”也。但此等由教而来之知识,吾人可资之以证“理”,所谓“资彼可以至我”,故亦“庸得无功于日进”耶?由道生此书,可见谢灵运对于顿悟之主张,道生完全赞成之。道生且助谢灵运答反对者之辩难。盖谢灵运所述,实即道生之说也。
《辩宗论》又载慧琳为调和之说曰:
释云有渐,故是自形者有渐。孔之无渐,亦是自道者无渐。何以知其然耶?中人可以语上,久习可以移性,孔氏之训也。一合于道场,非十地之所阶,释家之唱也。如此渐绝文论,二圣详言。岂独夷束于教,华拘于理。将恐斥离之辩,辞长于新论乎?(《广弘明集》卷十八,《大藏经》卷五二页二二六)
此谓释氏有顿渐二教,孔氏亦有顿渐二教。此时本已有释氏有顿渐二教之说,慧远云:
晋武都山隐士刘虬说言,如来一化所说,无出顿渐。……又诞公云:佛教有二,一顿一渐。……菩提流支言,佛一音以报万机,判无渐顿,是亦不然。如来虽复一音报万,随诸众生,非无渐顿。自有众生藉浅阶远,佛为渐说。或有众生一越解大,佛为顿说。宁无顿渐?(《大乘义章》卷一,《大藏经》卷四四页四六五至四六六)
此即所谓“判教”。此后中国佛学中各宗派,多有其自己对于“判教”之主张。盖佛教经典,本非一人一时所作,其间不少冲突或不一致之处。中国宗教家既信所有佛教经典,皆为佛说,故对于其所以有冲突或不一致之原因,设法解释。大约以为佛之施教,因时因人不同。故全部佛教,可判为若干种教。教虽有殊,而不碍佛教真理之为唯一。此等主张及关于此等主张之辩论,不甚有哲学的兴趣,故不多论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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