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顷襄王要复仇雪耻,想法很美好,现实很骨感。
在春秋时代,楚国曾是最富进取精神的国家,如今蜕变成最保守的国家。国家的运途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楚国内政混乱,外交一塌糊涂,军队号称百万之众,实则不堪一击。凭什么报仇呢?
大夫庄辛是少数头脑清醒冷静的人之一,他对楚顷襄王的军事冒险计划持反对意见,批评说:“大王宠幸州侯、夏侯、鄢陵君、寿陵君,这四个人都是花花公子。大王与他们一伙,淫逸侈靡,罔顾国政,不要说攻打秦国,恐怕连首都郢城都保不住。”
楚顷襄王大怒道:“你难不成把我看作是不祥之兆吗?”
庄辛答说:“臣下不敢,我只是看到事情的必然结果。大王若仍宠幸这四个人,楚国必定灭亡。”
忠言逆耳,楚顷襄王压根儿听不进去,我行我素,磨刀霍霍。
楚国还没动手,秦国先下手为强。
秦昭王与赵惠文王达成渑池协定,避免两线作战,已无后顾之忧。
公元前279年,战神白起挥师数万,攻入楚国。
白起对楚国的政治形势有一个准确的判断,他说:“是时楚王恃其国大,不恤其政,而群臣相妒以功,谄谀用事,良臣斥疏,百姓心离,城池不修,既无良臣,又无守备。”楚国内政混乱,奸臣当道,民心不附;更糟的是,嚷嚷复仇却武备不修,破旧不堪的城池也没加固修缮。难不成光靠激情就可以打赢一场战争吗?
从兵力对比看,白起不足十万人,兵力比伊阙之战还要少;楚国号称有一百万军队,虽然不可能全部上阵,动员二三十万还是行的。从楚怀王到楚顷襄王,楚国并未展现军事大国的风采,反倒屡屡遭到鲸吞蚕食的命运。这次,冷酷的白起来了,等待楚国的,将是怎么样的命运?
秦国兵团迅速南下,进攻楚国的鄢城(湖北宜城东南)。
鄢城是楚国别都,有重兵把守,虽不能称为固若金汤,想攻下也非易事。名将之所以成为名将,总是不按常理出牌,以最小的代价收获最大的战果,这是所有名将追求的艺术。从某种意义上说,名将是艺术家,只是这种艺术血腥而残忍。要攻破一座坚城,有常规手段,也有非常规手段。常规手段是爬云梯攻城,使用冲车、撞车撞破城门,这种攻城手段,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白起没那么笨,他有一样绝杀武器:水。
水是柔的。
白起深谙老子所言之理,他把河流当作一支奇兵,决汉水以灌鄢城。秦国水利工程技术独冠天下,引水灌城不过是小菜一碟。多年未修缮的城墙轰然倒塌,洪水呼啸而入,冲决屋宇、吞噬生灵,鄢城一片汪洋,死者数十万人。
鄢城之战,震动天下。
楚国第二大城陷落后,士气凋零,白起一鼓作气,再下邓城、西陵。以区区数万人入敌国,攻城略地,如入无人之境,白起之功可谓大矣。他从来不是一个知足的人,他要用楚国人的鲜血铺就自己灿烂的前程。向前,向前,直捣楚都郢城!
秦军渡河后,拆毁桥梁,焚毁船只。以寡击众,必须在勇气上压倒对手,不留半点后路,白起相信自己可以完成惊天伟业。两百多年前,楚都郢城也曾沦落,那是吴王阖闾的时代,是兵圣孙武的时代,是一代名将伍子胥的时代。吴国三位伟大英雄的不朽传奇,激励白起捣破郢都的决心。他孤军深入楚国腹地、没有补给,兵行险着,若非有过人的胆识,谁敢完成这样的军事冒险呢?
兵圣孙武说:“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之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意思就是说,善于用兵的人,兵员不需要再次征调,粮食不需要再三转运。各种军用物资从国内取得后,粮草补给就在敌国解决。
孙武在两百多年前能做到的事,白起怎么不能做到呢?自从《孙子兵法》问世,没有一个人能像白起那样,把孙子的军事艺术思想实践得淋漓尽致。秦军的补给,完全不仰赖国内运输,而是掠夺楚地粮食。白起自己这样说“掠于郊野以足军食”,以这种近乎野蛮的手段,一路长驱直入,杀到郢城之下。
楚国很久没有打过像样的仗了。
在秦、齐的围猎之下,秦楚丹阳之战中,楚军被砍下八万颗脑袋;齐楚垂沙之战中,楚军全军覆没。即便败得那么惨,郢都也从未遭遇威胁,仍一派歌舞升平的假象。一向远离战争的郢都百姓,两百年来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临近,整座城市一片混乱,陷入恐慌之中。
对于楚军的士气,白起评论说:“楚人自战其地,咸顾其家,各有散心,莫有斗志。”楚国人多势众,只要能坚守一个月,白起就要陷入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只是白起已敏锐判断,连败几仗后,楚军已没有斗志了。
秦军的士气又如何呢?(www.daowen.com)
白起说:“秦中士卒以军中为家,将帅为父母,不约而战,不谋而信,一心同功,死不旋踵。”作为军国主义国家,军队就是士兵的家,将帅就是士兵的父母,一上战场,就有死不旋踵的大无畏精神。这种精神,正是楚国人所没有的。
两军相遇勇者胜。恐惧、害怕本是人之常情,但越恐惧、越害怕,所担心的事情就越会发生,越怕打败仗,就越会打败仗,越怕秦人杀入城,城就越保不住,这就是心理学的法则。
一方是嗜血的饿狼,一方是软弱的绵羊,还没开打,胜负已决。郢都甚至连像样的保卫战也没有,一战即溃,楚顷襄王狼狈而逃。白起没有费什么气力,便一鼓作气占领郢都。
首都轻而易举被端掉了,楚国人有末日来临的恐慌。孔子说“知耻近乎勇”,倘若楚顷襄王有知耻之心,这些年就应该大力改革军政,但他没有。这位君王显然只是阿斗型的人物,他上台后非但没有矢志报父仇,反而在秦国威胁下臣服,实非英雄人物。如今抱着侥幸心理挑战强秦,只能输得精光。庄辛说的话——“淫逸侈靡,罔顾国政”,不要说攻打秦国,恐怕连首都郢城都保不住。不幸预言成真。
楚军一溃千里,白起数万人马竟然得以蹂躏楚国的心脏地带,毁楚先王之庙,西烧夷陵(湖北宜昌东南),向东攻至竟陵(湖北潜江西北),而后向南挺进,攻到洞庭湖一带。秦军横冲直撞,所向无敌。
楚顷襄王逃哪去了呢?他一路狂奔逃往陈地(河南淮阳),迁都于此,远远避开秦军的兵锋。国家残破,君臣苟且偷安,楚国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再也承受不住悲愤之情,他对国君竭忠尽力,岂料遭到被流放的下场。心系国家君王,却被朝廷抛弃,想为国家效力,却报国无门,真是人生的悲哀。郢都沦陷后,他的心死寂了,无法承受国家沉沦之痛。爱之深,痛之切,痛到深处,唯有一死。屈原自沉于汨罗江,痛苦的灵魂终于解脱了。
这一战,“楚人震恐,东徙而不敢西向”,楚顷襄王彻底丧失信心,楚国的力量进一步被削弱。鄢、郢之役是白起在伊阙之战后的又一军事杰作,他以寡击众,大胆深入,把大片的土地收入秦国囊中。秦国设南郡,楚旧都郢城并入秦国。
白起如一阵旋风席卷东方,韩、魏、赵、楚各国无不败在他手下,他是秦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一位将军。伐楚之后,秦昭王封白起为“武安君”。
苦难的日子还没结束。
两年后,即公元前277年,秦军卷土重来。还是令人胆战心惊的白起,他挥师进攻巫郡;与此同时,蜀郡太守张若进攻黔中郡。楚国人已是惊弓之鸟,草木皆兵,抱头鼠窜,两个郡又轻而易举地落入秦人之手。
要是以这种速度蚕食,恐怕用不了几年,楚国就要成为第一个出局的国家。楚国上下弥漫着悲观的气氛,没有谁知道苦难还要持续多久,所有人对国家前途一片迷惘。痛定思痛,楚顷襄王静下心来反思战败的原因。
有一个人早就预言楚国的失败,他就是庄辛。楚顷襄王不听其谏,庄辛遂离开楚国,远走赵国避难。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楚顷襄王不能不承认,庄辛是深谋远虑、老成持重的政治家。要挽救楚国于危难之中,除了庄辛之外,再无第二人了。
楚顷襄王放下架子,派人前往赵国,召庄辛返回祖国,共商国策。这是君王委婉的认错,能认错的君王,还是有希望的。庄辛身在赵国、心在楚国,他归心似箭,马上启程,踏上返回故乡之路。到了楚临时都城,面带惭色的楚顷襄王出城相迎,诚恳地说:“寡人没有听先生的话,以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现在要怎么办呢?”
庄辛叹一口气道:“大王若能采纳我的建议,事情尚有转机;若是不听,情况还会更糟。”国家大厦将倾,就需要这样勇于任事、敢当大任之人。
楚国还有机会吗?连楚顷襄王都怀疑了。
庄辛以肯定的语气说:“亡羊补牢,未为迟也。以前商汤、周武王仅凭借百里之地而崛起,夏桀、商纣拥有天下却走向灭亡。楚国的面积虽然大大缩水,仍方圆数千里,比起商汤、周武王的百里之地,还算是多的。我还要说说大王的事,大王身边有州侯、夏侯、鄢陵君、寿陵君四人,饭桌上吃的是封邑的粮食,车上载的是国库里的金帛。大王跟他们驾车在云梦泽一带驰骋玩乐,不把天下国家的事放在心上。可大王并不知道,秦国宰相魏冉正受命于秦王,打算吞并黾塞之内的土地,把您逐往黾塞之北。”
楚顷襄王面如土灰,浑身发抖。攻破鄢、郢,夺取巫、黔后,秦国意犹未足,还要得寸进尺,他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四个吃喝玩乐的宠臣是靠不住了,能力挽狂澜的人,只有庄辛。
很快,庄辛被封为阳陵君,全权负责国家军政。
庄辛很快展示自己非凡的才干与超绝的胆识,他雷厉风行,整饬军队,重振士气。楚国军事力量虽遭重创,驻守东部的军队建制仍完整,庄辛把十几万精兵调往西线,为收复国土做准备。
鄢、郢、巫郡都是被白起攻破,驻扎有秦国精锐部队,难以争锋。只有黔中郡的驻军是来自蜀郡的秦军,战斗力相对较弱,且位于长江之南,秦国救援难度较大。庄辛觑准敌人这个弱点,集结十几万大军,对江南黔中郡发动猛攻。在楚军优势兵力的打击下,秦军抵挡不住,只得撤向江北。庄辛一鼓作气,解放黔中郡十五座城池。这是楚国与秦国交战史上,难得的一次胜利。
这一战,令楚国转危为安。
秦国铁血宰相魏冉放弃继续攻打楚国的计划,有两个原因:其一,庄辛回归后,楚国军政有了起色,武力收复黔中郡,秦国不得不重新评估楚军的战斗力;其二,魏昭王刚刚去世,政权交替之时,也是一个国家的动荡期,容易钻空子。
魏冉很快调整战略,把进攻的矛头直指魏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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