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鞅变法,非但是先秦时代最重要的一次变法,而且是中国历史上最成功的一次变法。
作为变法的总设计师,商鞅毁誉参半。毁之者认为他刻薄寡恩,强化专制,限制民权,对中国专制制度的发展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二千年之法,皆是秦法”,而秦法即是商鞅之法。誉之者认为他乃罕见的改革家,有魄力有胆识,富国强兵,使秦国迅速摆脱落后,崛起于七雄并最终完成一统中国的伟业。
时势造英雄。
正是战国纷争的时势,才给了商鞅得以施展才华的舞台。他以坚忍不拔的意志,推行新法,革新政治,对保守势力毫不妥协。无论得或失,都不能不承认他取得的非凡成就以及对中国历史深远的影响。
商鞅,又称为卫鞅或公孙鞅,出身于卫国公室家族。他从小勤奋好学,特别喜欢刑名之学,也就是法家的学问。在他之前,中国曾有过几个著名法家人物,包括春秋时期齐国名相管仲、郑国名相子产,以及战国时代魏国著名的改革家李悝等。对商鞅影响最大的人,乃是魏国之李悝,李悝著有一册《法经》,成为商鞅囊中必备的书册。
卫国是周代一个老牌诸侯国,到了战国时代,国力衰微,屡屡遭到赵国的入侵。每当卫国有难时,魏国总是出手相援,卫国人对魏国抱有深深的好感,商鞅也不例外。卫国不仅外患频频,国内政局亦动荡不安,弑君事件时有发生。商鞅在自己的祖国无法实现政治抱负,遂前往魏国,进相国府当一名中庶子(官名,相当于相国的侍从官)。
相国公叔痤是魏国出类拔萃的人物,十分赏识商鞅的政治才华。只是商鞅到来的时机不对,此时正是魏惠王统治时期,魏国最迫切的事,并不是政治改革,而是在多条战线上同时作战。
魏国处于四战之地,在那一段时间,它几乎与周边的大国都交过手。对魏国来说,除了战争,还是战争,望不到战争的尽头。西与秦战,北与赵战,南与韩战,东与齐战,有时还与楚战,战争机器停不下来,魏惠王压根儿没考虑过政治改革的事。
一腔热血的商鞅,有一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无奈。
几年后,连赏识他的相国公叔痤也死了。
公叔痤临死前,魏惠王前去探病。
望着相国瘦骨嶙峋的病躯,惠王悲伤地拉着他的手问道:“相国倘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国家以后要怎么办呢?”
老相国以苍老的语气答道:“我有一名侍从官,唤公孙鞅,虽然年纪轻轻,但有非凡的才能,希望主上能把国家大事交给他治理。”
公孙鞅?
魏惠王压根儿就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相国在病重时居然推荐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魏惠王十分扫兴,沉默不语。公叔痤叹了口气,又说:“主上如果不愿意用公孙鞅,就杀了他吧,不要让他到别的国家去。”
唉,看来相国是被病魔折腾得糊涂了。魏惠王心里觉得十分好笑,但他没笑出声来,为了表示对老臣的尊重,他一口答应公叔痤的请求。
魏惠王离去后,公叔痤差人唤来商鞅。
他对商鞅说:“你快逃吧,不然会遭殃的。”
“我为什么要逃?”商鞅莫名其妙,他又没干过什么非法勾当,怎么会遭殃呢?
“因为我要魏王杀了你。”公叔痤毫不隐瞒,把对魏惠王说过的话重述了一遍。
“本想推荐你为相国,可是我看得出主上不会同意的。这时我要把国家、君主放在首位,把臣下放在次位,所以我劝主上杀了你,你一旦去了别的国家,会成为魏国的心腹之患。我把自己的意见先说给主上听,尽到臣子的职责;可是我爱惜你的才华,所以叫你赶紧逃跑。你还是快点离开吧,否则就来不及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一番话,推心置腹,既对得起国君,又对得起下属。
公叔痤可谓用心良苦。
那一刻,商鞅感动了。但他并不逃,他笑道:“主上如果不能听您的话任用我,又怎么会听您的话杀我呢?”
果不其然。
魏惠王回到宫中后,对左右的人说:“相国真是病得太厉害了。真可悲呀,他居然要寡人把国家交给公孙鞅治理,这岂不是太荒谬吗?”
过了不久,公叔痤死了,他的葬礼办得风风光光,他说过的话很快被遗忘了。魏惠王既没有给商鞅一个官职,当然也没有杀他。
商鞅被遗忘了。
就在这时,秦孝公推出“求贤令”,广求天下贤人,能令秦国强大者,裂土为侯。
此令一出,改写了商鞅的人生。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商鞅怀揣一卷李悝的《法经》,离开魏国,动身前往秦国。
到了秦都栎阳,商鞅没有急着去见秦孝公,他还不了解秦孝公这个人。秦孝公改革的决心有多大呢?他的才能如何呢?是真心求贤,或者只是摆摆样子呢?“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商鞅毕竟是卫国贵族,对官场上的那套游戏自然心知肚明,要取得秦孝公的信任,只靠自己的才学是不够的,还得要有人举荐才行。
很快,商鞅找到一个人。此人名为景监,乃是秦孝公最宠幸的一个大臣。商鞅登门拜访,又送上礼物,托景监把自己引荐给秦孝公。
第一次见到秦孝公,商鞅显然小心翼翼。游说君王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后世韩非子曾写了一篇《说难》,专门论述此门学问。有一点是明确的,在没有洞悉君主真实内心想法之前,说一些“高大上”的东西总是万无一失。
古代中国人有崇拜先祖的传统,言必称“三皇五帝”。其实三皇五帝时间久远,多是些传说故事,既是传说,越传越高大上,最后成了毫无缺点的完人。商鞅在秦孝公面前大谈三皇五帝的“帝道”,孝公听着听着,无精打采,中途有几次差点睡着了,最后听得不耐烦,没好气地把商鞅赶走了。
商鞅初战失利。
秦孝公批评景监说:“你所推荐的门客是什么人哪,哪里值得用!”
景监挨了骂,把怒气倾泄在商鞅身上。
商鞅不慌不忙地说:“我今天跟主上说的乃是帝道,这个学问太深了,主上思想不开悟,与帝道无缘。”他请求再安排与秦孝公见面,也许是他那无与伦比的自信心征服了景监,这位宠臣答应再帮他一次。(www.daowen.com)
五天后,商鞅第二度与秦孝公会晤。
这一次,他不说帝道,而是说王道。所谓王道,就是夏王禹、商王汤、周文王、周武王等先王政治理论,这些人都是被后世推为“圣人”,无论文治还是武功,都有大成就。这回秦孝公没有打瞌睡了,只是还有不满意之处,因为禹汤文武都是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前的人,生活的时代与今天迥然不同,把他们的政治理论放到今天用,牛头对不上马嘴。
诸位读者,商鞅不是研究刑名之学吗?他不跟秦孝公谈论刑名之学,却大谈帝道、王道之学,岂非奇怪吗?
其实不然。
刑名之学,向来上不了台面。华夏政治文明传统,都是讲求道德至上,即便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也得装出道貌岸然的样子。总之一句话,把“道德”二字挂在嘴边,保管不犯政治错误。商鞅在未知秦孝公底细之前,当然得小心谨慎,不能犯政治错误的。他先说了三皇五帝的帝道,又说了禹汤文武的王道,这些圣人都是历史上的英雄,秦孝公为什么不爱听呢?靠修德取天下,时间太长了。就说大禹吧,治水治了十几年,三过家门而不入,如此辛苦,才积累些德行,容易吗?秦孝公可不想花那么多时间在积德上,他要的是速效药。
通过两次面谈,商鞅摸清秦孝公的底了,自己的那套刑名理论,不正是速效药吗?下次见面,必定可以征服孝公的心。
很快,秦孝公第三次召见商鞅。
商鞅不说帝道,不说王道,只说霸道。霸道,就是春秋五霸经验,这里也包括孝公最推崇的先祖秦穆公。商鞅剖析霸业,入木三分。霸道之说,太合秦孝公口味了。春秋时代几位霸主,他们称霸的模式各有不同,但都是因势利导的结果。理论与时势相结合,才能迸发出强大的力量。比如说第一代霸主齐桓公,当时周室衰微,诸侯争战,蛮夷威胁,他不失时宜地提出“尊王攘夷”的口号,顺应天下民心,故能成就一代伟业。
秦孝公越听越兴奋,不住地点头。事后,他高兴地对景监说:“你的门客很不错,可以跟他讨论问题了。”
三次见面,商鞅的人生在此转折了。
秦孝公召见商鞅的次数越来越多。两人一熟,孝公也把心里话掏出来说:“您最早说的五帝三王那些道道,用他们的方法来建功立业,花费时间太长,我等不了。贤明的君主,应该在位时就扬名天下,而不是默默无闻地等上数十年乃至上百年才能成就帝王之业。”
商鞅答道:“要使国家在短时间内迅速强大起来,方法是有的,但是这个方法,在德行方面,就无法与商、周时代相比了。”
儒家就是鼓吹德行,理想固然高远,可是实行起来,成功遥不可及。且不说后世儒生,就连鼻祖孔老夫子也混得不行,遑论他人?商鞅与秦孝公本质上是同一类型的人,他们要在活着时就名扬天下,而不是像孔子那样活着时如丧家之犬,死后却成了至圣先师。孔子是理想主义者,商鞅则是现实主义者。
现实主义者,注重今生而非来世。
秦孝公也是现实主义者。对他来说,道德家不是理想,他的理想是雪耻,是夺回被魏国占领的河西之地,改变中原诸侯把秦国当作蛮夷看待的“种族歧视”。
强国之路有吗?
有。
两个字:变法。
商鞅对孝公说:“秦国一直以来所沿用的制度法令,很多都不适宜当下了。要改变国家,首先要变法。”他侃侃而谈,把多年的心得一一道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秦孝公听得入神,不知不觉之间,他的身体不断向前挪,膝盖已挪动到座席前,还浑然不觉。
整个宫殿里,似乎只有商鞅慷慨激昂的话语在回荡,秦孝公仿佛看到了一幅美丽的图卷,他与他的国家高高在上,傲视群雄,所有人都匍匐在他脚下。被人瞧不起的秦国,果真可以实现号令诸侯的伟业吗?
他的身体突然颤抖了。
变法,意味着要把历代先王的法令制度推倒重来,摧毁传统。这得有多大的勇气。人有惰性,国家亦然,传统就是惰性。当一件事成为一种习惯,就有一种巨大的力量阻止其变化。
秦孝公忽然想起吴起。这位秦国克星离开魏国后,前往楚国,在楚悼王的全力支持下推行变法。岂料楚悼王刚死,尸骨未寒,一群顽固派便反攻倒算,将他射死在楚悼王的尸体之旁,楚国的变法半途而废。这就是变革的下场!秦国顽固派的势力,比起楚国一点也不逊色,秦国的变法,也会无疾而终吗?秦国的强大,会只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想吗?
想到这里,秦孝公焦躁不安了,吞吞吐吐地说:“我想变法,又怕天下人非议我。”
此时的秦孝公只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即便他是君主,要以一人迎战一国之人,他信心瞬间崩溃。
商鞅也只有二十多岁,比起秦孝公,更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他慨然道:“优柔寡断者不会成名,迟疑不定者难以成功。真正高人的做法,必定超乎寻常人的见解;有独立见解的智者,必定遭众人的厌恶。有智慧的人在事情发生之前便能看到结果,愚蠢的人即便事情发生了也懵然不知。智慧的人少,愚蠢的人多,主上要做成一件事,不可与民众商量如何开始做,因为他们不过是鼠目寸光。您只需要在事成之后,让民众享用现成的果实即可。有高尚道德的人总是不合于习俗,建立大功业的人总是独断专行,不与众人共同商量。因此,只要可以强国,不必效法旧的规章制度;只要有利于民众,不必遵循旧的礼制。”
要成就不世之伟业,就要有超越凡尘的雄心。
雄心战胜胆怯。
秦孝公决心留下商鞅,推行变法,扭转暮气沉沉的秦国政治。此议一出,一片反对声浪,这原本是预料中的事。
这是一场没有刀光剑影的战争,却杀机密布。商鞅要舌战群臣,为变法辩护。面对疾风暴雨般的进攻,他能顶得住吗?
老官僚甘龙率先跳出来反对道:“你简直胡说八道。自古以来,圣人教化人民不改变习俗,智者治理国家不变更法令。顺着民俗来教化,不费力却易成功;沿袭旧法来治国,官吏习惯,百姓安心。”
说白了,像甘龙这样的既得利益者,最不喜欢改变现状,只要窝在旧的体制下,他的个人利益就不会受到冲击。
话音刚落,商鞅就给他当头一棒:“您所说的,不过是俗人的见解罢了。平庸的人被习惯所左右,学者们又拘泥于自己的见闻,不能突破常规。这两种人,不能跟他们讨论变法的事。历代的礼法制度都是不断革新的,而非一成不变。夏、商、周三代的礼制是不同,但都能称王天下;五霸的法度也各不相同,但都能称霸诸侯。我想告诉大家一个事实,揭示真相:智者创建法令制度,而愚者只是受其制约;贤者更改礼制,平庸者受其束缚。”
说到这里,商鞅用坚定的语气对秦孝公说:“受制于旧法者,不可与之谈变法;受制于旧礼者,不可与之谈政事。主上不要迟疑不决了。”
又一人跳了出来,杜挚喝道:“没有百倍的利益,就不要变更法度;没有十倍的功效,就不要变更工具。效法古制,可以不出差错,遵循旧礼,可以避免偏差。”
商鞅轻蔑地质问说:“您口口声声说要效法古制,请问是效法哪一代的古法呢?又是遵循谁的礼制呢?伏羲、神农教化却不诛杀;黄帝、尧、舜诛杀而不过分;周文王、武王时代法度、礼制又异于前代。事实上,治理天下绝不仅有一种方法,何必非要效法古代呢?商汤、周武王不受古法的拘束,却成就王者之业;夏桀、商纣不变更古制,最终走向亡国。因此,循规蹈矩并非就是好,突破常规并非就是坏,关键是要顺应时势而定。”
“说得好。”秦孝公拍案而起,说道:“我听说居住在偏僻小巷的人少见多怪,学识浅陋的人只知道诡辩。愚者所嘲笑的事,正是智者所悲哀的。狂者所高兴的事,正是贤者所担忧的。那些拘泥于世俗的言论,真是不值得一提。寡人对变法一事不再怀疑了。”
没有秦孝公坚定不移的支持,就没有震古烁金的商鞅变法。
很快,商鞅被提拔为左庶长,变法运动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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