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韩愈同时又有李翱。有谓翱为韩愈弟子。《新唐书》本传谓:李翱,字习之。“始从昌黎韩愈为文章,辞致浑厚,见推当时。故有司亦谥曰文。”(《新唐书》卷百七十七页十一)然《李翱集》中《答韩侍郎书》,及《祭吏部韩侍郎文》皆称愈为兄。韩愈与李翱之关系,似在师友之间也。
李翱之学说,见于其所作《复性书》。《复性书》分为三篇。上篇总论性,情,及圣人。中篇论所以修养成圣之方法。下篇论人必需努力修养。在《复性书上》中,李翱云:
人之所以为圣人者,性也。人之所以惑其性者,情也。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皆情之所为也。情既昏,性斯溺矣。非性之过也,七者循环而交来,故性不能充也。水之浑也,其流不清。火之烟也,其光不明。非水火清明之过。沙不浑,流斯清矣。烟不郁,光斯明矣。情不作,性斯充矣。……情之动弗息,则弗能复其性而烛天地为不极之明。(《复性书上》,全集,《四部丛刊》本,页五至六)
此虽仍用韩愈《原性》中所用之性情二名词。然其意义中所含之佛学的分子,灼然可见。性当佛学中所说之本心,情当佛学中所说之无明烦恼。众生与佛,皆有净明圆觉之本心,不过众生之本心为无明烦恼所覆,故不能发露耳。如水因有沙而浑,然水之为水,固自若也。然无明烦恼亦非与净明圆觉之本心,立于对待之地位。盖无明烦恼,亦须依净明圆觉之本心而起也。李翱亦云:
性与情不相无也。虽然,无性则情无所生矣。是情由性而生。情不自情,因性而情。性不自性,由情以明。(全集页五)
“性不自性,由情以明”者,李翱云:
圣人者,人之先觉者也。觉则明,否则惑,惑则昏。明与昏谓之不同。明与昏性本无有,则同与不同,二者离矣。夫明者所以对昏,昏既灭,则明亦不立矣。(全集页六)
“明者所以对昏”,所以“性不自性,由情以明”也。上文云:“情不作,性斯充矣。”圣人能向此方向以修养,即所谓复性也。然所谓“情不作”者,亦非是如木石之无情。李翱云:
圣人者,岂其无情也?圣人者,寂然不动,不往而到,不言而神,不耀而光。制作参乎天地,变化合乎阴阳,虽有情也,未尝有情也。(全集页五)(www.daowen.com)
《六祖坛经》谓:“无相者,于相而离相,无念者,于念而无念。”李翱此所谓无情,亦于情而无情也。圣人虽有制作变化,而其本心,则常寂然不动。此即所谓“寂而常照,照而常寂”也。
圣人之此种心理状态,名曰诚。李翱云:
是故诚者,圣人性之也。寂然不动,广大清明,照乎天地,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行止语默,无不处于极也。复其性者,贤人循之而不已者也。不已则能归其源矣。《易》曰:“夫圣人者,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不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此非自外得者也,能尽其性而已矣。子思曰:“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圣人知人之性皆善,可以循之不息而至于圣也。故制礼以节之,作乐以和之。安于和乐,乐之本也。动而中礼,礼之本也。故在车则闻鸾和之声,行步则闻佩玉之音,无故不废琴瑟。视听言行,循礼而动。所以教人忘嗜欲而归性命之道也。道者,至诚也。诚而不息则虚;虚而不息则明;明而不息,则照天地而无遗。非他也,此尽性命之道也。哀哉,人皆可以及乎此,莫之止而不为也,不亦惑邪?昔者圣人以之传于颜子。……子思,仲尼之孙,得其祖之道,述《中庸》四十七篇,以传于孟轲。轲曰:“我四十不动心。”轲之门人达者,公孙丑,万章之徒,盖传之矣。遭秦灭书,《中庸》之不焚者一篇存焉,于是此道废缺。……呜呼?性命之书虽存,学者莫能明,是故皆入于庄列老释。不知者谓夫子之徒,不足以穷性命之道,信之者皆是也。有问于我,我以吾之所知而传焉。遂书于书,以开诚明之源,而缺绝废弃不扬之道,几可以传于时。(《复性书》上,全集页六至八)
能至“诚”之境界者,即“能与天地合其德”。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即已与宇宙合一者也。此一段中可注意者,又有数点。(一)《中庸》本为《礼记》中一篇。此特别提出之。此后《中庸》遂为宋明道学家所根据之重要典籍。《易·系辞传》此亦特别提出,后亦为宋明道学家所根据之重要典籍。(二)礼乐之功用,在原来儒家之学中,本所以使人之欲望与感情,皆发而有节而得中。此则谓系“所以教人忘嗜欲而归性命之道”。礼乐之意义,在原来儒家之学中,系伦理的。在此则系宗教的,或神秘的。即在原来儒家之学中,礼乐乃所以养成道德完全之人格;在此则礼乐乃所以使人得到此所谓“诚”之一种方法也。(三)此段谓“性命之书虽存,学者莫能明,是故皆入于庄列老释。不知者谓夫子之徒不足以穷性命之道,信之者皆是也”。此言可总代表宋明道学家讲学之动机。宋明道学家皆认为当时所认为有兴趣之问题,在儒家典籍中,亦可得相当之解答。宋明道学家皆在儒家典籍中寻求当时所认为有兴趣之问题之解答者也。李翱及宋明道学家所说之圣人,皆非伦理的,而为宗教的或神秘的。盖其所说之圣人,非只如孟子所说之“人伦之至”之人,而乃是以尽人伦,行礼乐,以达到其修养至高之境界,即与宇宙合一之境界。盖如何乃能成佛乃当时所认为有兴趣之问题。李翱及宋明道学家之学,皆欲与此问题以儒家的答案,欲使人以儒家的方法成儒家的佛也。
李翱又论所以修养成圣之方法曰:
或问曰:人之昏也久矣,将复其性者,必有渐也。敢问其方?曰:弗虑弗思,情则不生。情既不生,乃为正思。正思者,无虑无思也。《易》曰:“天下何思何虑。”又曰:“闲邪存其诚。”《诗》曰:“思无邪。”曰:已矣乎?曰:未也,此斋戒其心者也,犹未离于静焉,有静必有动;有动必有静。动静不息,是乃情也。《易》曰:“吉凶悔吝生于动者也。”焉能复其性邪?曰:如之何?曰:方静之时,知心无思者,是斋戒也。知本无有思,动静皆离,寂然不动者,是至诚也。《中庸》曰:“诚则明矣。”《易》曰:“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问曰:不虑不思之时,物格于外,情应于内,如之何而可止也。以情止情,其可乎?曰:情者,性之邪也。知其为邪,邪本无有;心寂不动,邪思自息。惟性明照,邪何所生?如以情止情,是乃大情也。情互相止,其有已乎?《易》曰:“颜氏之子,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易》曰:“不远复,无祇悔,元吉。”问曰:本无有思,动静皆离。然则声之来也,其不闻乎?物之形也,其不见乎?曰:不睹不闻,是非人也。视听昭昭,而不起于见闻者,斯可矣。无不知也,无弗为也,其心寂然,光照天地,是诚之明也。《大学》曰:“致知在格物。”《易》曰:“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曰:敢问“致知在格物”,何谓也?曰:物者,万物也。格者,来也,至也。物至之时,其心昭昭然明辨焉,而不著(原作应,依《佛祖历代通载》所引改)于物者,是致知也。是知之至也。知至故意诚,意诚故心正,心正故身修,身修而家齐,家齐而国理,国理而天下平。此所以能参天地者也。《易》曰:“与天地相似故不违。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安土敦乎仁故能爱。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故神无方而易无体。一阴一阳之谓道。”此之谓也。(《复性书》中,全集页八至九)
修养之方法,第一步为“知心无思”。然在此境界时,心只是静。此静乃与动相对之静,不静时即又动矣。再进一步,知“本无有思”。则“动静双离,寂然不动”。此寂然不动,非与动相对之静,乃“动静双离”,即超乎动静之绝对的静。故圣人虽“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而其心之本体,仍是“寂然不动”也。此即所谓“视听昭昭,而不起于见闻”。“物至之时,其心昭昭然明辨焉,而不著于物”也。“寂然不动”,“不起于见闻”。“不著于物”,即“诚”也。“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视听昭昭”,“物至之时,其心昭昭然明辨焉”,即“明”也。“明则诚矣。诚则明”矣。曰“知心无思”,而不曰使心无思者,盖使心无思,乃是“以情止情”。以“情止情”,则情互相止而不可穷。情为邪为妄;知其为邪为妄,则自无有,不待止之使无有也。宗密云:“真心无念,念起即觉,觉之即无。修行妙门,即在此也。”李翱所说,正此意矣。《大学》格物致知之说,宋明道学家对之各有解释。李翱亦可谓系此后此种争辩之发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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