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扬雄同时稍后有桓谭,亦反对谶学。《后汉书》本传称其“能文章,尤好古学。数从刘歆扬雄,辩析疑异。……著书言当世行事二十九篇,号曰《新论》”。(《后汉书》卷五十八,同文影殿刊本,页一至六)其书已佚。此后在后汉初期,所谓谶学纬学继续盛行;遂有进一步之反动。古代思想中之最与术数无关者为道家。在东汉及三国之际,道家学说中之自然主义,渐占势力。王充《论衡》一书,即就道家自然主义之观点,以批评当时一般人之迷信。《论衡》一书,对于当时迷信之空气,有摧陷廓清之功;但其书中所说,多攻击破坏,而少建树,故其书之价值,实不如近人所想像之大也。
《论衡·自纪篇》曰:
王充者,会稽上虞人也,字仲任。……建武三年,(西历纪元二七年)充生。……才高而不尚苟作,口辩而不好谈对,非其人终日不言。其论说,始若诡于众,极听其终,众乃是之。以笔著文,亦如此焉。……淫读古文,甘闻异言,世书俗说,多所不安。幽居独处,考论实虚。(《论衡》卷三十,《四部丛刊》本,页一至二)
《后汉书》本传称充卒于永元中。汉和帝永元,自西历九八年至一零四年,充当死于西历一百年左右也。王充对于“世书俗说,多所不安”;故“幽居独处,考论实虚”。《论衡》一书,皆“考论”“世书俗说”之“实虚”之作也。
(一)自然主义
《论衡》之考论“世书俗说”,以道家之自然主义为根据。《论衡·自然篇》曰:
天地合气,万物自生,犹夫妇合气,子自生矣。万物之生,含血之类,知饥知寒,见五谷可食取而食之,见丝麻可衣取而衣之。……天动不欲以生物而物自生,此则自然也;施气不欲为物而物自为,此则无为也。谓天自然无为者何?气也。恬澹无欲,无为无事者也。……至德纯渥之人禀天气多,故能则天自然无为。……贤之纯者黄老是也。黄者,黄帝也;老者,老子也。黄老之操身中恬澹,其治无为,正身共己,而阴阳自和。无心于为,而物自化;无意于生,而物自成。《易》曰:“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垂衣裳者,垂拱无为也。……《易》曰:“大人与天地合其德。”黄帝尧舜大人也,其德与天地合;故知无为也。天道无为,故春不为生而夏不为长,秋不为成而冬不为藏。阳气自出,物自生长;阴气自起,物自成藏。汲井决陂,灌溉田园,物亦生长。霈然而雨,物之茎叶根荄,莫不洽濡。程量澍泽,孰与汲井决陂哉?故无为之为大矣。本不求功,故其功立;本不求名,故其名成。沛然之雨,功名大矣,而天地不为也,气和而雨自集。(《论衡》卷十八页一至六)
此道家之自然主义而王充述之者也。
(二)对于当时一般人见解之批评
本此观点,《论衡》对于当时“世书俗说”之“实虚”,作为有系统之“考论”。《论衡·寒温篇》曰:
说寒温者曰:人君喜则温,怒则寒。何则?喜怒发于胸中,然后行出于外,外成赏罚。赏罚喜怒之效,故寒温渥盛,凋物伤人。(《论衡》卷十四页一)
此阴阳家之说也。王充论之曰:
夫天道自然,自然无为,二令参偶,遭适逢会。人事始作,天气已有,故曰道也。使应政事,是有非自然也。(《论衡》卷十四页八)
《论衡·谴告篇》曰:
论灾异,谓古之人君为政失道,天用灾异谴告之也。灾异非一,复以寒温为之效。人君用刑非时,则寒;施赏违节,则温。天神谴告人君,犹人君责怒臣下也。(《论衡》卷十四页九)
此阴阳家之说也。王充论之曰:
夫天道自然也,无为;如谴告人,是有为,非自然也。黄老之家,论说天道,得其实矣。(《论衡》卷十四页九至十)
《论衡·变动篇》曰:
论灾异者,已疑于天用灾异谴告人矣,更说曰,灾异之至,殆人君以政动天,天动气以应之。譬之以物击鼓,以椎叩钟。鼓犹天,椎犹政,钟鼓声犹天之应也。人主为于下,则天气随人而至矣。(《论衡》卷十五页一)
此阴阳家之说也。王充论之曰:
人在天地之间,犹蚤虱之在衣裳之内,蝼蚁之在穴隙之中。蚤虱蝼蚁为逆顺横从,能令衣裳穴隙之间气变动乎?蚤虱蝼蚁不能,而独谓人能,不达物气之理也。……寒温之气系于天地,而统于阴阳,人事国政,安能动之?(《论衡》卷十五页一至二)
《商虫篇》曰:
变复之家,谓虫食谷者,部吏所致也。贪则侵渔,故虫食谷。身黑头赤,则谓武官;头黑身赤,则谓文官。使加罚于虫所象类之吏,则虫灭息不复见矣。(《论衡》卷十六页九)
此亦阴阳家之流之说也。王充论之曰:
倮虫三百,人为之长。由此言之,人亦虫也。人食虫所食,虫亦食人所食,俱为虫而相食物,何为怪之?设虫有知,亦将非人曰:汝食天之所生,吾亦食之,谓我为变,不自谓为灾。凡含气之类所甘嗜者,口腹不异。人甘五谷,恶虫之食;自生天地之间,恶虫之出。设虫能言,以此非人,亦无以诘也。……凡天地之间,阴阳所生,蛟蛲之类,蜫蠕之属,含气而生,开口而食,食有甘不,同心等欲。强大食细弱,知慧反顿愚。他物小大连相啮噬,不谓之灾,独谓虫食谷物为应政事,失道理之实,不达物气之性也。(《论衡》卷十六页十至十一)
王充对于当时阴阳家之辩论,大略如此。对于当时世俗之各种迷信,王充亦有详细辩驳;其有哲学兴趣者,为王充对于鬼神有无之辩论。《论死篇》曰:
世谓死人为鬼,有知能害人。试以物类验之,死人不为鬼,无知,不能害人。何以验之?验之以物。人,物也;物,亦物也。物死不为鬼,人死何故独能为鬼?世能别人物不能为鬼,则为鬼不为鬼,尚难分明;如不能别,则亦无以知其能为鬼也。人之所以生者,精气也,死而精气灭。能为精气者,血脉也,人死血脉竭。竭而精气灭,灭而形体朽,朽而成灰土,何用为鬼?……夫死人不能为鬼,则亦无所知矣。何以验之?以未生之时,无所知也。人未生,在元气之中;既死,复归元气。元气荒忽,人气在其中。人未生无所知,其死归无知之本,何能有知乎?人之所以聪明智惠者,以含五常之气也;五常之气所以在人者,以五藏在形中也。五藏不伤,则人智惠;五藏有病,则人荒忽,荒忽则愚痴矣。人死五藏腐朽,则五常无所托矣,所用藏智者已败矣,所用为智者已去矣。形须气而成,气须形而知。天下无独燃之火,世间安得有无体独存之精?……人之死,犹火之灭也。火灭而燿不照,人死而知不惠,二者宜同一实。论者犹谓死有知,惑也。人病且死,与火之且灭何以异?火灭光消而烛在,人死精亡而形存。谓人死有知,是谓火灭复有光也。隆冬之月,寒气用事,水凝为冰,逾春气温,冰释为水。人生于天地之间,其犹冰也。阴阳之气,凝而为人;年终寿尽,死还为气。夫春水不能复为冰,死魂安能复为形?(《论衡》卷二十页十一至十五)
此王充之自然主义的生死观也。
(三)王充对于历史之见解
王充对于历史之见解,亦有特别之处。古代诸哲学家,多托古立言,其结果使人理想化古代,以为一切皆古优于今;此观念王充深辟之。《论衡·齐世篇》曰:
夫上世治者,圣人也;下世治者,亦圣人也。圣人之德,前后不殊,则其治世,古今不异。上世之天,下世之天也,天不变易,气不改更。上世之民,下世之民也,俱禀元气。元气纯和,古今不异;则禀以为形体者,何故不同?夫禀气等则怀性均,怀性均则形体同,形体同则丑好齐,丑好齐则夭寿适。一天一地,并生万物。万物之生,俱得一气。气之薄渥,万世若一。帝王治世,百代同道。……古有无义之人,今有建节之士。善恶杂厕,何世无有?述事者好高古而下今,贵所闻而贱所见。辨士则谈其久者,文人则著其远者。近有奇而辨不称,今有异而笔不记。(《论衡》卷十八页十六至十九)
世俗“贵所闻而贱所见”,故以为古优于今;按之事实,则实今优于古。《论衡·宣汉篇》曰:
夫实德化则周不能过汉,论符瑞则汉胜于周,度土境则周狭于汉,汉何以不如周?独谓周多圣人,治致太平。儒者称圣泰隆,使圣卓而无迹;称治亦太盛,使太平绝而无续也。(《论衡》卷十九页五)(www.daowen.com)
“儒者称圣泰隆,使圣卓而无迹;称治亦太盛,使太平绝而无续。”儒者所说之圣王与圣治,实只一种理想,非古代之所实有也。若必如其所说之圣王始可谓圣王,则“圣王卓而无迹”矣;若必如其所说之圣治始可谓圣治,则“太平绝而无续”矣。
(四)方法论
王充曰: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衡》篇以十数,亦一言也,曰:疾虚妄。(《佚文篇》,《论衡》卷二十页十一)
《论衡》对于“世书俗说”,不厌反复考论,皆其“疾虚妄”之精神之表现也。惟其“疾虚妄”,王充以为吾人持论,须在事实上有根据;故《论衡》每立一论,均列举事实以为证明,所谓“略举较著,以定实验”(《遭虎篇》,《论衡》卷十六页九)也。《薄葬篇》曰:
事莫明于有效,论莫定于有证。(《论衡》卷二十三页五)
有证之论,即在事实上有根据之论也。在事实上有根据之论,虽可为定论;而其所根据之事实,究为事实与否,则亦颇不易确定。如墨家“言有三表”,立论须“原察百姓耳目之实”,故墨子《明鬼篇》,历举古人见鬼之事,以证鬼之为有,然人之感觉所得,有时不必与实际相符。感觉所得,不必即可为立论之根据。《论衡·薄葬篇》曰:
夫论不留精澄意,苟以外效立事是非,信闻见于外,不诠订于内,是用耳目论,不以心意议也。夫以耳目论,则以虚象为言。虚象效,则以实事为非。是故是非者,不徒耳目,必开心意。墨议不以心而原物,苟信闻见,则虽效验章明,犹为失实。失实之议,难以教。虽得愚民之欲,不合知者之心。丧物索用,无益于世,此盖墨术所以不传也。(《论衡》卷二十三页六)
不与实际相符之感觉,乃“虚象”耳。故感觉所得,尚需以“心意”诠订之;“心意”所认为与实际相符者,乃真事实也。墨家但“原察百姓耳目之实”,“不以心而原物,苟信闻见”;故其有鬼论,虽“效验章明,犹为失实”。此王充之方法论,实有科学精神,惜其后起之无人也。
(五)性说
王充亦有其对于人性之见解,《论衡·本性篇》曰:
情性者,人治之本,礼乐所由生也。故原性情之极,礼为之防,乐为之节。性有卑谦辞让,故制礼以适其宜;情有好恶喜怒哀乐,故作乐以通其敬。礼所以制,乐所为作者,情与性也。昔儒旧生,著作篇章,莫不论说,莫能实定。……由此言之,事易知道难论也。酆文茂记,繁如荣华;恢谐剧谈,甘如饴蜜,未必得实。实者,人性有善有恶,犹人才有高有下也。……余固以孟轲言人性善者,中人以上者也;孙卿言人性恶者,中人以下者也;扬雄言人性善恶混者,中人也。若反经合道,则可以为教;尽性之理,则未也。(《论衡》卷三页十四至十九)
人性中虽有恶,而若施以教育之功,则皆可为善。《论衡·率性篇》曰:
论人之性,实有善有恶。其善者固自善矣,其恶者故可教告率勉使之为善。凡人君父,审观臣子之性,善则养育劝率,无令近恶;恶则辅保禁防,令渐于善。善渐于恶,恶化于善,成为性行。……天道有真伪,真者固自与天相应;伪者人加知巧,亦与真者无以异也。(《论衡》卷二页十三至十五)
此亦两取孟荀对于人性之见解,而折衷之也。
(六)对于命运之见解
于性之外又有命。《论衡·命义篇》曰:
夫性与命异,或性善而命凶,或性恶而命吉。操行善恶者,性也;祸福吉凶者,命也。或行善而得祸,是性善而命凶;或行恶而得福,是性恶而命吉也。性自有善恶,命自有吉凶。使吉命之人,虽不行善,未必无福;凶命之人,虽勉操行,未必无祸。(《论衡》卷二页六)
王充此意,本以破世俗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之说。《论衡》述世俗之说曰:
世论行善者福至,为恶者祸来,福祸之应,皆天也。人为之,天应之。阳恩人君赏其行,阴惠天地报其德。无贵贱贤愚,莫谓不然。(《福虚篇》,《论衡》卷六页一)
又曰:
世谓受福佑者,既以为行善所致,又谓被祸害者为恶所得,以为有沉恶伏过,天地罚之,鬼神报之。天地所罚,小大犹发,鬼神所报,远近犹至。(《祸虚篇》,《论衡》卷六页六)
此世俗之说,王充论之曰:
凡人操行,有贤有愚,及遭祸福,有幸有不幸。举事有是有非,及触赏罚,有偶有不偶。并时遭兵,隐者不中;同日被霜,蔽者不伤。中伤未必恶,隐蔽未必善,隐蔽幸,中伤不幸。俱欲纳忠,或赏或罚;并欲有益,或信或疑。赏而信者未必真,罚而疑者未必伪。赏信者偶,罚疑者不偶也。孔子门徒七十有余,颜回蚤夭。孔子曰:“不幸短命死矣!”短命犹不幸,则知长命者幸也,短命者不幸也。……蝼蚁行于地,人举足而涉之,足所履,蝼蚁苲死;足所不蹈,全活不伤。火燔野草,车轹所致,火所不燔,俗或喜之,名曰幸草。夫足所不蹈,火所不及,未必善也,举火行有适然也。(《幸偶篇》,《论衡》卷二页一)
行善者不必有福,为恶者不必有祸。人之受祸受福,全视其遭遇有幸有不幸。王充若只就此点立论,则与其自然主义的宇宙观及人生观相合,与事实亦相符。但王充立论,尚不止此。以为人之幸不幸之遭遇,皆命中所已定。《论衡·命禄篇》曰:
凡人偶遇及遭累害,皆由命也。有死生寿夭之命,亦有富贵贫贱之命。自王公逮庶人,圣贤及下愚,凡有首目之类,含血之属,莫不有命。命当贫贱,虽富贵之,犹涉祸患矣;命当富贵,虽贫贱之,犹逢福善矣。故命贵从贱地自达,命贱从富位自危。故夫富贵若有神助,贫贱若有鬼祸。……故夫临事知愚,操行清浊,性与才也;仕宦贵贱,治产贫富,命与时也。命则不可勉,时则不可力。(《论衡》卷一页八至九)
不独个人有贵贱祸福之命,国亦有盛衰治乱之命。《论衡·命义篇》曰:
宋、卫、陈、郑,同日并灾。四国之民,必有禄盛未当衰之人。然而俱灾,国祸陵之也。故国命胜人命,寿命胜禄命。(《论衡》卷二页四)
推此义,则国之盛衰治乱,皆由于“国命”,而与治国者之贤愚能否,无关也。《论衡·治期篇》曰:
人皆知富饶居安乐者命禄厚,而不知国安治化行者历数吉也。故世治非贤圣之功,衰乱非无道所致。国当衰乱,贤圣不能盛;时当治,恶人不能乱。世之治乱,在时不在政;国之安危,在数不在教。贤不贤之君,明不明之政,无能损益。(《论衡》卷十七页十四)
由斯而言,则个人之贫贱祸福,一国之治乱盛衰,皆有其命。《论衡》又谓:“众星在天,天有其象。”人“得富贵相则富贵,得贫贱相则贫贱”。(《命义篇》)又谓人之命可于其骨相见之。(《骨相篇》)此所说之命,与儒家道家所说之命,俱不同。孟子谓:“莫之致而至者命也。”(《万章》上)荀子谓:“节遇之谓命。”(《正名篇》)庄子谓:“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人间世》、《德充符》)又谓:“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大宗师》)人生遭遇有幸有不幸,求其所以如此之故而不可得,遂曰,此命也。所谓“节遇”,所谓“莫之致而至”者也。上所引,《论衡·幸偶篇》所说,即与此同意。但就别篇所说,则一人或一国,皆有其先决定的命运。此人之贫贱祸福,此国之兴衰治乱,皆其先决定的命运之实现,人力丝毫不能改变之。此所谓命,正世俗所谓命,其中颇有迷信之分子。王充于此,盖亦未能免于世俗之见也。
王充虽攻击阴阳家之学,然亦主有符瑞之说。《论衡·宣汉篇》历举汉代所现符瑞,几几乎阴阳家之说矣。以“疾虚妄”,立论务求实证之王充,亦主有其所谓命,并主有符瑞之说,可见时代影响之大,虽特异之士,亦有时难自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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