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等古文经学家,对于当时思想界之贡献,为扫除今文经学家“非常可怪”之论,使儒家学说与阴阳家学说离开。其贡献为消极的。至于在积极方面,则此派经学家,殊不如其在消极方面之大也。
与此派经学家相应之思想家,为扬雄、王充。此二人在其积极方面,虽皆无甚新见;然其结两汉思想之局,开魏晋思想之路,自哲学史之观点言,则须略述此二人之思想,以见两汉、魏晋两时代间思想转变之迹。大概言之,两汉时代,以儒家与阴阳家混合之思想为主体;魏晋时代,以儒家与道家混合之思想为主体。
《汉书·扬雄列传》云:
扬雄字子云,蜀郡成都人也。……少而好学,不为章句,训诂通而已。博览无所不见。为人简易佚荡,口吃不能剧谈,默而好深湛之思。清静亡为,少嗜欲,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不修廉隅,以徼名当世。家产不过十金,乏无儋石之储,晏如也。自有大度,非圣哲之书不好也,非其意虽富贵不事也。……实好古而乐道,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传莫大于《论语》,作《法言》。……年七十一,天凤五年(西历纪元一八年)卒。(《前汉书》卷八十七上页一至卷八十七下页二十一)
扬雄所著作,其与哲学有关者,为《太玄》一书。《太玄》乃摹《易》之作;《易传》中采有《老子》学说,前文已详。扬雄之学说中,实多《老易》之学说也。扬雄《太玄赋》云:
观《大易》之损益兮,览老氏之倚伏。省忧喜之共门兮,察吉凶之同域。徼徼著乎日月兮,何俗圣之暗烛?岂愒宠以冒灾兮,将噬脐之不及。若飘风之不终朝兮,骤雨不终日。雷隆隆而辄息兮,火犹炽而速灭。自夫物有盛衰兮,况人事之所极。(《古文苑》卷四,《四部丛刊》本,页一)
此述《老易》所说物极则反之理,实无新见;特在当时纬书谶书盛行之际,而扬雄能持《老易》之自然主义的宇宙观及人生观,实可谓为有革命的意义也。以《老易》之思想为基础,扬雄乃作《太玄》。
(一)《太玄》
扬雄云:
夫作者贵其有循而体自然也,其所循也大,则其体也壮;其所循也小,则其体也瘠;其所循也直,则其体也浑;其所循也曲,则其体也散。故不擢所有,不疆所无。譬诸身,增则赘,而割则亏。故质干在乎自然,华藻在乎人事也,其可损益欤?(诸本皆作“华藻在乎人事人事也”。许翰云:“人事二字盖衍。”)(《太玄莹》,《太玄》卷七,《四部丛刊》本,页十七)
此谓著书立说之人之可贵者,其学说均以自然为对象。其所叙述之对象小,则其学说亦小;其对象大,则其学说亦大。自然是如何,著书立说者之学说即应以为是如何,不能以私意有所增减。所谓“不媓所有,不疆所无”也。“质干在乎自然,华藻在乎人事也,其可损益欤?”言著书立说者之学说,应以自然为主体;著书立说者之言,特“华藻”之而已,不可对于自然,有所损益也。
《太玄》之书中所谓玄者,扬雄云:
玄者,幽摛万类而不见其形者也,资陶虚无而生乎?规拦神明而定摹,通同古今以开类,摛措阴阳而发气。……仰而视之在乎上,俯而窥之在乎下,企而望之在乎前,弃而忘之在乎后。欲违则不能,嘿则得其所者,玄也。……阳知阳而不知阴,阴知阴而不知阳。知阴知阳,知止知行,知晦知明者,其惟玄乎?(《太玄摛》,《太玄》卷七页五至九)
又云:
夫玄也者,天道也、地道也、人道也。(《太玄图》,《太玄》卷十页四)
由此言之,玄乃宇宙之最高原理、万物之发生运动,与其间之秩序,皆玄为之也。扬雄又云:
驯乎玄,浑行无穷,正象天,阴阳㘩参。以一阳乘一统,万物资形。方州部家,三位疏成。曰,陈其九九,以为数生。赞上群纲,乃综乎名。八十一首,岁事咸贞。(《玄首总序》,《太玄》卷一页二至三)
又云:
玄有一道,一以三起,一以三生。以三起者,方州部家也。以三生者,参分阳气,以为三重,极为九营。是为同本离生,天地之经也。旁通上下,万物并也。九营周流,始终贞也。始于十一月,终于十月,罗重九行,行四十日。(《太玄图》,《太玄》卷十页四)
此谓一玄之总原理,分而为三,名之为方,有一方二方三方,共为三方。三方又各分而为三,名之为州,每方有一州二州三州,共为九州。每州又各分而为三,名之为部,每州有一部二部三部,共为二十七部。每部又各分而为三,名之为家,每部有一家二家三家,共为八十一家。此所谓“方州部家,三位疏成”也,所谓“以三起”也。
【注】扬雄所以设方州部家之四重,不多亦不少者,盖儒家普通所说官制,亦只有四重。扬雄云:“方州部家,八十一所,画下中上,以表四海,玄术莹之。一辟,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少则制众,无则制有,玄术莹之。”(《太玄莹》,《太玄》卷七页十六)扬雄以为官制之四重,乃法玄之四重;实则扬雄所说玄之四重,乃儒家普通所说官制之四重所提示也。
某方内之某州,某州内之某部,某部内之某家,《太玄》谓之一“首”。“首”如《易》之卦。如一方一州一部之一家,即为所谓“中”“首”;一方一州一部之二家,即为所谓“周”“首”。如是配合,共得八十一首。每首有九“赞”,“赞”如《易》之爻。九赞综于有名之首之内,所谓“赞上群纲,乃综乎名”也。如是共有七百二十九赞,所谓“陈其九九,以为数生”;所谓“参分阳气,以为三重,极为九营”;所谓“以三生”也。“参分阳气”者,玄虽“阴阳㘩参”,虽“摛措阴阳而发气”,虽“知阴知阳”,而其运行,实以阳为主体。所谓“以一阳乘一统,万物资形”也。有此一玄之总原理,及三方九州二十七部八十一家及其所构成之八十一“首”,及其中之七百二十九“赞”,如宇宙之纲领然,所谓“是为同本离末,天地之经”也。以有此纲领,万物皆可得而有,所谓“旁通上下,万物并也”。而岁时变化,可得而成,所谓“九营周流,始终贞也”;所谓“八十一首,岁事咸贞”也。
《易》纬及孟京之《易》学,有卦气之说。扬雄《太玄》亦以其八十一首分配于一岁之四时中,以见“八十一首,岁事咸贞”之盛。代表每州之第一部第一家之“首”,为表现岁时显著变易之“首”,谓之一“天”。共有九天,扬雄云:
九天:一为中天,二为羡天,三为从天,四为更天,五为晬天,六为廓天,七为减天,八为沈天,九为成天。(《太玄数》,《太玄》卷八页十五)
中为“首”名,其所代表之“天”即为“中天”;羡为“首”名,其所代表之“天”即为“羡天”。每“天”主四十日,所谓“始于十一月,终于十月,罗重九行,行四十日”也。扬雄又申言云:
诚有内者存乎中,宣而出者存乎羡,云行雨施存乎从,变节易度存乎更,珍光淳全存乎晬,虚中弘外存乎廓,削退消部存乎减,降队幽藏存乎沈,考终性命存乎成。是故一至九者,阴阳消息之计邪。反而陈之,子则阳生于十一月,阴终十月可见也;午则阴生于五月,阳终于四月可见也。生阳莫如子,生阴莫如午。西北则子美尽矣,东南则午美极矣。(《太玄图》,《太玄》卷十页五至六)
阳始于亥,生于子;阴始于巳,生于午。一岁始于十一月,十一月为中首。此时万物初生,蕴而未发,所谓“诚有内者”也。终于十月,十月为成首。此时万物收藏死亡,所谓“考终性命”也。就人之行事言之,一事亦可分为九段。扬雄云:
故思心乎一,反复乎二,成意乎三,条畅乎四,著明乎五,极大乎六,败损乎七,剥落乎八,殄绝乎九。生神莫先乎一,中和莫盛乎五,倨剧莫困乎九。夫一也者,思之微者也;四也者,福之资者也;七也者,祸之阶者也。三也者,思之崇者也;六也者,福之隆者也;九也者,祸之穷者也。二五八,三者之中也。(《太玄图》,《太玄》卷十页六)
人有所作为,在第一段为起念,在第二段为考虑,在第三段为有一定之意,至第四段则“条畅”而发于行事。至第五段则“著明”而得相当之成功,所谓“福”也。至第六段则“极大”而得“福之隆”;然事至此已发展至于极端,故第七段即“败损”而为“祸之阶”。若再进至第八第九段,则“剥落”、“殄灭”而为“祸之穷”矣。扬雄又申言云:
自一至三者,贫贱而心劳;四至六者,富贵而尊高;七至九者,离咎而犯菑。五以下作息,五以上作消。数多者见贵而实索,数少者见贱而实饶。息与消纠,贵与贱交。(《太玄图》,《太玄》卷十页七)
此皆《老易》之说,而扬雄述之者也。
然扬雄终未能完全脱阴阳家之见解,故亦讲上所述之象数之学。《太玄》云:
一与六共宗;二与七共明;三与八成友;四与九同道;五与五相守。(《太玄图》,《太玄》卷十页八)
此亦即上文所讲阴阳家之宇宙间架,以数配入四方之意。不过彼只举五行之成数,此则兼举其生数。(参看本篇第二章第二节)此数之排列,后人以图象表之,即成宋刘牧所谓《洛书》,朱子所谓《河图》。
(二)《法言》
然扬雄之学终以儒家为主,以孔子为宗。扬雄云:(www.daowen.com)
山硜之蹊,不可胜由矣;向墙之户,不可胜入矣。曰:恶由入?曰:孔氏。孔氏者,户也。(《吾子》,《法言》卷二,《四部丛刊》本,页二)
又曰:
或曰:“人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将谁使正之?”曰:“万物纷错,则悬诸天;众言淆乱,则折诸圣。”或曰:“恶睹乎圣而折诸?”曰:“在则人,亡则书,其统一也。”(《吾子》,《法言》卷二页三至四)
至于《老子》,扬雄云:
老子之言道德,吾有取焉耳。及捶提仁义,绝灭礼学,吾无取焉耳。(《问道》,《法言》卷四页一至二)
其论儒家外别家之学,扬雄云:
庄、杨荡而不法,墨、晏俭而废礼,申、韩险而无化,邹衍迂而不信。(《五百》,《法言》卷八页四)
圣人之书之存者,为《易》、《书》、《礼》、《诗》、《春秋》诸经。扬雄云:
说天者莫辩乎《易》,说事者莫辩乎《书》,说体者莫辩乎《礼》,说志者莫辩乎《诗》,说理者莫辩乎《春秋》。(《寡见》,《法言》卷七页一)
此诸经皆与孔子有关,扬雄云:
或曰:“经可损益欤?”曰:“《易》始八卦,而文王六十四,其益可知也。《诗》、《书》、《礼》、《春秋》,或因或作,而成于仲尼,其益可知也。”(《问神》,《法言》卷五页一至二)
后人立言,皆应以经为标准,扬雄云:
书不经,非书也;言不经,非言也。言书不经,多多赘矣。(《问神》,《法言》卷五页三)
至于当时阴阳家之说,扬雄以为不合于圣人。扬雄云:
或问:“圣人占天乎?”曰:“占天地。”(汪荣宝曰:“天地疑为天也之误。”)“若此,则史也何异?”曰:“史以天占人,圣人以人占天。”(《五百》,《法言》卷八页三)
又云:
或问黄帝终始。曰:“托也。昔者姒氏治水土,而巫步多禹;扁鹊卢人也,而医多卢。夫欲雠伪必假真。禹乎,卢乎,终始乎?”(《重黎》,《法言》卷十页一)
又云:
或曰:“甚矣,传书之不果也。”曰:“不果则不果矣,又(原作人,依汪荣宝校改)以巫鼓。”(《君子》,《法言》卷十二页二)
阴阳家之言,皆“巫鼓”之说也。当时方士所言神仙长生久视之说,扬雄亦以为不合于圣人。扬雄云:
或问:“赵世多神,何也?”曰:“神怪茫茫,若存若亡,圣人曼云。”(《重黎》,《法言》卷十页一)
又云:
或问:“人言仙者有诸乎?”“吁!吾闻伏羲、神农、黄帝、尧、舜殂落而死,文王毕,孔子鲁城之北,独子爱其死乎?非人之所及也!仙亦无益子之汇矣。”或曰:“圣人不师仙,厥术异也。圣人之于天下,耻一物之不知;仙人之于天下,耻一日之不生。”曰:“生乎,生乎,名生而实死也!”或曰:“世无仙,则焉得斯语?”曰:“语乎者,非嚣嚣也与?惟嚣嚣能使无为有。”或问仙之实,曰:“无以为也。有与无,非问也。问也者,忠孝之问也。忠君孝子,偟乎不偟。”(《君子》,《法言》卷十二页三至四)
又云:
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终,自然之道也。(《君子》,《法言》卷十二页四)
生死为“自然之道”,人岂有长生之理。方士之言,随阴阳家盛行。迷信之空气弥漫一时,扬雄此等言论,实有摧陷廓清之功也。
扬雄又有其对于人性之见解,亦为后世所称道。扬雄云:
人之性也善恶混。修其善则为善人,修其恶则为恶人。(《修身》,《法言》卷三页一)
盖两取孟荀对于人性之见解,而折衷之也。
扬雄对于人性之见解,虽与孟子不同;而对于孟子,则甚推崇。扬雄云:
或问孟子知言之要,知德之奥。曰:“非苟知之,亦允蹈之。”或曰:“子小诸子,孟子非诸子乎?”曰:“诸子者,以其知异于孔子也。孟子异乎?不异。”(《君子》,《法言》卷十二页一)
扬雄自以为能复兴儒家之学,自比于孟子。扬雄云:
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后之塞路者有矣,窃自比于孟子。(《吾子》,《法言》卷二页三)
自哲学之观点言之,扬雄之造诣,实远不逮孟子。然辟阴阳家之言,使儒家之学与之分离,虽古文经学家之共同工作,然扬雄能在思想方面,有有系统之表现,就历史之观点言,扬雄亦自有其在历史上之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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