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国间的暗斗,因一个偶然的事件而浮出水面。一位居住在巴勒斯坦亚阿卡地区的威尼斯商人,为了点儿芝麻绿豆大的事情,把一个热那亚商人给杀了,尸体被运回热那亚人居住区,引发了众怒。燃烧着复仇之火的热那亚人随即拿起武器,袭击了隔壁的威尼斯人居住区。措手不及的威尼斯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商馆被烧、住家被毁,仓库中的货品被掠夺一空。
热那亚人通过暴动来发泄心中郁积已久的愤恨。半个世纪前,威尼斯凭借第四次十字军的成功,不仅获得了以君士坦丁堡为首的希腊半岛各地的基地,而且将其竞争对手比萨、热那亚赶出了这些地区。虽然不久之后,比萨和热那亚重新获得了通商权,但威尼斯在希腊以及中东建立起的强大地位却不可撼动。国势已经开始走下坡路的比萨对此只有忍耐,但正处于上升期的热那亚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
热那亚人对威尼斯人的抗争意识日益高涨,紧张形势一触即发。尤其是阿卡,对于有“东地中海女王”之称的威尼斯而言,属于力量相对薄弱的地区,而与十字军有长久渊源的热那亚,一直在此地有强大的势力。同胞在自己的地盘上被杀,热那亚人当然不肯就此罢休。稍早之前,双方为了居留区边界上的修道院的所有权已经发生过冲突,如今的杀人事件更是火上浇油。
就这样,阿卡因两个势力强大的居住区的对抗,整个城镇分裂成两半。威尼斯一方有圣殿骑士团(Temple)、比萨、普罗旺斯、马赛的商人支持;支持热那亚的,则是因十字军东征的缘故在此定居的法国贵族们。占了上风的热那亚封锁了港口,阻止威尼斯的船只进入。
事态发展至此,威尼斯本国自然不会坐视不理。1257年,威尼斯政府按照战时模式,向叙利亚、巴勒斯坦固定航线的商船船队派遣了由14艘加莱战船组成的护卫舰,从威尼斯起航。叙利亚、巴勒斯坦固定航线的最后一个停靠港,正是东方物资重要的集结地阿卡。
抵达阿卡港口的威尼斯舰队虽然没有悬挂战旗,但码头上的任何人都看得出,舰队处于完全的备战状态。商船位于后方,前列的加莱战船的船舷上一律竖起了保护划桨手的盾牌,以防不测。藏在盾牌后面不见人影的划桨手们手握船桨,脚边势必放着战斗用的斧子。桅杆下还有一队手持武器的石弓手。
威尼斯舰队司令官洛伦佐·蒂耶波洛(Lorenzo Tiepolo)见港口果然如情报所说的绑上了铁链,便下令所有的战舰升起船帆,全速划动船桨,一鼓作气撞向锁链,成功地突破封锁,一举占领了港口。停泊在港口的热那亚的船只,接二连三地燃起火焰,热那亚商人的仓库,受到威尼斯人来自海陆两方的攻击,被搜刮一空。
阿卡是热那亚人在中东地区最大的商业基地,热那亚人居留区一直享受着治外法权。这一次它也不能幸免,遭到了威尼斯人致命性的破坏。住在阿卡的热那亚人仓皇地逃往临近的蒂洛斯(Tilos),一夕之间,威尼斯与热那亚在阿卡的地位天翻地转。
这下轮到热那亚本国出手干涉。翌年,即1258年,待航海季节的春天来临,他们派出大型舰队向东方出发。威尼斯一方也没有沉醉在胜利的喜悦之中,洛伦佐·蒂耶波洛得到了来自国内以及克里特岛海军基地的支援,完成了大舰队的组建,规模已不是当初的护卫舰。
6月,到达巴勒斯坦海域的热那亚舰队首先停靠蒂洛斯,与当地的统领菲利普·德蒙福尔侯爵(Philipde Montfort)商议战事。双方决定,蒙福尔侯爵率军从陆路、热那亚从海上发起进攻。
此刻,在阿卡应战的威尼斯军也做好了战线的部署。威尼斯负责海上,圣殿骑士团负责陆地的守卫。威尼斯舰队由洛伦佐·蒂耶波洛和安德烈·泽诺(Andrea Zeno)指挥,比萨、普罗旺斯、马赛的商人们也带着武器登船加入了战斗。
从蒂洛斯出发时已挂上战旗的热那亚舰队经过一日的航行,出现在阿卡海角。由50艘加莱军船和4艘大帆船组成的大型舰队的桅杆上,白底红十字的热那亚共和国国旗迎风飘扬。迎战的威尼斯舰队有39艘加莱军船和4艘大帆船,另有10艘小帆船紧随其后。同样,所有的船上都高高地悬挂着绯色底绣金圣马可狮像的威尼斯共和国国旗。尽管双方的战船数量相近,但战斗力是热那亚略胜一筹。两军都降下加莱船的船帆,准备开战。
随着两军的号角声在海面上漂荡,战争正式打响。船头相撞时发出的钝音,压迫着周遭,间中夹杂着船桨激烈的打斗声。石弓手放出火剑,冷冷地划破天际,中箭的帆船顿时冒起了火焰。两军的呐喊声震耳欲聋,划桨手们纷纷扔下船桨,操起武器,借着两船间搅在一起的船桨,跳上了敌船。混战中,原本处于优势的热那亚军,渐渐露出了败象。原来威尼斯军在开战前兵分两路,两位司令官各率领一支舰队,从左右两边夹攻热那亚军。很明显,这个战术奏效了!
经过半天的激战,威尼斯一方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热那亚的战船不是被烧毁,就是被击沉,数量减少了一半。人员损失同样惨重,战死及被俘的人数超过了1700人。侥幸存活下来的人们驾驶着战船,逃回了蒂洛斯。
陆地上的战况,也是威尼斯一方占了上风。圣殿骑士团骁勇善战,又得到了对专横的热那亚人心怀不满的当地居民的支持。陷入苦战的热那亚一方的法国骑士团,在得知威尼斯赢得海战之后,便停止攻击,撤退回蒂洛斯。阿卡就这样完全落入了威尼斯人的手中。
胜利者们将竖立在阿卡城中央广场的两根精美的浮雕石柱作为战利品运回本国,时至今日仍然摆放在圣马可教堂的边上。与石柱一同送回本国的,还有热那亚的俘虏。不过,意大利海洋国家间的战争俘虏不会像落在穆斯林手里那样沦为奴隶,战俘们只是缔结休战条约时的筹码。再怎么不济,付钱也能赎回自由身。阿卡战役中被俘的热那亚军人,在教皇的介入之下,很快就被释放了。
然而,在威尼斯大获全胜的三年之后的1261年,热那亚夺走了威尼斯商人在东方的最大根据地君士坦丁堡,狠狠地扳回了败局。如果这场仗是靠他们流血流汗赢来的,还不至于令人感到惊叹,热那亚人竟然借他人之手,成功地演绎了一场逆转大戏。
第四次十字军东征征服君士坦丁堡之后,法国贵族取代瓦解的拜占庭帝国,于1204年成立了拉丁帝国。然而,拉丁帝国在不善治理的法国人统治下,先天虚弱,周边既有拜占庭残余势力建立的尼西亚帝国,又有新兴的保加利亚王国,以及伊庇鲁斯的僭主国,始终无法摆脱遭受威胁的局势。
这个与周边国家人种迥异的西欧人建立起的国家,之所以能在东方延续半个世纪,完全是因为背后有威尼斯的经济和海军支撑。如果没有威尼斯人在当地的商贸活动以及海上防卫,拉丁帝国早已不复存在。当然,威尼斯人也是在天平上掂量过从君士坦丁堡到黑海地区的商业利益之后,才决定给予支持的。
可是,在这半个世纪中,被罗马天主教压制的希腊东正教徒们的不满与憎恨,却是与日俱增。就在这个时候,临近的尼西亚帝国的米海尔·帕里奥洛加斯(Michael Ⅷ Palaiologos)篡权夺得皇位,他野心勃勃地想再次振兴拜占庭帝国。一向与尼西亚帝国关系紧密的热那亚,当然了解帕里奥洛加斯的打算,于是决定好好利用这个机会。
热那亚与尼西亚秘密地鉴定了《宁非奥条约》(Treaty of Ninfeo),约定了各自承担的义务。
热那亚负责击退威尼斯海军,从侧面协助帕里奥洛加斯攻占君士坦丁堡。皇帝在复兴拜占庭帝国之后,将威尼斯人赶出包括君士坦丁堡在内的全帝国疆域。
密约在3月签署,威尼斯政府对此丝毫没有察觉。
7月,即条约签署的4个月之后,帕里奥洛加斯开始了行动。他利用负责警备君士坦丁堡的威尼斯舰队去黑海远方巡逻的间隙,轻而易举地攻下了君士坦丁堡。拉丁帝国的高层早被尼西亚收买,君士坦丁堡就在这种形同政变的情况下易主。当前来支援的热那亚海军抵达目的地时,王朝交替已经成功完成。
闻讯急急从黑海折返的威尼斯舰队,面对木已成舟的事实,一筹莫展。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护送拉丁帝国的最后一任皇帝和威尼斯大使,以及市内那些无所适从的威尼斯人,前往内格罗蓬特。这是威尼斯的一个重大疏失。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威尼斯从那时开始构建情报网,历经中世纪、文艺复兴时期一直到近代,其准确性和迅速性,都远远地高于其他西欧国家。
话说回来,当时的威尼斯并没有就此放弃君士坦丁堡。在过去的半个世纪中,威尼斯享受了莫大的经历利益。如今被排除在君士坦丁堡之外,等于失去了整个黑海地区的贸易,实在是一记沉重的打击。
与此相反,对手热那亚以君士坦丁堡为据点,彻底扳回了之前在巴勒斯坦的劣势。不仅是扳回,应该说远超于威尼斯。不甘心失败的威尼斯,从国内派舰队前往爱琴海,与负责君士坦丁堡警卫的舰队汇合,编组成60艘加莱军船的大型舰队,与热那亚海军对峙。
尽管派出了军队,威尼斯政府还是就局势进行了冷静的分析和检讨。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威尼斯不惜余力地支援着拉丁帝国,不仅对它虚弱的国体一清二楚,同时也知道天主教统治东正教徒的不易。而那些热衷于内斗的西欧诸国的王侯,对拉丁帝国的命运毫不关心。在这种形势下,单凭区区10余万人口的威尼斯,再有强大的海军也很难收回失地,连维持现状都是不现实的。
最终,威尼斯决定撤退,放弃收复君士坦丁堡的计划。但是对于第四次十字军东征后获得的其他领地,以及内格罗蓬特和克里特岛等爱琴海的各个岛屿,则采取死守的原则。大型舰队负责这些地区的防卫,与此同时,威尼斯也开始展开了秘密的外交行为。尽管形势逼人,但威尼斯政府却相当谨慎。
威尼斯舰队的任务虽然是防守基地,但在行动上从不消极。但凡遭遇热那亚海军,必定挑战。哪怕没有正面遭遇,只要掌握了热那亚海军的动向,就会一路追踪,直到彻底打败对方。而成功地将对手赶出君士坦丁堡的热那亚,却没有与威尼斯正面冲突的打算。就这样,威尼斯与热那亚在东地中海上你追我躲的现象持续了一段时间。由于威尼斯在海军力量上拥有优势,热那亚一方能逃则逃,或者躲在港口无视对方的挑衅。可是一旦两军相遇,哪怕双方势力旗鼓相当,赢家一定是威尼斯。
1263年的希腊近海之战与1266年的西西里海角战役,都向世人证明了即使失去君士坦丁堡,威尼斯仍然是东地中海女王的事实。比任何人都更察觉到这个事实的,是成了拜占庭皇帝的帕里奥洛加斯。
帕里奥洛加斯在夺取拜占庭皇位时,并没有用到热那亚的援军。他之所以仍然遵守《宁非奥条约》,是因为担心威尼斯的逆袭。如果威尼斯没有此意,他也没必要继续对热那亚讲究道义。威尼斯拥有比热那亚更强大的海军,始终把这样一个强国当作敌人,对拜占庭帝国反而不利。因为拜占庭帝国的海军力量基本上是形同虚设,不堪一击。何况威尼斯要的不过是东地中海、黑海地区的自由贸易权而已。
在现实主义者之间,妥协总是会发生的。1268年,帕里奥洛加斯皇帝准许威尼斯商人重返君士坦丁堡,设立居住区,并再次承认了他们在第四次十字军东征以后获得的旧拜占庭帝国的领地。
那些重新回到君士坦丁堡的威尼斯商人,如果想起昔日的光景,一定会深感落魄。居住区不到以前的一半大,和比萨商人比邻而居,与他们将整个金角湾作为专用港的时期简直是天壤之别。而就在金角湾对岸的加拉太,对手热那亚拥有筑起城墙的大居住区。由于加拉太面向博斯普鲁斯海峡,威尼斯商船前往黑海时,必须小心翼翼地注意航行方向,以免误入热那亚要塞的射程范围里。虽然历经7年时间,终于再次获得了通商的机会,但对威尼斯商人而言,这是一场艰辛万苦的重新启程。
称为“慕达”的威尼斯商船固定航线,建立于1255年。那还是他们独占君士坦丁堡市场的时代。按理说,独占君士坦丁堡等于掌握了东地中海的制海权,但威尼斯始终无法彻底解决热那亚船只的海盗行径,所以才实施了组织船队来保护商船的策略,以集体行动的方式,降低遇袭的危险。
可是,当威尼斯人在7年之后重返君士坦丁堡时,东地中海上热那亚人的海盗行径变得比以前更为猖獗。
首先是因为热那亚在君士坦丁堡的对岸加拉太建立了大根据地,活动范围变广,行动也更自由。
其次,由于与威尼斯舰队的正面交锋屡屡挫败,索性选择打游击。热那亚舰队常常因为司令官之间的意见不合,无法组成统一战线,所以才会败给威尼斯,反倒是游击战更适合他们的性格。
威尼斯与热那亚同为商业之国,从事的都是海外贸易。但他们采取的不同手法,充分体现了两国人之间迥异的性格。
威尼斯按照各个目的地,将船速不同的加莱船与帆船组成商船船队,并配备加莱军船护航。
而另一方的热那亚人,让他们统一步调简直是比死还难受,因此不会采用相互之间需要协调船速的船队航行方式。他们的商船大多是单独行动,即便组成船队,所有的船只一律是速度相仿的加莱船或帆船。由于组成船队的情形非常少见,没有派遣护卫舰队的必要性,所以这些军舰可以完全地用于军事行动。换言之,就是充当海盗。而那些独自航行在大海上的热那亚商船,就只能听天由命,没遭遇威尼斯舰队,属于运气,遇上了便自认倒霉。
相比之下,先尽人事再听天命的威尼斯人,则是组成配备护卫舰的商船船队,在固定航线间运行。不过,在那个时期,这种方法也存在3个缺点。
第一,由于每一个船队都必须配备15艘左右的加莱军船护航,因此没有充足的船只组成纯军事用的舰队。第二,庞大的船队引人注目,往往容易成为攻击的目标。第三,一旦敌人设法调开了护卫舰,商船队便处于毫无防备的状态之下。
事实上,1264年发生的事件,就使威尼斯受到了重大的打击。
那一年,热那亚的海军统帅格里洛听说威尼斯商船队正沿着亚得里亚海南下,前往叙利亚、巴勒斯坦。在勇武的热那亚人中,格里洛尤以胆大妄为著名,相较于海军统帅,海盗王更适合他的身份。获得威尼斯方面情报的格里洛,率领舰队在意大利南部的各个港口打转,四处传播他的舰队正朝巴勒斯坦的阿卡航行的假消息。实际上,舰队驶向马耳他岛,在那里伺机行事。
威尼斯人中了圈套。一旦失去阿卡,就等于丧失了船队运载的大部分商品的销售以及采购东方特产的重要市场。两利相权取其重,护航舰放弃了商船的警卫,为抢在热那亚人之前抵达阿卡,急急地朝东地中海方向驶去。
格里洛闻讯后,率军从马耳他出发一路北上,在亚得里亚海出海口都拉佐的海面,遇上了没有护卫舰保护的正在南下的威尼斯商船队。
成为攻击目标的威尼斯商船队,以500吨级的大型帆船“漂浮的要塞”为中心,由20艘百吨级的小型帆船组成,每一艘船上都装满了货物。当热那亚舰队突然出现在水平线上时,威尼斯人知道已经来不及逃进都拉佐港,于是决定应战。
首先,他们把小帆船上运载的分量轻但价格昂贵的商品,转移到“漂浮的要塞”上,只留下量重价廉的货品。“漂浮的要塞”船如其名,高高地浮出海面,船上设有两个坚固的舰桥,适合防守。威尼斯人将战斗力集中于此,小帆船上只留下操舵所需的人员。
事实证明,“漂浮的要塞”经受住了考验,成功地突围,逃进了都拉佐港。而其他小帆船则在热那亚舰队的猛烈攻击下,全数被虏。虽然威尼斯人采取了正确的战术,但几乎失去了叙利亚、巴勒斯坦固定航线一整年的贸易商品。
从此之后,威尼斯人行动变得更为谨慎,护卫舰尽量不离开商船,类似的事件再也没有发生。而热那亚海军的海盗活动则是一如既往,因为抢来的货品可以瓜分,多数人宁愿选择这种方式获取财产,而不是做一个勤勤恳恳的贸易商。
采取了不同战法的威尼斯与热那亚,如果要论哪一方的经济损失较大,答案是威尼斯。由于威尼斯的军船多用于商船护卫,因此没有多余的船只组成纯军事用的舰队,也就是说不可能实施海盗行径,这等于是给了那些听天由命的热那亚商船安全航行的机会。热那亚人的商贸活动不仅能将损害控制在最小范围之内,而且还可以通过做海盗再捞到一票。那时的热那亚人,肯定会认为威尼斯人愚蠢无比,他们坚持脚踏实地,却看不到切实的成效。不过,一旦海上交战,逃之夭夭的又是热那亚人。
最初希望停战的是威尼斯一方,他们的经济无法承受更大的打击。而一切都顺风顺水的热那亚,当然是没有这个打算。最终,在法国国王路易九世的干涉下,热那亚才点头答应。路易九世正在准备十字军东征,需要大量的军舰运送军队,威尼斯与热那亚两国相争不下,不利于大局。
路易九世派遣使节前往热那亚,要求他们停止针对威尼斯商船的海盗行为,并威胁说倘若不从,将逮捕所有居住在法国的热那亚人。无奈之下,热那亚不得不接受了停火协议。
1270年,在教皇克雷芒四世、南意大利王“安茹的查理”(Charles d'Anjou)、法国国王路易九世的调停下,这两个意大利的海洋国家暂时停止了战争。
在之后的25年时间里,地中海属于热那亚与威尼斯人的世界。威尼斯的经济得到了显著的发展,而热那亚更是势如破竹,迎来了全盛时代。上文中提及的热那亚人商人贝内代托·扎卡里亚活跃的身影也正是出现在这个时期。
热那亚通过1284年的梅洛里亚海战将其在西地中海的竞争对手比萨彻底踢出了队列。而获得直布罗陀海峡的自由通行权,又让他们开辟了西洋航线。这里,我用维瓦尔迪兄弟(Vivaldi)的例子,来说明当时的热那亚人怎样将他们的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两位热那亚人,在1291年渡过直布罗陀海峡,沿着非洲海岸南下,打算渡海前往印度,不幸在非洲中部地区断了音讯。如果他们达成目的的话,瓦斯科·达·伽马(Vasco da Gama)创下的宏伟大业,则可提前200年实现。
当时的热那亚人,不仅活跃于地中海之上,亚洲、非洲、北欧处处可见他们的身影。与他们同处一个时代的《十日谈》作者薄伽丘曾经说过,足迹遍布最广的,当属传道士和热那亚商人。我甚至认为有热那亚人打算来东方。当然,威尼斯人也应该不会落后于对手,因为就在同一个时期,马可·波罗刚从中国归来。
尽管商务频繁,来往于多国之间的旅人众多,但没有任何热那亚人留下旅行手记。传道士必有文书记录,哪怕是威尼斯人也会写些简单的报告,而热那亚在这一点上,同样彰显了他们一以贯之的个人主义本色。他们害怕自己开拓的市场或航线暴露,影响利益,因此,就算是对同胞,同样是三缄其口,彻底保密。所以,他们经历的许多冒险不为人知,开辟的那些航线,因没有得到流传而最终遭人遗忘。
同胞之间都步步设防的热那亚人,面对商业对手威尼斯人,当然更不会留情,一旦获得权益,誓死捍卫,绝不拱手相让。而另一方的威尼斯态度同样强硬。停战期间仍然不时发生零星战事的两个国家,相隔25年之后,终于在1295年公然开战。第二次威尼斯—热那亚战争的起因,与第一次相同,都是为了争夺市场。第一次是为了巴勒斯坦的阿卡,第二次的焦点则是黑海沿岸的市场。
话说4年之前,十字军在巴勒斯坦地区据守的最后一片领地阿卡,在埃及马穆鲁克王朝的猛攻之下沦陷。以法国人为主体的十字军势力从此在巴勒斯坦地区销声匿迹,意大利的海洋国家也深受打击。雪上加霜的是,对西欧基督徒的败势大为不满的罗马教皇,颁布了禁止与穆斯林交易的命令。热那亚与威尼斯不得不中止在叙利亚、巴勒斯坦、埃及等地区的商业活动,西欧商人唯一能采购到香料等东方物产之处,只剩下黑海地区。
黑海沿岸可以说是由热那亚人开拓的市场。在两国停战后,威尼斯的商船也正式开始出入此地。阿卡沦陷后不久,威尼斯政府立即与控制着黑海沿岸地区的蒙古可汗正式签订了通商条约。市场规模原本就已经缩小,眼看着仅存的一块市场又将被威尼斯人抢占的热那亚人,下定决心要把威尼斯人赶出黑海。尽管双方间的敌意日趋明显,小型的争夺战不断在各地上演,可是正式开战却拖延到4年以后。这是因为两国都在为无法与穆斯林交易的损失,费心费力地寻找弥补的办法。换言之,两国人都在政府的支持下,打破教皇的禁令,忙着走私生意。在买卖优先于宗教这一点上,威尼斯和热那亚的想法倒是完全一致。
1294年春天,定期来往于塞浦路斯和小亚细亚拉亚佐的威尼斯商船队,在舰队的护卫下,从威尼斯港出发,沿亚得里亚海南下。他们绕过伯罗奔尼撒半岛后取道往东,打算停靠克里特岛后前往塞浦路斯。一切似乎都相当顺利,但其实早在船队航线朝东转向时,其行踪已被热那亚人察觉。
热那亚人立即在君士坦丁堡的居留区内组成舰队,从金角湾的热那亚专属码头出发。虽然住在对岸居留区的威尼斯人发现了对手的异动,可是已经没有时间向同胞报警。热那亚舰队一路南下爱琴海,在拉佐亚附近的海域,发现了正驶向最终目的地拉佐亚的威尼斯商船。清一色加莱战船的热那亚舰队,全部降下船帆,进入了战斗状态。
冷不防遭遇敌人的威尼斯船队,由于正扬帆航行中,无法立即做出敏捷、正确的反应。船上满载货物,行动变得迟缓,再加上入港在即,船员们的精神比较松弛,败局就此注定。除了侥幸逃跑的加莱船之外,总共有20艘商船被劫,船上的人与货物一并被虏获,护卫舰队的司令官战死。热那亚人大获全胜。
对威尼斯而言,这是一场有损名誉的战斗。热那亚商人临时自行编成的舰队,竟然打败了由威尼斯国家组成的舰队。相反,这是一场热那亚人迄今为止打得最痛快的战役。它证明了仅是海外殖民地的商人,就能打败威尼斯国家的舰队。(www.daowen.com)
意气风发的热那亚人在第二年(1295年),以165艘加莱船、3.5万人的士兵及船员,组成了前所未有的超大舰队,打算借此一举击溃死对头威尼斯。威尼斯的舰队也全部是加莱军船,数量虽然少于百年前的第四次十字军东征,但其战斗力堪称中世纪地中海世界最大、最强。
面对跃跃欲试的热那亚,威尼斯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全国16到60岁的男子,都做了兵役登记,贵族、富豪阶级除兵役义务之外,还需缴纳临时税作为加莱船的武器费用。然而,全国上下总动员,最终组成舰队的战船数量也只有65艘,不到热那亚的一半,最多也就能防守亚得里亚海的出口。
与此同时,热那亚的大舰队,在周边各国的注目之下,沿着第勒尼安海南下,预计在西西里的墨西拿(Messina)进行补给之后,前往与威尼斯对决的目的地。
可是,按照预定在墨西拿完成补给之后的热那亚舰队,既没有前往亚得里亚海,也没有去爱琴海,而是转回了热那亚本土。热那亚人临阵脱逃,作为对手的威尼斯当然感到如释重负,可是却让周边那些准备看一场大海战的国家,感到匪夷所思。
热那亚人之所以会做出这个奇妙的举动,是因为舰队统帅多里亚害怕国内的反对派会利用自己不在期间伺机而动,所以不想长久待在海上。结果,热那亚人高昂的斗志,没有朝向对手威尼斯,而是消耗在本国人之间的争斗之中。多里亚—斯皮诺拉家族与菲耶斯基—格里马尔迪家族这两大派系的纷争,让热那亚再次陷入无政府主义状态。尽管拥有庞大的舰队,热那亚在第二年,甚至第三年都无法出兵。
威尼斯方面充分利用这段时间改变了战术。他们仿效热那亚人,不再给商船船队提供护卫舰,舰队纯粹用于军事行动。
通过这番尝试,结果证明了威尼斯人的海盗才能一点儿也不亚于热那亚人。他们袭击了塞浦路斯的热那亚人居留区,掠夺热那亚在黑海的贸易根据地卡法(Kaffa),火烧了君士坦丁堡的热那亚人居留区,可谓是战果累累。商船船队也因此得以安全航行。
同为海盗行径,威尼斯与热那亚的不同之处在于,船员不能瓜分抢来的东西,大部分都必须上交国库,充当组建舰队的费用。
1298年,内部斗争总算告一段落的热那亚,终于正式派遣舰队,向威尼斯开战。
从热那亚出发的舰队沿着第勒尼安海南下,通过墨西拿海峡,朝亚得里亚海前进。他们进入亚得里亚海域之后,袭击了东岸达尔马提亚地区的一个个港口。达尔马提亚是威尼斯的友邦,热那亚人的目的就是要逼迫威尼斯人接受挑战。威尼斯随即派出大型舰队,两军在亚得里亚海中间地带的科尔丘拉岛(Korcula)附近相遇。
两军的舰队都是由清一色的加莱战船组成,威尼斯方面有90艘,热那亚有80艘。威尼斯海军统帅安德烈·丹多洛(Andrea Dandolo)一声令下,威尼斯战舰以弓形阵型围住敌人,这是战船数量处于优势的情况下采用的战术。而热那亚一方,则在海军统帅兰巴·多里亚(Lamba Doria)的指挥下,分成了3队。
没有任何多余的开仗仪式,两军即刻投入了战斗。多里亚乘坐的战舰一马当先,热那亚海军就像大浪袭来一般,涌向威尼斯一方。加莱船的碰撞声此起彼落,战况异常激烈。
相比之下,热那亚战船的速度拥有优势。就在不久前,他们根据贝内代托·扎卡里亚的构想,将两个人划一支船桨的传统方式,改为一支船桨配备三个划桨手,也就是所谓的“特雷米”方式,从而提高了推进速度。他们成功地打破了威尼斯海军的阵型,进入混战。热那亚人操作船只的技能,远远胜过于威尼斯人,战况明显对他们有利。
果不其然,热那亚最终获得了全面的胜利。威尼斯海军有84艘战舰被击沉或遭虏获,仅有6艘船侥幸地逃回了本国。战死者高达7000人。被俘者的人数虽然没有明确的记录,数量应该超过了战死者。做了俘虏被带回热那亚的威尼斯人当中,包括刚从东方回来的马可·波罗。他的东方见闻录,就是在热那亚的监狱里写成的。
这场著名的“科尔丘拉岛战役”,对威尼斯而言,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惨败。舰队元帅安德烈·丹多洛负伤被俘后,或许是出于自责,在牢房中不停地以头撞墙,自杀身亡。
不过,威尼斯的确是尽了全力。热那亚虽然获胜,但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据说热那亚死伤人数与威尼斯一方持平,大量战舰被毁。他们已无余力带走那些掳获的威尼斯战舰,只得就地付之一炬。
这种状态下的热那亚海军,只得打消进攻威尼斯本岛的计划,甚至连逃兵都无心追击,就这样返回了热那亚。
对威尼斯人而言,这是一场屈辱的失败,但他们并没有因此被打垮。一位叫多梅尼科·斯基亚沃(Domenico Schiavo)的平民船员在战败后的第二年就干了一件痛快解气的事情。他将科尔丘拉岛战役中幸存的战船组成船队,沿亚得里亚海南下,然后一鼓作气北上第勒尼安海,把印刻着圣马可头像的威尼斯金币钉在热那亚港的防波堤上。完事之后,斯奇亚沃没有直接返回威尼斯,而是以热那亚附近的摩纳哥为据点,专门袭击出入附近海域的热那亚的商船。当时的摩纳哥,是被掌控热那亚的多里亚—斯皮诺拉家族扫地出门的菲耶斯基—格里马尔迪家族的反政府大本营。
尽管仇恨不减,但是在威尼斯和热那亚两国的国内,主张讲和的气氛还是越来越浓。威尼斯对海战已经完全失去了信心,而热那亚一方也因内斗消耗了过多的精力。
1300年,两国签订了和平条约,内容相当简单。威尼斯承认热那亚对利古里亚(Liguria)地区的主权,热那亚承认威尼斯拥有亚得里亚海的主权。威尼斯方面不会支持和勾结摩纳哥的教皇派,做出侵犯热那亚主权的行动。
条约中没有涉及任何有关双方在东地中海势力范围的内容,也就是说,这个和平协定,对消除两国间的对立问题,完全没有起到作用。讲和,说到底是因为两个国家打得筋疲力尽。第一次威尼斯—热那亚战争,威尼斯虽然在军事上处于优势,但无力将胜利进行到底,而第二次则是由于热那亚不能利用本国的优势而宣告终结。
我想大家应该都已经注意到威尼斯与热那亚之间的战争非常之奇妙。两者决出胜负用了125年的时间,实际的交战总共不过20多年,等于是打5年,歇一阵,然后再打,周而复始。
究其原因,一是由于双方势力不相伯仲,谁也没办法彻底消灭对方,二是因为两国间的对立无关于人种、宗教,纯粹出于经济利益。换言之,这是两个经济动物的争斗。因此,当他们发现经济上的冲突反而给自己的经济带来损失时,都会产生暂时停战的“良知”。所以第一次战争打了5年之后,停战了25年第二次战争后的和平时间甚至长达50年。
也许有人会说,既然如此,为何不一开始就不要打仗,设法找出一条共存共荣的道路。令人非常遗憾的是,无论多么精明的经济动物,能够具有如此“良知”的,历史上绝无仅有。即便是已经不能动辄诉诸武力的现代,在解决此类冲突时,依然是举步维艰。
话题重新回到700年前。1300年缔结了停战条约的两国,史无前例地维持了50年的和平。在14世纪上半叶,无论是威尼斯还是热那亚,不是处于有争斗之心却无战斗力的状态,就是处于不打仗更有利的形势之下。
首先,来看一下经济形势。正如第四章“威尼斯商人”中所述,经济在这个时期产生了重大变革。船舶的构造有所改变,加莱船和帆船皆趋向大型化;指南针的出现促使航海技术呈飞跃性发展,航海可能的季节倍增;复式簿记、阿拉伯数字的普及,以及金融技术的发展,扩大了商业圈,提高了商业效率。
与此同时,西欧诸国的产业发展带来了物资的增加。东西方之间的物资交流,与以往相比,无论在质或是量上,都有了显著的提升。比如说,曾经被英国羊毛业者视作梦幻的希腊葡萄酒,在那个时期,已经不是遥不可及的东西。中介东西方物产的商人自然是忙得不亦乐乎。而且,北大西洋航线已经进入实用化阶段,教皇也解除了不得与穆斯林做买卖的禁令。威尼斯的4条固定商船航线全线通航,就是在那个时期。威尼斯和热那亚都是以商为本的国家,毫无疑问会将精力投入商业。何况,市场规模的扩大,让他们可以不用为了争夺市场而拼死相战。
双方不愿开战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两国在军事力量上势均力敌。不过,在政治和社会层面,虽然也处于停战状态,但不是因为停战有利,而是没有精力再战。
先说热那亚共和国。如家常便饭一般频频发生的政治斗争,让他们浪费了半个世纪。多里亚—斯皮诺拉家族与菲耶斯基—格里马尔迪家族两派,谁都不具有彻底消灭对方的力量,所以内部斗争始终没有解决的迹象。仅仅是在14世纪上半叶,就发生了以下政变:
1311年——疲于内斗的两派决定,索性让外国人管理国家,于是将政权拱手让给了法国国王。
1313年——法国国王去世后,内部斗争再次开始。
1317年——菲耶斯基、格里马尔迪家族重新掌控热那亚。
1335年——多里亚、斯皮诺拉家族复辟。菲耶斯基、格里马尔迪家族遭驱逐。
1339年——反贵族的市民阶级夺得政权。不久之后,同样因为内讧分裂成两派,相互斗争。
1353年——政权转让给米兰公爵吉安·加莱亚佐·维斯孔蒂(Gian Galeazzo Visconti)。
不过短短半个世纪,便如此颠倒乾坤。正如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但丁形容的那样,不堪疼痛、辗转反侧的病人,绝非只有佛罗伦萨共和国。
如何建立起一个具有强大统治能力的政体,是威尼斯、佛罗伦萨以及热那亚共同面临的问题。对于缺乏资源、土地和人口稀少的城邦国家而言,优秀的治国能力,是唯一的生存之道。
威尼斯选择了与其他国家不同的道路。它既不是君主制,也不是大众政治,而是威尼斯独特的共和政体。有关威尼斯人在治国时所表现出的冷静判断力,在第五章“政治的技术”一文中已做了详细的表述,这里就不再赘言。威尼斯人无论作为水手还是商人,技术都略逊对手热那亚一筹。但在组织能力上,威尼斯绝对出类拔萃,而这一点也成了最后决定胜负的关键。
持续了半个世纪的停战状态,终于在1350年画上了句号。并不是因为两国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相反,两年前爆发的黑死病,对欧洲人口造成了严重的影响。
1348年爆发的这场因薄伽丘的《十日谈》而闻名的黑死病,也重创了威尼斯,人口减至原来的2/3。舰队的水手,只招募到5000人,仅够武装25艘加莱军船。
黑死病夺去了大量的生命,整个社会弥漫着厌世的气氛。我在第二章中曾经介绍过威尼斯的征兵制度,不想参战的人可以付钱免除兵役。以往很少有人有这样的想法,可是在黑死病之后,逃避征兵的人逐渐增多。
而那些好不容易召集到的军人,又全都是不听从管教的散兵游勇,在他们身上完全看不到威尼斯海军纪律严明的作风。曾经在几天内便能组成百艘舰队的威尼斯,如今加上从达尔马提亚、希腊招募来的士兵,最终才凑齐35艘战船,再加上士兵素质低下,所以此时的威尼斯根本不具备与别国开战的条件。
热那亚的情况与威尼斯大抵相似。它的人口数量原本就不及威尼斯,在黑死病之后,战斗力肯定在威尼斯之下。
两个国家都在无力打仗的情况下再次开战,其原因还是与商人们无法忍受市场被占有关。也就是说,第三次威尼斯—热那亚战争的目的,还是为了争夺市场。
那个时期,拜占庭帝国终于开始感觉到来自土耳其的威胁。马尔马拉海的东岸,都处于这个新兴亚洲国家的实际掌控之下。唯有海上的防卫才能避免首都君士坦丁堡受到土耳其的侵袭。而真正拥有海军力量的国家,只有热那亚和威尼斯。拜占庭帝国的皇帝这一次没有向同盟国的热那亚提出保护的请求,而是转向威尼斯。热那亚国内的纷争所产生的负面影响,促使皇帝改变了态度。替代热那亚接下防卫任务的威尼斯开出了交换条件,他们要求皇帝将热那亚商人赶出君士坦丁堡以及黑海沿岸的市场。热那亚人对此怒不可遏,战火重新燃起。
1350年爆发的威尼斯—热那亚战争,在5年里发生了3次大战。结果是热那亚二胜一败。热那亚如果打输,国内立刻会为推卸责任而产生内讧,最后不得不将政权交给外国人。他们打赢了战争,却输了外交。因此,威尼斯总是能够在对自己有利的时机,与热那亚人达成停战协议。
1335年签署的两国停战协议,与以往一样,并非出于热那亚人的本意,而是当时掌控热那亚的米兰大公维斯孔蒂,优先考虑到米兰的利益。打算向意大利中部扩展的米兰大公,不希望自己的计划遭到威尼斯的反对,所以才按照威尼斯的要求,强迫热那亚接受了和谈。在停战条约签署不久,威尼斯国内发生了马里诺·法利耶的叛乱。对于需要稳定国情的威尼斯而言,能够停战实在是求之不得的幸运。
在之后20余年的停战期间,热那亚仍然按照其独特的方式生存着,而威尼斯则经受了一次次严峻的考验。
从几个世纪之前就不断袭击亚得里亚海东岸的匈牙利王,终于成功地占领了达尔马提亚。对威尼斯而言,东岸的安全,与攸关生死的亚得里亚海制海权密切相关。丧失达尔马提亚,对他们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从公元1000年时的元首奥赛罗二世以来,威尼斯的元首一直拥有“达尔马提亚公爵”的封号,400年之后,却不得不将之放弃。
如今属于克罗地亚领土的达尔马提亚地区,在中世纪时指的是亚得里亚海东岸北半部,包括扎拉、希贝尼克、斯帕拉托、莱西纳和科尔丘拉岛,一直到拉古萨。这一带不仅是威尼斯船只航行的必经之路,也是提供划桨手等水手的来源地,每一个港口城镇都是威尼斯海上“高速公路”的驿站,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何况它距离威尼斯只有两天的航程,因此,威尼斯迄今为止,可以说是一直在誓死固守达尔马提亚地区。
失去达尔马提亚的威尼斯,再次施展了他们独特的“务实策略”的外交。匈牙利王是基督徒,于是威尼斯人通过教皇,有节制地与匈牙利人进行着交涉。尽管匈牙利人在陆地上势不可挡,但毕竟不是海洋国家,制海权仍然掌握在威尼斯人的手里。如果威尼斯撒手不管,达尔马提亚沿岸很快就会成为从北非过来的海盗的目标。如果匈牙利王能够看清这一点,允许威尼斯继续在此设立基地,那么即使丧失达尔马提亚,对威尼斯也不算是致命性的打击。
第二件让威尼斯深感屈辱的事情,发生在遥远的东地中海的塞浦路斯。这里是十字军被伊斯兰人赶出东方后,唯一残存的属于基督教的势力范围。塞浦路斯归属法国人香槟公爵家族,但经济命脉却操控在威尼斯和热那亚人的手里。塞浦路斯出产的糖、盐以及著名的葡萄酒,都是在威尼斯人殖民地式的经营之下,成了当地的经济动脉。
为了哪一国的大使坐在塞浦路斯王的右边,威尼斯与热那亚相争不下,重新煽起了两国间多年来的敌对情绪。塞浦路斯王对威尼斯的偏袒令热那亚人深感不安,担心自己会被赶出此地。于是,他们从国内派来了舰队。
热那亚舰队占领了塞浦路斯的第一大港法马古斯塔(Famagusta),胁迫国王改变政策。威尼斯因为正忙于解决家门口的达尔马提亚的问题,没有余力再派舰队前往远方救援,除了撤侨之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友好的塞浦路斯王任由热那亚宰割。
不过,这个事件在经济上并没有给威尼斯带来太大的打击。威尼斯政府的“行政指导”在这种关键时刻发挥了极大的功效,为失去塞浦路斯市场而蒙受损失的商人们开辟了一条无须停靠塞浦路斯港,同样可以前往叙利亚、巴勒斯坦以及亚历山大的航线,让他们的商贸活动能够一如既往地进行。
人丁不旺的热那亚,其实不可能完全占领塞浦路斯全岛。岛屿的南半部依然是威尼斯人经营的蔗糖田地,像以往一样出口糖和葡萄酒。原以为威尼斯在中东的贸易会出现漏洞的热那亚人,占领塞浦路斯不到一年,便不得不承认自己打错了算盘。
威尼斯人面对困境所展现的灵活性,不仅在塞浦路斯,从地中海到英国、法兰德斯,但凡他们出没的地方,处处可见。这种柔软的应对能力,也是威尼斯经济外交的特色。
话说回来,这件发生于1374年的事件,在政治层面上还是有损于威尼斯共和国的形象。因威尼斯见死不救而不得不向热那亚人屈服的塞浦路斯国王,从此不再依靠威尼斯的帮助。从王位的安全考虑,能在危急时刻伸出援手的,才是真正可以信赖的伙伴。威尼斯失去了保持长期友好关系的塞浦路斯的信赖。
威尼斯人面临的第三次考验,是克里特岛发生的叛乱。自第四次十字军东征以来,威尼斯一直把克里特岛作为最重要的基地,向岛上输送了大批移民,建立起与本国相同的政治体制。尽管威尼斯占领此地之后,原住民的希腊人时不时会引发动乱,但这一次的主谋却是来自威尼斯望族的葛登尼哥和维尼尔(Venier),这让本国政府感到相当错愕。
那些移居克里特岛的威尼斯贵族,在经历了近200年的殖民地生活之后,已从威尼斯市民变成了以克里特岛利益为重的一群人。在反对重税的问题上,这些威尼斯裔克里特岛人与原住民是站在同一阵线上的。
“先做威尼斯人,再做基督徒。”威尼斯人的爱国心,向来令威尼斯政府深信不疑并且引以为傲。这次贵族的叛乱,等于狠狠地打了统治者一记耳光。
更令人无法置信的是,克里特岛叛乱的主谋们,竟然向热那亚发出了支援的请求。虽然说以前也曾经发生过负责托管爱琴海诸岛的威尼斯人与本国方针唱反调的事件,但没有任何人去乞求与祖国敌对关系的国家援助自己。威尼斯政府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决定彻底肃清乱军,不能拖到达尔马提亚问题解决之后再去处理。
满载着陆战用雇佣兵的大型舰队立即向克里特岛出发。行动之迅速,远远超过了热那亚人。叛乱很快被镇压,主谋被处以极刑。威尼斯政府严格挑选了具有忠诚度的贵族和市民移居岛上,彻底更换了岛上原有的统治阶层。
至于第四次考验,由于没有以具体的事件形式出现,反而比较棘手,对策上更需慎重。
第三次威尼斯一热那亚战争开始时,由于军事费用的激增,进一步扩大了财政赤字。为了弥补短缺,政府推出强制购买国债的政策,将负担集中在贵族和富人身上。权贵们因财富减少而产生不满,甚至有人为了避税而将财产转移至国外。这种现象,也许发生在其他国家,但在威尼斯迄今为止从来没有出现过。
曾经有人说过,为了所赋予的名誉,精英阶级应该像修道士无私奉献给上帝一般奉献社会。在我看来,说这些话的人,完全看不清人性的本质。修道士有上帝保佑他们死后会上天堂,或者说他们相信上帝会兑现诺言。但是,那些没有向上帝宣誓奉献自己的世俗的精英分子,即使身为基督徒,也没有理由必须无偿奉献。对他们的能力给予相应的报酬,才能让这些人充分地施展才华。所幸,威尼斯政府是由贵族组成的,这些人都是精英中的精英,他们很快就看清了这一点,不再针对精英阶层采取高压式的课税。不过,为了顾及社会的公正性,作为直接税的国债强制配额制度仍然被保留了下来。这项制度若是被废,威尼斯共和国的国家财政首先就会出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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