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提拉打过来啦!”
“匈奴人杀过来啦!”
“听说阿奎莱亚(Aquileia)也遭焚城,女人孩子无一幸免!”
蛮族太可怕了!无论抵抗与否,格杀勿论,就算献上钱财也无济于事。凡是蛮族经过的地区,寸草不生……诸如此类的传言四处蔓延,速度快过疾风。惊慌失措的人们围着神父,诉说着心中的不安。
时值罗马帝国的末期。蛮族的入侵,将习惯于生活在“罗马治下的和平”下的欧洲人,推向恐怖的深渊,其中以阿提拉率领的匈奴人最为凶猛。当居住在意大利东北部威尼托(Veneto)的人们听说他们教会所在的阿奎莱亚遭到可怕的阿提拉袭击后,惶惶不可终日。
“我们赶紧逃吧。”
不过,没人想往山里逃。这一带是由几条流向大海的河川汇集而成的平原,大家都很清楚,如果往对面的远山跑,恐怕来不及到达目的地,途中就会被追来的蛮族杀死。那么,不如沿着海岸线南下,逃往帕多瓦(Padova)或是更南面的拉文纳(Ravenna)。
可是,提出这个建议的人不得不立即把话收了回去,因为蛮族正向帝国的首都罗马逼近。逃亡者们要抢在蛮族之前走同样的路线,即便没有妇孺拖累也办不到。望着眼前这群等待自己给出明示的人,神父无言以对。他张开双手朝向天空,与其说是在向神祈祷,更像是绝望的控诉。
就在这时,天上传来一个声音:
“爬到塔上去,从那里往大海的方向看,所见之处,便是你们未来的家园。”
于是,人们登上教堂的高塔。彼时正逢退潮,从塔上可以看见零星露出水面的沼泽地,除了茂密的芦苇,湿地上见不到任何树木的影子。
但这是神的指示。无论男女老少、富贵贫穷,众人在神父的带领下,向那片土地迁移。通常人们搬家会带上财产和家当,而威尼斯人还得带上造房子的木材。因为在他们的新天地里,除了鱼,一无所有,不过至少保住了性命。
上述内容来自威尼斯初期编写的编年史,即所谓的传说。事实上,神应该什么也没说过吧。在那些把历史当作科学研究的人眼里,民间传说或许一文不值,但对于试图了解当时民众的心情、获得切身感受的人而言,民间传说却是不能被轻视的材料。
如果是当今美丽的威尼斯,相信不少现代人都愿意定居于此。但是,对于距今1500年前那些已具备相当程度的文明,却不得不迁移到芦苇丛生的沼泽地的人而言,即使形势逼人,迁居仍需要极大的决心。如果不是用神的指示来说服众人,恐怕最终很难付诸行动。毕竟当时能保住性命安全的,只剩下那些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根据编年史记载,事情发生在公元452年。24年后,西罗马帝国灭亡。
在之后的一个世纪里,迁居潟湖的人们过着相对安稳的日子。虽然西罗马帝国灭亡后,蛮族的入侵仍时有发生,但这个不易生存的地方,同样也不易受到攻击。说到底,是因为当时威尼斯人的那点儿财产根本挑不起蛮族人进攻的欲望。继匈奴人之后征服了北意大利的哥特人,也没有侵犯过这一小群生活在沼泽地的人。
卡西奥多罗斯(Cassiodorus)撰写的文书被公认为是了解当时威尼斯人生活的最重要的历史资料。这位出身于意大利南部卡拉布里亚(Calabria)地区、当时在拉文纳宫殿侍奉哥特王的官员,写的不是普通的记录文,而是指示令,但其笔调又和统治者向下发出的命令多少有些不同。这份写于公元538年的公文,是这样开始的:
请按照已下达的指令,将今年获得丰收的伊斯特拉(Istria)的葡萄酒和橄榄油送往拉文纳。你们在海边拥有数量众多的船只,应该有能力采取必要的措施将住民委托的货物顺利地运送出去。此番所得利润,你们可以与他们平分,因为这是一件需要双方合作才能完成的事情。
好了,你们立刻开始这趟短途吧。再长的海旅,你们都已习惯,这一次犹如国内航行,或者说就是在家门口打个转。
我不会指定你们走哪一条航路。若有惊险海浪,可改走河川。按照你们认为安全、可靠的方式去做即可。
……
回想你们建造房屋的经历,是一件特别愉快的事情。(www.daowen.com)
在过去(罗马帝国时代),就以多产才华横溢、品行高贵的人才而闻名的威尼斯,南面邻接拉文纳与波河(Po),东面是亚得里亚海沿岸理想的海滩。在那里,土地因潮水的涨退,时开时闭。
你们的房子宛如水鸟一般,时而浮于水上,时而收起双翼,在地面歇息。
这些并不是自然的造化,而是人类努力的结果。
居住在那里,只有鱼是取之不尽的食物。不论贫富,人人平等共享。造得几乎一模一样的房屋,使你们远离那种嫉妒他人的世俗恶习。
你们主要的产业是开发盐田。其他地方的人们挥动锄头和镰刀在农田中耕耘,而你们则是转动石臼磨细海盐。没有黄金,人依然可以生活,但能让食物变得鲜美的食盐,谁都缺不了。所以,你们可以卖掉盐,然后买回其他必要的生活物品。
好了,装备好你们的船,就像把家畜圈在土房里那样,将它们系在房屋旁待命。我已经派熟悉此事的洛伦佐前往。他一旦结束那边的事务,便会加入你们的行列。别让什么麻烦或经费问题耽误了运送,尽快安排货物早日抵达拉文纳。
这样的和平生活持续了不到30年,北方蛮族一支的伦巴第人(Langobards)打过来了。
亚得里亚海北部
威尼斯人虽然是为了保命,被迫迁移潟湖,但在最初阶段,大家还是希望住在靠近陆地的沼泽地带,这是人之常情。可是,伦巴第人彻底摧毁了他们主教堂所在的格拉多(Grado)、赫拉克利亚(Heracleia),原以为逃进沼泽躲过灾难,一度安下心的人们,再次感到生命受到威胁。而且,伦巴第人从帕多瓦到伊斯特拉,即由西向东横扫亚得里亚海沿岸及其附近的城镇。因此,逃往潟湖的人数远远超过了前一次。
这一次,不再需要神的指点,因为已经有人用实际行动证明,原以为无法居住的地方可以生存。与此同时,人们也不得不认清另一个事实:即使是沼泽地,只要靠近陆地,仍不算安全。
后逃过来的人们与先住民一起开始迁往沼泽的中央,尽量远离陆地。从北边逃来的人,住在托切罗岛(Torcello)或布拉诺岛(Burano);西边过来的,则住在阻断外海与威尼斯沼泽地带的佩莱斯特里纳(Pellestrina)以及马拉莫科(Malamocco)。至于里亚尔托(Rialto)发展为当今威尼斯的中心区域,则是距那以后250年之后的事情。
那个时期,这个刚诞生不久的小国,虽然名义上是拜占庭帝国的附属国,却保持着实质上的独立。(拜占庭帝国以拉文纳为大本营,掌控意大利。)威尼斯之所以能做到这点,是因为它拥有足够的船和水手,能满足所有的水运需求。
随着岁月的推移,船舶的吨位及数量不断增长,水手的技艺益发娴熟,人数势必也呈上升趋势。威尼斯人的贸易行为,多半是从最初的用盐交换生活必需品,开始转向非必需品的买卖。渐渐地,他们占据了意大利内河贸易的主要市场。
之后又发生过几次从本土的迁移,因此人口也大幅增加。原本以教堂和神父为中心,按教区居住的人们,此时开始意识到,需要有一个能够整合各教区,带领这个共同体前进的领导人。
公元697年,威尼斯人首次以居民投票的方式,选出了元首(doge,亦译总督),威尼斯的基本政体由此奠定。这个通过民选选出终身制元首的制度,一直持续至1797年威尼斯共和国灭亡。最初由一批难民组成的小国,一步一步地树立起了自己国家的形象。
就这样好不容易撑过一个世纪之后,这个新生小国,首次直面国家存亡的重大危机。
公元800年,法兰克国王查理曼(Charlemagne)在罗马教皇的加冕下,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作为古罗马帝国的继承者,神圣罗马帝国理所当然地认为整个意大利都是自己的领土。查理曼的长子丕平(Pepin,史称“驼背丕平”)胁迫威尼斯脱离拜占庭帝国,改为接受他的统治,而且还预谋将威尼斯人赶出内河贸易。然而,威尼斯拒绝了丕平的要求。
之所以拒绝,倒不是威尼斯讲究道义。比如说稍早前拜占庭帝国境内因圣像崇拜发生动乱,威尼斯人就视而不见,一如既往地朝拜圣像。其实,这是著名的威尼斯商人的精明打算,拜占庭帝国满足于统治者的名分,并不干涉通商自由。所以隶属拜占庭,最符合威尼斯人的利益。
但丕平的态度非常强硬。他开始在拉文纳附近打造战船。这片哥特人、巴伦第人,甚至拜占庭帝国都没有碰过的沼泽地,如今法兰克人要攻过来了。威尼斯人除了挺身自卫,别无他选。哪怕是拜占庭方面派兵救援,从君士坦丁堡过来,路途也过于遥远。当初以为最安全才逃来此地,如今已逃无可逃。因此,威尼斯人这一次决定不再逃跑,而是奋起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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