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历史走过很长一段鄙视非理性生命的历史，疯狂的理性自以为是可以战胜一切的，最终发现无法战胜自己。每一个人都无法战胜自己，也就是为什么人的理性是无法战胜非理性的。理性想长命百岁，非理性却生死由命；理性想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非理性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理性的人是社会的人，政治经济的人，伦理道德的人，世俗功利的人。非理性的人是自然人、生物人、是裸猿、是本能的人。

几十万年，人并没有改变人作为猿的本能属性。而只有不到一万年的人类社会，却将人的理性发挥到了极至。理性的人自以为能够把自己的动物性改掉，事实上是不可能的。人保持了动物的基本特征：温饱、冷暖、喜怒、公母等等。就审美来讲，也同样具有非理性特征，视觉惊艳、唯美享受、悦耳动听、饕餮大餐。就绘画来说，原始岩画开始，人类就将理性具象绘画和非理性抽象绘画一路并行至今。

“抽象绘画是永恒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人的非理性生命是永恒的。如同人必须从温饱中获得生存基础，从冷暖中获得安全空间，从审美中获得心灵安慰一样，人永远需要“抽象”。如果你至今还认为仅是原始绘画、儿保守童绘画、或者写意绘画才是抽象艺术，那你就太无知、闭塞，甚至愚蠢了。

凡是在中国大地上，五千年以来发生的任何艺术，都是中国艺术。这种随着历史发展而逐渐成熟的艺术，表现在具象和抽象绘画两个方面。中国抽象艺术是五千年的人类天赋，而不是一百年的西方现代主义。尽管西方现代主义用了很多观念来解释抽象主义的成因，但是，并不推翻人类的抽象艺术是从五千年前开始的。

中国五千年历史中，抽象艺术遍地都是。有人认为：“尽管原始美术与抽象艺术在图式构成上存在近似性，关键在于两者表达内容与相应历史语境是完全不同的。”这样判断中国抽象艺术不是真正的抽象艺术是苍白并且可笑的。对人这个动物的抽象创造天赋一点也不了解，也是对人类绘画历史的严重歪曲。

抽象艺术在中国五千年中的每一个年代都发生。彩陶时代是中国抽象艺术最繁荣发达的时代之一。彩陶时代在中国美术历史上有三千至五千年。原始社会时期，社会政治统治还没有完全形成，人类按照天性生活。彩陶上大量的几何抽象图案都出自人类的审美天性，而审美天性中就有抽象审美。这种抽象审美既来自于自然又超越了自然。

人类在社会化之前，无论是具象还是抽象审美与创造，都符合人的生存本能和天性。都是为了满足人的审美和享受需要。这种需要可以是宗教的，也可以是游戏的，也可能是好奇的。它们在开始的时候都是本能的需要。因此，艺术的本质是生命的本能的需要，而非思想和观念的需要。如果美术历史是从人类的源头开始，那么，我们认定美术的本质只能从人的本质中寻找。

青铜时代一千五百多年，书法、篆刻三千多年，漆器、织锦两千多年、玉石文化五千多年，庭院窗格子几千年，中国历史上的每一个朝代都有自己的抽象艺术，每一个生活领域中都充满了抽象审美。这是中国人的天赋，也是中国人的生活情趣。

抽象艺术审美遵循的原理就是非具象非理性的形式审美。形式审美是人的天赋，并非是后天由观念和思想促进生存的。

由于时代的原因，封闭的社会文化和专制的文化统治，可能将无法直接服务于社会政治的抽象艺术打入冷宫，或者排除在社会主流政治生活外，成为边缘文化。

在一个特定的时代，人们将这类被冷落的文化形式当作自己反抗社会专制与暴力的武器，来捍卫人的天性和尊严，这个过程并非创造人的新的美术历史的实质，而是让美术回归于人的生命天性，那就是审美的，创造的、纯粹的艺术境界。西方现代艺术史上抽象艺术的命运就是如此。

中国原始美术与西方抽象艺术图式接近，但是两者精神意义和相应历史语境是完全不同的，所以中国的古代抽象艺术不是真正的抽象艺术这个观点在很多中国评论家那里反复强调过。在他们之前，台湾的陈正雄也这么说。他们硬要把中国五千年历史上的抽象艺术说为装饰画，而非抽象画。规定抽象画是需要“主义”的，需要“个人编码”的。而中国历史上的抽象绘画都是集体编码，没有留下个人作者的名字，所以不能够称为抽象艺术，只是抽象符号。这样的推论是荒诞的。(www.daowen.com)

世界美术历史是从岩画开始的，谁也不知道世界上第一幅岩画的作者是谁？世界在两千年以前，所有的美术作品上几乎都没有画家的名字。整个世界美术史，有三千年以上的美术作品是没有“个人编码”的。我们可以由此得出结论，美术史和“个人编码”无关。

抽象主义的出现，有多种原因，并非是什么“历史语境”（这里的所谓语境是应该特指的抽象主义运动，有宣言有纲领有观念的运动）。西方架上抽象绘画的萌芽并非运动催生。现代主义的鼻祖塞尚并非是运动的发起人，他却给毕加索的立体主义和马蒂斯的野兽主义提供的艺术启示。沿着毕加索的立体主义，走出了冷抽象和超现实主义；从马蒂斯的野兽主义那里走出了康定斯基。这个过程，并没有发生过所谓的“历史语境”。

在康定斯基之前的霍采尔(1853-1934)，只把抽象艺术当作纯粹美的价值。认为抽象艺术作为“绝对的艺术作品，具有最高价值；对于它，物象不是必要的”。（《欧洲现代派画论》，214—214页，〔德〕瓦尔特·赫思，宗白华译）作为抽象艺术之父的康定斯基，他的世界上公认的第一幅抽象画，是从无意间一幅倒置的画中得到的启发，而激发了他绘制抽象画的灵感。也就是说，抽象艺术在开始甚至在很长的时间内，只来源于画家的灵感，是非理性的发现与创造，而不是理性主义所培养的。

直到上世纪四十年代，美国抽象表现主义才以运动的方式告知世界，才开始以一个具有社会价值观念的艺术面貌出现。用阐释来解读抽象艺术，用理性来“强奸”非理性，世界现代艺术史上的关于抽象表现主义的理论，基本上就是以这样的姿态粉墨登场，和抽象艺术最初的动机已经南辕北辙。

阐释艺术将非功利的抽象艺术绑架到功利的“观念”战车上，许多抽象画家也加入到这类谎言制造的过程中。因为阐释理论坚持认为，艺术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阐释，过度阐释频频发生。世界抽象艺术至今还未能够深入人心，和阐释造假太多有关。

抽象艺术是主观审美的艺术。接受美学坚决否认“相应历史语境”。真正的艺术是不需要阐释的。需要阐释的地方往往已经不属于艺术，而属于社会观念或思想，抽象艺术并不需要观念和思想。

将中国五千年以来的抽象艺术和西方一百年架上抽象艺术割裂开来的主要原因，也是解读抽象艺术的方法论上的区别。

割裂者研究抽象艺术的方法是从历史事件出发，从历史背景、文化思想倾向、艺术宣言和运动出发，也就是从理性的主题、故事、逻辑、经验出发去解读抽象艺术，抽象艺术成为一个时代思想的载体，而不是形式的载体。在中国，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产生的抽象艺术，恰巧是因为意识形态限制，误以为抽象艺术是西方资本主义艺术，是腐朽艺术而被拒之门外。使得当时的抽象画家都是以前卫斗士的精神状态出现在美术界。抽象艺术成为了当代艺术中的观念艺术，这也给书写这段历史的评论家一个观念的借口。

与观念相比，形式是无限的。观念的重复概率是极其高的，中国当代艺术中的观念艺术很多观念重复而没有任何创造性。

对一个抽象艺术家来说，他的主要任务就是创新艺术。只要踏上抽象艺术之路，就和创新终生为伍，无时不想创新。一个真正的抽象艺术家，绝对是一个创新型的艺术家。

有很多画家的作品有明显的模仿西方绘画的痕迹。一些更年轻的画家甚至变相抄袭既有抽象图式，但是这绝对不是中国当代抽象艺术的整体形象。在上海有几十个抽象画家，他们图式之间的距离很大，保持着自己独立的个性与绘画风格。我在复旦大学开设《抽象艺术审美与创造》课程的目的，就是将抽象艺术的创造价值告诉学生，没有创新的艺术就是一堆垃圾。

2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