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之兴起,为子学时代之开端;儒家之独尊,为子学时代之结局。一时波澜壮阔之思想,其政治的、社会的、经济的背景,上文已述。(见第二章)及汉之初叶,政治上既开以前所未有之大一统之局,而社会及经济各方面之变动,开始自春秋时代者,至此亦渐成立新秩序;故此后思想之亦渐归统一,乃自然之趋势。秦皇、李斯行统一思想之政策于前,汉武、董仲舒行统一思想之政策于后,盖皆代表一种自然之趋势,非只推行一二人之理想也。
秦始皇虽立各家学者为博士,而所设施,用儒家思想甚多。顾亭林云:
秦始皇刻石凡六,皆铺张其灭六王,并天下之事。其言黔首风俗,在泰山则云:“男女礼顺,慎导职事,昭隔内外,靡不清净。”在碣石门则云:“男乐其畴,女修其业。”如此而已。惟会稽一刻,其辞曰:“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死不贞。防隔内外,禁止淫佚,男女絜诚。夫为寄貑,杀之无罪,男秉义程。妻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何其繁而不杀也。……然则秦之任刑虽过,而其坊民正俗之意,固未始异于三王也。(《日知录》卷十三页二)
秦用儒家之说,以“坊民正俗”,即其焚书、禁私学,亦未尝不合于儒家同道德,一风俗之主张,不过为之过甚耳。秦皇、李斯废私学,为统一思想之第一步。汉武、董仲舒罢黜百家,为统一思想之第二步。不过战国末至汉初,诸家派别甚多,汉武、董仲舒何以必拥立儒家为正统思想?岂汉偶有一董仲舒,汉武又偶用董仲舒之言,遂有此结果欤?
或谓儒家在政治上主张尊君抑臣,故为专制皇帝所喜;然于专制皇帝最方便之学说,为法家非儒家。后来君主多“阳儒阴法”;“阴法”即“阴法”矣,而又“阳儒”何哉?(www.daowen.com)
自春秋至汉初,一时政治、社会、经济方面,均有根本的变化。然其时无机器之发明,故无可以无限发达之工业,因之亦无可以无限发达之商业。多数人民,仍以农为业,不过昔之为农奴者,今得为自由农民耳。多数人仍为农民,聚其宗族,耕其田畴。故昔日之宗法社会,仍保留而未大破坏。故昔日之礼教制度,一部分仍可适用。不过昔之仅贵族得用者,现在大部分平民亦用之而已。平民得解放后,亦乐用昔日贵族之一部分礼教制度,以自豪自娱也。即在政治方面,秦汉虽变古,然秦之帝室,仍是古代之贵族。汉高祖起自平民,而以后天子仍为世袭。就此点而论,秦汉仍未尽变古也。且人不能离其环境而独立,天下无完全新创之制度。即秦汉大一统后,欲另定政治上,社会上各种新制度,亦须用儒者为之。盖儒者通以前之典籍,知以前之制度,又有自孔子以来所与各种原有制度之理论。《庄子·天下篇》曰:
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大小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庄子》卷十页二十五)
盖儒者通以前之典籍,知以前之制度,而又理想化之、理论化之,使之秩然有序,粲然可观。若别家则仅有政治、社会哲学,而无对于政治社会之具体办法,或虽有亦不如儒家完全;在秦汉大一统后之“建设时代”,当然不能与儒家争胜也。
再有一点,即儒家之六艺,本非一人之家学,其中有多种思想之萌芽,易为人所引申附会。此富有弹力性之六艺,对于不同之思想,有兼容并包之可能。儒家独尊后,与儒家本来不同之学说,仍可在六艺之大帽子下,改头换面,保持其存在。儒家既不必完全制别家之死命,别家亦不必竭力反对之,故其独尊之招牌,终能敷衍维持。经学在以后历史上中国思想中之地位,如君主立宪国之君主。君主固“万世一系”,然其治国之政策,固常随其内阁改变也。迄今中国与西洋接触,政治、社会、经济各方面,又有根本的变化,于是此二千年来为中国人思想之君主之经学,乃始被革命而退位;而中国人之思想,乃将有较新之局面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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