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 仿画高手
汪慎生
陈半丁
黄宾虹
1934年,张大千来到北平,在石驸马胡同租了一套住宅,画画、交友、逛琉璃厂。20世纪之初,北平、上海为两大文化中心城市,各路精英皆多在此两地奔走。张大千对北平并不陌生,1924年,张善孖调任北平总统府任咨议,张大千陪二哥去北平赴任,闲时与二哥在北平走街串巷,观景游逛。在琉璃厂,张大千结识了北平画家汪慎生。汪慎生,安徽歙县人,先后任私立京华美术专科学校和辅仁大学美术系教授。二人时在一起探讨画艺,张大千仿金农、石涛、八大、浙江笔法画扇面四帧送与汪慎生,同时仿照金冬心笔法作了一幅扇面墨竹相送,扇面题字仿冬心笔体:“风约约,雨修修,竹枝竹枝湘女愁。冬心先生。”50年后,画作不知怎地流落日本,被20世纪70年代末旅居日本的黄天才先生收得,黄天才来到台北找到张大千,请其鉴定。面对旧作,张大千感慨万千,在仿冬心扇面上题下一段话语:“此予年二十六岁,初入故都,在汪慎生家。汪顾工新罗花鸟,而酷嗜予所为石涛、八大、浙江诸作,尤喜予为冬心书,因出便面,督予为之。当时以为乱真,今日对之,不觉汗濡重棉也!六十七年(1978年)戊戌,元月十一日,台北大寒。大千居士爰。”“光景不待人,须臾发成丝”,时年张大千已是古稀之岁。
1925年,张大千再赴北平,住汪慎生家。汪慎生将张大千介绍给中国画学研究会会长周肇祥。周是浙江绍兴人,画兰幽雅,也热心提偕年轻人,一来二往,张大千与周肇祥相熟。当时,北平画家陈半丁收得一本石涛册页,极为高兴,向北平画界放出风来:“本人不敢私藏,请各位寒舍一观。”陈半丁比张大千大20多岁,也是北派著名代表画家,以写花卉最为知名,在当时画界闻名遐迩。德高望重的陈老先生邀请,大家欣然前往。关于这次观画,有人说是在陈半丁家里,也有人说是在一次文人雅集会上。张大千听说此事,央求周肇祥带自己去观览。去观画的还有北平画家于非闇、徐燕荪、马晋、寿石工等。众人齐聚,陈老先生将画册缓缓取出,众人涌前观看,初来乍到的张大千被挤在后边,看见画册后,张大千如梦方醒地吃了一惊,以为是什么珍藏好物,原来是自己所仿石涛册页。据说当时北平画家心高气傲,没有把年轻的张大千放在眼里,这激起张大千的好胜之心,便说了一句:“是这个册子啊!不用看了,我晓得!”一时满座皆惊。陈半丁被这个年轻人的狂妄急躁弄得很生气,于是他也学着张大千的四川口音说:“你晓得,你晓得啥子嘛?”陈半丁想,我画册还未全打开,你怎么晓得?接下来,陈半丁和张大千核对册页,随着张大千报出的印章、跋语、荷花鱼石等准确无误时,陈半丁这才着起急来,手也开始抖动,眼镜也滑落在地上,当时的气氛可想而知。张大千渐觉尴尬,一时愣在一边,进退不是。于非闇走过来,悄悄使一眼色,拉着张大千离开。
“陈半丁被骗”,成为一时巷议谈资。众所周知,张大千一生仿画无数,流传甚广,成为他的诟疾。如今,大师驾鹤西去,留下许多“仿古”悬案。许多“古画”流散世界各地,造成世界文物市场的混乱,所知的也仅是华盛顿佛利尔美术馆收藏的《宋人吴中三隐》、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收藏的《石涛山水》和《梅清山水》、伦敦大英博物馆收藏的《巨然茂林叠嶂图》、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的《二十一观音》《罗释迦牟尼造像》等。如今,张大千仿制的古画到底流散多少,至今也是一个谜。前几年,在美国召开的一次辨别五代董源名迹溪岸图》的研讨会上,在场的一些中国“专家”仍然心有余悸,担心画作为张大千仿造。1960年,张大千去美国哈佛大学图书馆中国馆参观,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一幅仿清代册页,竟被该馆当做真迹收藏,他笑着指出来,并送该馆一幅新作。
张大千临仿古画天分极高,在日本学习时,便显现临摹古画的本领,所临古画惟妙惟肖,被当时的人误认为是中国古代名家手笔。20岁后,张大千仿古画更加老练,在李瑞清之弟、被张大千称为“三老师”的李筠庵那里,学得古画做旧方法,仿制的古画更是天衣无缝,瞒天过海,甚至连他的老师曾熙也看不出所以然,黄宾虹、徐悲鸿等一些大家更是看走了眼。那时黄宾虹和张大千同住上海法租界西门西成里169号的一幢宅寓,黄宾虹住楼上,谢玉岑寓居隔壁,张大千住在楼下,黄宾虹当时在上海复任神州国光社做编辑,手头藏有石涛画作,张大千之前借过,后来再借,黄宾虹不借给他了,一气之下,张大千仿了一幅石涛假画和黄宾虹交换,黄宾虹竟然眼花同意交换。事情过后,张大千拿仿作石涛图章到黄宾虹住处说明真相。当时的张大千不过20岁出头,黄宾虹已有50来岁。能够瞒过经验老到的黄宾虹,张大千可谓信心满满,仿画热情日益高涨,先后仿作了不少古画。南宋梁楷的《双猿图》,此仿画曾经瞒过绘画大家吴湖帆的眼睛,而仿制八大的《花卉图》四条屏竟然骗过上海“地皮大王”、收藏家程霖生的眼睛,程霖生花六千大洋将这幅高一丈二尺,阔一尺余的假画买进。张大千曾得意地私下里与朋友说:“程霖生收藏的100幅石涛的画,十之七八是我仿的。”张大千仿制的石涛画作不在少数。20世纪上半叶,日本最权威的绘画书籍《南画大成》所刊录石溪的《山水图》就是张大千与其弟子何海霞一起仿造的。当时上海风传有个“石涛专家”,说的正是张大千。大风堂弟子孙云生说:“那时,他自制了一个小灯桌,桌面是一块玻璃板,仿制古画便是在玻璃板上完成。”
墨缘汇观
张大千仿画为何能够瞒过众多高人眼睛, 巴东先生认为:“张大千仿石涛是这样,他年轻的时候,是有天分跟才气的,因此他在很早的时候就可以掌握到石涛的一种笔墨,创作的一种精神跟表现的内涵,他有这个能力。那么比较起来的话,一般人去模仿石涛或者学习一个古人的时候,经常是从他的形式技法来着手。可是张大千很聪明,他是从一种感觉跟气韵来着手。假如我们仔细把当年张大千所仿造的石涛,跟石涛真正的作品来比较的话,那么张大千的东西会比较嫩一点,会有清新秀气的感觉。那石涛的东西呢,他的笔墨厚度会比较强,这个当然是一个功力的累积了,所以你其实是可以看到这个差别的。可是对那些老行家、老画家来讲,他们也可能看到那个气韵、那个感觉是对的,那对像黄宾虹这样的老先生来讲,他们当然笔墨跟功力都很够,可是一看到这个气质,那一刻就被那一点打动了。”
古今画鉴
黄宾虹作为一代画界高人,有着丰富的鉴画经验。上次“失足”在所难免,老虎也会丢盹,骏马也会偶失前蹄。那些日子,张大千受曾李二师影响,常去上海城隍庙搜寻古字古画。一天,购得一幅石涛画作,兴奋地找到黄宾虹分享快乐,却被黄宾虹一眼识破,黄宾虹说:“画是假的,石涛是明末清初人,那个时候作画没有赭石,这幅画用赭石染山石,显然不对,况且用纸是道光年间的,如今明代的纸市面上根本买不到。”并为张大千推荐两本书,一本是汤厚的《古今画鉴》,一本是安岐的《墨缘汇观》,两本书对我国历代名画的纸绢、题识、印记等都做了精要的分析解读。张大千是个有心人,点滴间的知识他都及时收纳,这对他仿制古画,甚至创作绘画都有很大帮助。
张群(www.daowen.com)
张学良
20世纪30年代,国民党元老、深为蒋介石赏识的张群到上海担任市长。此前张群听说上海有个“石涛专家”,便派秘书函购两幅。张群酷爱石涛画作,购买仿画是想和家中石涛珍藏对照玩赏。张大千仿制了两幅,一幅石涛山水,一幅仿金农的扇面山水。张群来到上海后,张大千便在张群秘书引荐下结识张群,张大千亲切地唤张群为“乡长”。张群也是四川人,两人常在一起谈石涛,品石涛,渐渐相熟。张群对张大千非常好,视若亲兄弟,关怀有加,以后的日子给张大千帮过不少忙。二人因“假画”结缘。因假画结缘的还有红颜知己李秋君、名震一方的张学良。张学良酷爱石涛,收藏石涛画作不在少数,后来才知道,大部分是张大千仿作。20世纪30年代初,张学良在东北易帜,奉军少帅调至北平,出任国民军海陆空三军副司令。翌年,恰逢张大千北游故都,寄居长安客栈,于是有了张大千赴张学良“鸿门宴”之趣事。张大千造假在先,有把柄握在张学良手里,周围的人都为张大千捏了把汗,怕张学良算石涛假画这笔旧账,劝他不要去赴宴,但是张大千还是去了。他嘱告家人,若逾时不归,便托人打听关照。那次宴会,张学良大人大量,并未追究,只是想见见这位绘画奇才。于是,中国现代史上,两位身世经历、禀赋才能俱不相同的文武奇才,结下深厚友谊。
《仿巨然江雨泊舟图》
高剑父
张大千从仿摹石涛、八大开始,渐次扩展到海派画家任伯年、吴昌硕以及清代画家张凤,明代画家唐寅、陈淳、徐渭及至宋元等画家,仿画技艺和绘画同时进步。张大千聪明好学,也争强好胜。据傅申先生讲:“高剑父比他前一辈,已经很有名了,他们时常在一起画画。有一次轮到张大千画画,张大千就仿造剑父的笔法来画。怎么画出来的,高剑父也觉得很惊讶,要落款了,张大千要写剑父的题款,学得很像,旁边高剑父就不知道什么感觉了。然后他再写,张爰大千模仿高剑父,把那个‘父’刊在里面。”
以上例子看出,张大千对自己的仿摹技艺充满自信,同时也把仿画当作开心的游戏。有人说张大千性格中有“喜欢宣传自己,炒作自己看,爱出风头,爱炫耀自己,自吹自擂”的一面。事物都是双方面的,人无完人,在大师辉煌的艺术人生中,人性的弱点也在所难免。倘若后人对此忽略不计,就不能客观地认识世界,了解一位大师的全貌。
瑕不掩瑜。张大千对待艺术认真敬业,他在游戏和研究古人绘画经验中领受到古人绘画真髓,各朝各代很少有名家被他略过,就此一点,常人也是无有能及,其实对应了中国绘画以临摹入手的学习路径。
叶浅予
傅申说:“我为什么要研究张大千,一方面是想要了解他作的历代古画,一方面他的画就是一部中国的绘画史,所以对中国绘画史、古画不了解的话,对张大千就没有办法了解得透彻。同时,一看这张画,他是学某一个人,学哪一个时代。他非常丰富,没有一个画家画过这么多的临摹,他等于是一部绘画史,他是画家中的画家。”
张大千对于自己的仿画及在社会中的反应心知肚明。叶浅予讲过一个故事,1937年,叶浅予到北平看望张大千,张大千带他去当时的北平市长王克敏家,王克敏刚刚购得一幅石溪山水,挂在中堂,请来几位北平名家观赏。落座后,叶浅予正要上前观看,张大千悄悄拉住他,并拿眼色示意离开。出门后,张大千笑着说:“这幅画是我仿的。”这是叶浅予晚年回顾张大千文章中的一段。叶浅予是张大千的好友,打倒“四人帮”后,第一个出来为张大千说话的就是叶浅予,被当时台湾报界称为“保张派”。
张大千制假贩假成为一个世纪的传奇。有人说张大千制贩假画是在年轻的时候,因为养家糊口,仿作了不少古画拿到市场去卖,骗过许多商贾大户。还有人说张大千敢于制假贩假,也敢于揭穿,恰恰反映其内心的敞亮和自信。因为仿制假画,一不小心,就会跌入泥潭深渊,开始恶性循环,处世蝇营狗苟,怕人说闲。而张大千潇洒大气,聪明智慧,使得原本上不了台面的事变得明明朗朗,嬉笑自在。一些专家还有这样的看法:张大千仿制古画是为了与古人比肩,争强好胜之为。曾任台北故宫博物院书画处处长的台湾学者王耀庭讲过这样一件事情,他说:“张大千在旧金山的四十年回顾展上,对自己的画作一一点评:‘我画得比唐寅、仇英还好,‘我这张画超越了宋人。’”王耀庭说书画史上自认能超越古人的只有张大千和董其昌。这也看出张大千内心的气度。还有专家也说道:“张大千所仿制的古画都有记号,因为画商为了一己私利,将仿画混在市场出售。”为尊者讳也是国人的善意之举。时间就像一个过滤器,尘嚣之后,观物明晰。“张大千制假卖假也是事实,他大量的制假卖假确实为其人品抹上重重的一笔暗色,正直的人是无法接受的,但他不贩假也不符合张大千的全貌。张大千的造假,是由他的格性所决定的。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和缘由,张大千制造假画确实是为自己,以及为后世留下了不可抹去的劣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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