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纳撒内尔·霍桑:与荒诞结婚

纳撒内尔·霍桑:与荒诞结婚

时间:2024-04-2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美国19世纪重要作家,著有小说《红字》、《七个尖角阁的房子》与《福谷传奇》等。霍桑不仅是一位重要的小说作家,他的散文也写得十分出色。这部书是作者1842-1846年间居住于马萨诸塞州东部康谷镇郊时所作。我们从这篇佳妙的文章中可以充分领会到早期美国散文工整细腻的行文风格以及美国浪漫主义文学的高度成就。邻居见这位两鬓斑斑的老人还要种树,自不免要笑他,认为他已无望摘取果实了。每晨只需一两个小时便已毕其事了。

纳撒内尔·霍桑:与荒诞结婚

美国19世纪重要作家,著有小说《红字》(1851)、《七个尖角阁的房子》(1851)与《福谷传奇》(1852)等。

霍桑不仅是一位重要的小说作家,他的散文也写得十分出色。

本篇选自作者的短篇故事与散文集《古屋苔痕》的序言部分。这部书是作者1842-1846年间居住于马萨诸塞州东部康谷镇郊时所作。书的序言写得极为漂亮,实际上就是一篇独立的优秀抒情散文,完全可与《红字》的序言《海关》媲美,甚至更骎骎然而过之。我们从这篇佳妙的文章中可以充分领会到早期美国散文工整细腻的行文风格以及美国浪漫主义文学的高度成就。霍桑的文风深沉浓郁,崇高庄肃,词采华美,造语工细,其中各类比兴意象等都十分丰富,充满着动人遐思的美丽幻想与可爱情趣;尤其值得重视的是他那种感人的诚恳认真的写作态度与一丝不苟的谨严艺术风格。

那古宅吗!我们已经快要把它忘了,不过我们马上就要穿过果园,回到那里。果园为已故牧师于其暮年所辟。邻居见这位两鬓斑斑的老人还要种树,自不免要笑他,认为他已无望摘取果实了。但这反而使他种树的动机更加迫切,这时他已全无利己之念,而只是一心想着施惠后人,——在这点上,许多更有雄心壮志的人怕也未必能够做到。但是说来有趣,这位年迈牧师在他跨入九稚高龄之前,居然从园中吃到了他手栽的苹果,而且还颇享用了几年,至于吃不了的,卖掉之后,又增添了家中岁入。每当我想起他在那悠闲的秋天午后,一个人穿行树下捡拾果子的情景,不禁令人感到心悦,这时他一边望着那给沉甸甸的果实压弯了的枝条,一边盘算着需要多少筐篓才装得下这么许多。他爱着园中的每一株树,好像它们都是他的亲生儿子。真的,果园这东西常能和人结成亲密关系,它的一切都使人萦怀系心。这里的果木也都成了“家”木:它们已失掉了林间的野性,因它们久经人的抚育,且又为人“服务”,于是已经多少受到了人的同化。另外这里的苹果树可说一株有它一株的个性,因而也就益发引起人对它们的浓厚兴趣。例如其中一株所结的苹果又苦又涩,另一株就如仁爱一般的甘美。一株鄙吝小气,唯恐它结下的几颗果子让人摘去;另一株则豪爽大方,不辞辛苦,尽量多产。另外果树形长成的种种龙蟠之状对熟悉它们的人也别有一番趣味:它们那枝柯盘屈、杈桠奋张的样子,不能不使人横生滑稽怪异之感。再有,这片苹果树攒簇的地方一度曾是一座田舍所在,而如今,只剩得破败的烟囱一具,兀立于长满榛芫荒草的地窖之上,试想还有比这景象更增人惆怅的吗?这些果树听凭着过往行人从它们上面去自由摘食,但是由于颇历变易,那果子吃起来甘甜之中不免是有苦味的。

所以当我终于成了这位老牧师果园的唯一继承人时——而这时仰赖我抚养的不过两三口人——我感到我实在找到了一桩世上最惬意不过的差事。这里整个长夏期间樱桃与红醋栗一直不断;秋天到来之后,它的背上载满着数不尽的苹果,所过之处,随风飘落。在那悄无一丝声息的秋日下午,只要我肯凝神谛听的话,我往往能听到那大红苹果啪啪的落地声,这时并不是因为有什么风,而是果实熟透所致。苹果而外,便是梨子,摘收下来,盈筐满筐;还有蜜桃,遇到年成好时,真是吃既吃不了,存也存不下,成了极大的麻烦;即使送给人吃,也要花费很大的辛苦与筹措。不过辛苦虽然辛苦,因此而识得大自然母亲对人的优渥之厚与锡赐之丰,也算完全值得。这种感情唯有那四季如夏的南海岛民最能懂得,那里面包树、可可、棕榈、桔柚之属天然繁茂丰盈,从无告乏竭蹶之时;但是对于一个长期只习惯于城居而今天才投身到这座幽静古宅的居住者来说,他也几乎同样能领会这事的佳妙;他在这里所摘采的果实全不是他自己所栽,因此从我这非正统的眼光看来,这一切实在和伊甸园中的情形颇有类似之处。五千年来,一贯的说法总是,东西只有辛苦挣得的才适口。但依我看来(这话乃是根据我在清溪农场的躬亲体验言之),似乎还是上天的恩赐更佳。

当然毫无疑问,一个人如果肯在一片占地有限的小园之中投点轻微劳动,他的园蔬一定会比从菜农那里购来的更为鲜美。无儿无女的人如果也想懂得一点为父为母之乐,最好是亲自种一畦菜——不论是南瓜玉米、菜豆乃至任何闲花野草都行——而且要自小至大,亲自浇灌。只要所种不多,其中的每一株苗便都会单独引起兴趣。我的园子恰当通往旧宅的两旁,那大小就正合理想。每晨只需一两个小时便已毕其事了。但是一天之中我却可能跑到那里去探望上十次八次,满怀柔情地默默注视着我那亲如子女的蔬菜,而那感情之深,不曾亲与其事的人是难以体察和想像的。天下最迷人的景色再莫过于窥见一畦豆苗,坟然隆起,或者一垅豌豆,破土将出,于是远近依稀一抹新绿。不用多久,那可爱的蜂鸟已将被这里什么豆花的芳馥招引了来,这些精灵般的小客人总不免要从我的这些琼杯玉盏中来啜吮花精密露,见了以后,我总是非常快乐的。夏季南瓜的黄花开时,更可以见到成群的蜜蜂潜入花内,恣意饱吮,这同样是令人欣慰的事;虽然一旦等它们满载蜜糖之后,它们便要无迹无踪,不知飞回什么远处的蜂房;我的花园对它们的贡献不小,但却从来得不到半点报偿。不过我倒宁愿对这随风而逝的蜂群稍稍作点布施,因我深信,总有一些人会从中获益,另外世上的蜜也会有所增多,这对消弭人间的痛苦也许不无好处。的确,我自己的生活也会因此而更好一些。

讲起夏季的南瓜,我想就其各类品种及其形体之美稍谈几句。它们真是千奇百怪,不一而足,以样式论,如瓮如瓶;以个头论,有高有扁;以花色论,有的单一素净,有的粲如贝壳;因而那花纹图样之美真是巧夺天工,任何一位雕刻大家都能从中学到不少东西。依我看来,我园中的这成百南瓜一一都值得用琼瑶如式雕刻出来,以存久永。如果上天肯让我发一笔财(虽然我明知这事绝无可能),那么其中一部分我定将用以打制一套精致果盘,材料不是黄金便是细瓷,而外形则将取之于我那些手栽的藤蔓上的南瓜。这样用来盛装水果实在再妙不过。

但是我的灌园之劳所餍足的还不仅仅是对美的无尽追求。观看那弯脖子的冬季南瓜的生长也自别有一番乐趣。起初时,也不过那么小小一点点儿,上面还缀着枯花的痕迹,但是曾几何时,一个个早已肥肥大大,滴溜滚圆,横七竖八地偃卧在地上,头钻进了枝叶底下,但那黄澄澄的大肚子却腆得高高,曝露在中午的炎阳之下。注视着它们,我不禁心中想到,凭着我的努力,我总算做了一点真正有意义的事情。我总算帮助给这个世界上添了一点新的生命。它们完全是摸得着见得到的实在东西,人的心灵既能把握,又能喜爱。白菜也是这样——尤其那体大腰粗、心胸不可一世直至非得炸裂不可的荷兰大白菜——一旦我们竟能参与造化,把它培育出世,那也确是大大值得骄傲一番的事。不过最大的乐趣毕竟还在一个吃字:当它们热气腾腾于几案之上,这时我们定将像那萨登大神那样,把这些蔬菜儿女完全吞到肚内了事。

在经过了河畔、战场、果园、菜圃的一番观赏之后,读者可能对寻回古宅的兴致已经不太大了。的确,在天气晴和的日子,这里宅外的种种尽可以使一位客人玩得畅怀适意。甚至就连我自己对这宅内的一切也都一直不够熟悉,只是后来一次阴雨连绵期间,因为多日不能出屋,这才跟它稍熟了些。那时从我书斋的窗户向外望去,大自然的一副外观实在未免过于阴郁。巨大的柳树梢头早已积满雨水,狂风一过,便将如飞泉般地纷纷倾泻下来。足足有一周时间,每天从早到晚屋檐下面总是淅淅沥沥,哗啦哗啦地响个不停,于是水管底下承溜的木桶也就泡沫飞溅翻腾。屋顶以及一些小房上未经油漆的古旧木瓦也已霉烂得发黑;墙壁上的陈年积藓着雨之后则茸茸新绿,苍翠可爱,仿佛时光老人新近添上去的。平日波光如镜的河面已因万千雨珠乱落而给搅得浑浊不堪;眼前景象尽是一片湿淋,给人的感觉是整个天地都成了一团乱糟糟的海绵;窗外一英里之遥,有小山一座,林麓之间全为浓雾所笼罩,料想那里即是一伙妖魔兴风作浪之地,说不定它们此刻就正在酝酿一场新的暴风雨呢!

落雨期间,大自然是从不对人有半点同情半点庇护的。在盛暑炎夏骄阳肆虐的日子里,大自然可能还稍存一点怜悯之心,这时它会把过往行人引入到一些日射不入的林阴深处去避避暑热,但是暴风雨到来之后,他却完全无处藏身。那些深邃幽密、荫翳障蔽的阴暗角落,那些林木若郁的青青河畔,这时想起来只会使我们不寒而栗,而这些地方在一个暑气蒸人的炎燠午后本该是多么爽快啊!那里的枝枝叶叶都只会弄得你满脸是水。面对着这杳不可测的苍天——如其在这阴云万里之上还有苍天的话——我们真不禁要对这茫茫宇宙口出怨言,因为人的一生当中,美好的日子本来不多,如果整天这么淅淅沥沥,有限的几个美好夏日岂不要给白白下掉!遇上这样的淫雨天气——这样的天气肯定到时会来——恐怕就是夏娃在伊甸园中的兰闺也只会是一个凄然寡欢甚至非常晦气的地方,连这个老牧师宅院也比不上,因为这里还颇有一些拨闷遣兴的玩意,因此关起门来,避上一周风雨,倒也并无不可。但是那水汪汪的蔷薇褥上却将如何睡法!

谁要是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天气能到这么一座古宅宽阔的阁楼里来躲躲,那他真可说是福分非浅,因为这里就连革命时代以前的旧物也还聚集不少。阁楼为一拱形之厅,几扇小窗上积尘很厚,即使最好的天气也是昏昏如瞑;一些角隅更几乎窅如岩穴,其中有什么奥秘我自己也不知晓,因我对那里的尘埃蛛网也都隐怀虔敬,不想理动。屋顶的梁木桷椽皆未加细斫,木头上的硬皮都还未去,壁炉的石工也极粗糙,因而使这阁楼给人以特别不适居住的伧荒之感,而其实这座古宅整个说来还是颇为舒适体面的。楼的一侧有小舍,壁涂白垩,素名“圣斋”,为此地牧师年轻时寝息与读书祷告之地。这里楼势既高,地复僻静,窗仅一扇,火炉又小,壁橱一具亦仅堪供祈祷之用,故特为青年僧侣修身、养性、穷理、悟道之理想环境。时日既久,沿墙亦颇有咏怀记事等题壁之词。又壁上有旧画一幅,其帆布已破损折皱不堪,细审为一牧师肖像,画笔甚遒劲,画中人着假发,法衣垂带,手执圣经。捧画至亮处细看,但见牧师一副严峻目光,咄咄逼人,威仪凛然,与今日的牧师神气大有径庭。画中牧师为这里教区百年前人物,名牧师威克菲之友人,而论及才辩之锋利火辣,亦颇相埒。如今肃立像前,我不免向他鞠躬施礼,心想今天既瞻仰到这位教会长老的遗容,便无异与他的英灵面对,另外我有十足的理由相信,这座院宅便常有他的阴魂出入。

但是闲言少叙。我之前的那位住户的一部分藏书即在这阁楼上——以这么一处幽僻之地而藏这么一批过时之书,于存地言,实在堪称妙选。拿到市上拍卖,这批老书是换不回几文钱的。但是发之于这座秘阁之中,这些异代旧籍却不禁古意盎然,往往于其自身价值之外,别具一番幽趣;其中多种为昔日清教徒时代遗物,辗转至今,已于教会中多历人手。书中某些飞页之上,从业已褪色的遗墨来看,尚能辨得出为名人手迹,另外书页之间杂满脚注眉批,一些地方则于衬纸上作有细字,唯多潦草不可辨识,料想其中定有奥秘存焉。惜世人既无由得知,其秘亦遂不传。一部分书为对开本拉丁文巨册,为罗马天主教中人所著;其他一些则为攻击罗马教会之作,文至浅易,而语特凌厉,意在对彼大张挞伐。另有约伯论之专著一部,卷帙浩繁,计全套书厚厚薄薄不下二十余大册(四开本),其中一章即占书二三册之多;如此庞大著作,恐怕唯有约伯本人能有耐性阅读下去。这里对开本的神学著作颇有一批,但都过嫌笨重,似与其所代表之微妙灵性不符。这些卷帙至今已不下二百余年,封面一律为黑羊皮制,形状古怪,概为一般巫术书的装订法。其他一些旧书则体积较小,旧日男装的背心口袋尚能装得——但书虽小些,那黑黝的程度却是一样,另外书里希腊拉丁的引证也很不少。这些小书给人的印象是,它们起初也都志不在小,要成巨册,只是后来遭到挫折,未能发育完全,致成了今天的侏儒样子。

雨还在渐渐沥沥地落着,拍打着屋顶作响,尘埃厚厚的阁楼窗外天色也依旧阴霾晦嗅。这时我正埋头故纸堆中进行着辛苦的发掘,希望从这一大批无聊东西的背后寻觅到一点其光烨如烈焰,其璀璨如美玉的精彩事物与不朽思想。但我却找不到这类宝物;一切都是恹无生气;看到这些,我不禁怅然若失,心想人智何衰!原来它也会像人手所制的东西那样归于腐朽。思想终不免要发霉。对于一个时期是上等营养的食物,到了下一代时也许再无任何裨益。当然宗教一类书籍尚不足以概括人类思想的全部内容与经久品性;因为这类书籍往往迂阔辽远,甚至连自己揭示的宗旨也很少触到,所以它们之写与不写,确也毫无所谓。既然一个人无知无识也可以得到上帝的圣宠恩眷,那么说这种神学书籍大多属于无谓无聊之作,也不致太错到哪里吧。

阁楼中有许多书为已故牧师晚年时所购置。如果有谁像我现在这样纯以好奇的目光重新翻检,他必将发现,这里一些后出之作较之那些一百多年前的书籍似乎更加乏味。《自由布道者》、《基督教研究》、各类讲道集、论战文字、宗教论述以及其他种种应时之作与早期那些笨重卷帙完全杂沓一处。以外观轻重论,新书与旧书诚有羽毛与铅铁之悬殊;但若以内容意思而论,则新旧之间亦可谓难分轩轾。两者都同样枯燥乏味。不过细比之下,早期的书立意似乎更见诚恳,而当日的读者也可能认为它们具有更多的热忱;虽然时过境迁,那点热量早已冷却下来,最后几乎低至零度。但是许多晚出的书则不同,它们的枯燥乏味是带有根本性质的,似乎从一开始著述时便不能不是如此,因为它们的著成完全与其作者的心胸与认识无关。总之,对于这一大堆尘封厚厚的旧书,即使其中偶有可取,我也将完全弃置不顾。另外尽管这样,我坚信我仍不妨是个不坏的基督教徒。看来一个人要想升天,即使能攀上由那些古老对开本搭成的哥特式的天梯,或者乘上近代宗教小册子的轻飘羽翼,这事恐怕也万难办到。

然而说来奇怪,倒是一些写了出来只供眼前时下随便看看而完全无意传之永久的作品却还稍具生气。这里有几份报纸,甚至时间更久的旧历书,竟不觉把这类文字初出时的当年环境气氛重新勾起在我的心头,而那情景的真切,简直使我难以喻之于怀。那情形正仿佛我突然于旧书堆中翻出几块魔镜的碎片,而那上面竟还残留着过去世代的模糊形影。面对着这些镜片,我不禁睁大眼睛,开始审讯起那些望之俨然的神学大家的肖像来,质问何以经过这么辛苦的一番爬罗剔抉与内省自返之后,他们所写出的作品,就其真实性而言,竟连那些报人与年历编者随兴所至,信笔涂抹的东西也颇有不如?当然那肖像是答不出的;所以下面的话仅是我的答案。这即是,那些报章也好,年历也好,它们本身都是某个时代的产物;在当时都有着一定的目的与意义,因而对于后人也就仍有几分看头;然而另外一些作品,由于其著作者在一动笔时便与其时代颇有脱节,因而才刊出时便新意不多,至于后来,就益发陈旧不堪了。所谓天才,即在其能熔铸古今,开一代风,因而成就其不朽之盛业;但这并不排斥他可兼具一般作者那种投合时好的本领。一部天才之作无非便是一份久读而常新(甚至久久读而常常新)的报纸而已。

虽然上面对古书的一番议论不免稍稍语涉轻薄,实则我的内心对于一切著述都常隐怀敬意。一册典籍在我心头所具有的魔力殊不下于一片字纸之于一位善良的回教信徒。一张被风刮动的纸片在他看来完全可能上面载着圣洁的诗句;而对我来说,每本新书旧籍的里面也都可能含着什么“芝麻密语”——一种足以打开隐藏在某个真理洞穴的宝物的入门符咒。因此当我转身离去古宅的书斋时,我的心中实在不无怅然之感。

感谢上苍,在又是一天风雨之后,太阳终于在夕暮时分从西方天际挣脱出来,天幕之上仍然彤云密布,但是明暗对比之下,这一线金光却化为更加艳丽的绮照。天空的眼睑还是沉沉的,可是已向大地露出了笑容——那久违了的笑容。好了,明朝又可以到山巅林麓一游了。

很有可能昌宁会从路边赶来和我一道去河上钓鱼。每当我们结伴到野外做一日之畅游,那真是最令人神往和快活不过的事,这时我们便抛掉一切窒息憋闷的礼俗客套,恣情尽兴地去四处遨游,像个印第安人或不受文明礼教拘束的野人那样,完全脱屣世事,放浪于形骸之外。我们将回舟溯流而上,行过夹岸宽广的草原,然后折入亚沙白溪。在这条水与康谷河汇合处一英里以内一带,风光竟是那么秀丽,大概除了涤荡着诗人灵府的神溪之外,像这样美好的地方世上也找不到第二处。这里的丛林山麓仿佛是一座避风的天然屏障;外边即使狂飙劲吹,这里的水面上也纹丝不动。溪流舒漾迂徐,缓缓而前,行经其上,毫不吃力,似乎舟人心中但一动念,轻舟便已溯洄直上。小船一路所经,曲曲折折,尽是密林深处,林叶簌簌,似在叮咛溪流嗓勿作声;而溪流也从两岸菖蒲丛中连连应答,仿佛林木与溪水互致绸缪,嘘之入梦。是的,那一湾溪水昏昏之中,逐波而前,一心仍梦想着天光云影与密枝簇叶;这时阳光从树叶隙缝中射出,恍若落霞绮霰一般,参差破碎,晶莹万点,顿使林间生意盎然,与溪边的一派幽邃浓碧成一鲜明对比。而周围的旖旎风光不觉倒映在这睡溪的胸臆之中。但这溪上的风光与这梦中的景物到底哪一个更为真实?——是我们这粗糙感官所曾感到的周遭事物,还是那溪流深处的美好映像?也许那脱离躯壳的空幻映像与我们人的灵魂更为贴近。但是不论真景也好,幻景也好,在我看来都有一种潇洒出尘之美;而如果它更离奇一点,我真不禁要顿生遐想,以为这条溪水竟是从我身边那位胸中大有丘壑的友人的灵境之中流出,并在几经曲折之后,而辗转至此的;果真这样,那时沿溪的景物便应多上一点东方的情调才是。

溪流虽然那么温和可亲,与物无件,但两岸寂静的林木却似乎不太愿意让它流过。那里不少树木紧紧傍水而居,下垂的枝条便浸在水里。一处地方,崖岸高峻,斜坡之上几株铁杉树枝外伸,斜敬水面,仿佛作投水之势。其他处则波面几与岸平,那里成片树木的根部都浸在水里,连茂密的树冠也都高出水面不远。山埂菜点燃起它螺纹般的火焰,把灌木丛里的幽暗角落照得通明。荷花也傍溪盛开;那朵朵娇花,照梭罗讲,必须到一日晨曦的初次照射之后才会开放,这时在阳光的抚爱之下,荷花也就像少女一般地渐次成熟起来。这景象,他曾见过许许多多,凡是阳光所到之处,荷花也就一一绽开它们的蓓蕾——这个奇景,如果不是诗人凭着他的灵心慧眼为人指出,我们恐怕是无缘看到的。葡萄更是到处都是,它的藤蔓爬满了大小树木,有的还带着长串颗粒,低悬河上,舟人行经其地,伸手可得。有时这些藤蔓还要多事,竟把本来不属于一个家族的两株树木,例如铁杉与枫树,生拉硬扯地连在一起,强迫人家结成姻亲,并把它自己的后代给人家去当子嗣。其中一株尤其志向非凡,竟已快要攀缘到一颗白皮松的顶梢,而且还要一枝一枝地横跨过去,非到把它的繁密卷丝与成串葡萄高挂树冠,凌虚飘举,这事便决不罢休。

溪流曲折,一转再转,眼前的景物也一一从背后逝去,不复可见,但迎面而来还是一样幽静可爱。我们继续向着溪流的深处泛去,而随着游棹的划动,景色也愈转愈幽。突然一只羞涩的翠鸟从附近一个枯枝上飞到远处,飞时发出一声尖叫,不知是惊是怒。在这里已经逗留隔宿的野鸭见到我们也猛然受惊,当它拂掠过晶莹的水面时,在那里掀起了一道道的白条。这里莲叶田田,叶间时有鱼跃。刚刚蹲在岸边的树根石上悠闲曝背的乌龟也突然一跃,潜入水底。此地的风物粗犷之中,饶具秀媚,假如一个文身涂面的印第安人三百年前曾泛舟这个溪上,他在波心岸边所见到的景色大概和我们也没有多大差异。另外他所烧的午餐也不会比我们的更为简陋。不久,我们便寻了个地方,系舟登岸,那里枝叶交横,不啻天然凉亭。然后便把四周的松果败枝拾拣了些,生起火来。登时一股浓烟,直冲树梢,但浓烈之中却杂着一种清香,嗅之令人神爽,与平日厨下点火时的那股混浊油腻气味大不相同。我们菜肴的香味与林中的气息十分调和:我们的突然擅入也不致成为亵渎,这里虽然一片圣洁寂静,但决无深闭峻拒之意,因此我们尽可以在此欣然举火,把个绿树浓荫作成厨房餐室。奇怪的是,我们在这么一个风景绝佳的地方大啖大嚼似乎也没有大煞风景。树丛中间熊熊燃烧着的籍火也好,忙着烹调上菜的我们自己也好(我们的餐桌不过是一根生满苔藓的粗木),这一切都似乎与身边的潺潺流水和头顶簌簌的簇叶融和无间。尤其可怪的是,我们的嬉戏游乐也不曾影响林间的肃穆庄严;虽然这片古老荒原上的一切精灵小妖与沼泽湿地上青磷鬼火都有可能成群跑来参加我们的有趣谈话,使这里更加笑语喧哗,热闹非凡。你在这里所谈的尽可以是世上从来没有的彻底荒唐,也可以是人间罕知的深奥哲理,或者是你内心之中最虚无缥缈的东西,其中怪诞与至理兼而有之,亦彼亦此,总之,一切全在听话人自己的灵心与妙悟了。

于是阳光、树影、落叶、流水之中,我们的谈话不觉思如泉涌,汩汩而来。爱伦利的谈吐更是天花乱坠,璀璨夺目;他的思绪有如泉眼下的灿灿金底,映得我们的脸上也盛满光辉。如果他真的能够把这些都提炼出来,盖上造币厂的官印,使之通行,世人必将受益非浅,他自己也可以借此成名。对我来说,且不需管那所谈的内容为如何,但能认识到我那友人颇有才分,已经使我的内心感到充实。不过在那些不拘形迹的日子里,他和我的最大收益并不在我们从一大堆难以捉摸的问题里找到什么斩截确切的思想或见棱见角的真理,而主要在我们能从一切习俗与传统之中,从人对人的禁锢与束缚之中挣脱出来,获得自由。今天我们既已这么自由,明日我们便不能去重当奴隶。当我们再跨进家宅的门槛或踏在城里繁伙的人行道上时,亚沙白溪上的树叶便不免要响彻我们的耳际,叮咛我们“不可丢掉自由”,正因这样,当年林阴溪畔我们野餐后丢下的余烬残灰在我们的心中往往记忆常新,那神圣的程度几不下于家庭的炉火之侧。

日落溪上,满眼金黄,这是何等迷人的情景啊!这时我们掉转船头,顺流而回——回到人类的社会制度之中,不过不是回到地牢与枷锁,而是回到一座庄严的巨宅,在那里我们仍旧能够我行我素,过着一种宏伟的淳朴生活!另外这座古宅从河上看去又是多么倍觉亲切,顶上绿杨低拂,附近的一切也都深深掩藏在果园与林路的一色浓碧之中,——它那色泽幽暗、朴实无华的外观正是对时下人们徒逞机变、竟尚浮靡的一种呵斥!这座邸宅正是在与我们所攻击的那种虚矫反常的生活的并存之中而日益见出其神圣;但是它终究还是人间的居室;想到这些,我不禁恍悟到,原来人生的一切虚伪做作与传统因袭也都不过是一层脆薄的表皮,至于那底层更深刻的东西尽可以不太受影响。一次,正当我们荡棹归岸之际,忽见天空乌云一团,状若巨獒,蹲伏于那旧宅上方,若为守护。见到此景,我不禁默祷有顷,暗暗祝愿上苍对一切得诸人心之正的典章制度多加垂佑吧!

如果读者诸君有谁立志要抛弃文明社会,走出都市及其住宅,乃至摒绝一切精神与物质上的种种反常现象与奇技淫巧,那么值此新秋,正其时矣!这时大自然对他的恩眷定会更加逾于其他时节,定会把他揽入怀中,爱如亲子。我自己在那些早秋天气就在屋里再坐不住。往往盛夏还未过去,空中已经有了秋意。当然这种情形每年有迟有早,但有时可以早至七月初期。这时眼见一年的繁华,又将逝去,这个似乎平淡,似乎难信但又异常真实的感触——其实即是一种预兆——实在是再奇特不过了,想到这里,幸福甘美之中又不无凄怆之感。(www.daowen.com)

我上面说了这种感触不是很奇特吗?还有一种几乎人人都隐约感觉到的悲愁也和这相仿佛,即当我们一生精力最蓬勃旺盛,而时光老人也把他全部的花朵都赐给了我们的时候,我们却又不免感到,他那一刻也停不下来的双手下一步就要把这些花朵再一一拿走。

我记不清蟋蟀的鸣叫是不是秋天到来最早的先声。——那叫声真可以说是一种有着声响的寂静;虽然声音嘹亮,而且传得很远,可是人们从不把它当成一种声音,它早已和周围整个的秋声融成一片,密不可分了。这时美好的夏日已成过去!八月里山上谷底还是一片青葱;树上的叶子也是又稠又绿;河岸边、石墙上以及林阴深处的野花甚至开得更加艳丽浓密;就是天气也和一个月前同样炽烈;但是天上的每一阵清风,每一缕阳光之中我们都能听到一位亲密友人的轻声道别,见到他的凄惨笑容。这时炎热之中已透着凉意,中午的太阳也不再那样灼灼逼人。轻风起处,已觉秋气袭人。那落照斜辉,林岚树影,在一片金光灿灿之中,开始露出愁意。就连遍地野花——哪怕那最明艳和最绚烂的——秾缛华丽之中也都隐含着一种清愁,仿佛在暗示一年盛时的将尽。同样那艳美的山埂菜也唤不起我真正的欢乐。

秋色渐浓,大自然的温柔也日益加深。这时我实在不能不更爱我们的母亲;她对我们真是太疼爱了。其他季节,这种印象还不明显,至少不是时时这样;但在那些温煦晴和的秋日里,当她已经使我们五谷登场,一切应为之事已经样样做毕,这时她真是把她的一腔慈爱全部倾注在我们的身上。她有了余暇来抚爱她的孩子。连天上的嘘气——哪怕只是嘘气——也值得我们感谢,因为那嘘气便是最和畅的轻风。它拂在地面上就像那最多情的一吻,而低回流连,不忍遽去;但终究不能久留,临去时的拥抱竟是那么热烈,接着便匆匆别去,又去抚爱其他。真是一天佳氛,溢满人间,只待我们前去领受。这时地上的草尚未黄,我躺在草上,不禁喃喃自语道:“大好的秋光啊!世界多么美丽,上帝多么慈爱!”这一切都是永生的预兆;假如不是这样,造物者也就不会赐给我们这样美好的景光和领略这些美景良辰的一副悱恻襟怀与深心雅意了。面前的灿灿金光便是永生不死的不二见证。它洒自九天阊阖之上,仿佛意在略示世人以天国之美。

但是此后不久,天地之间已是一派萧肃气象。十月侵晨,草上篱边沾满浓霜;太阳将出,宅外道上已经木叶纷纷,无风自落。整个长夏以来,这里或是如寂静的流泉一般,声息微弱;或是当闪电雷鸣、树枝与狂风相搏之时,喧嚣震天;或是如乐声大作,时而庄严,时而欢快;或是又万籁俱寂,悄无音息,于是当我漫步在浓翳有如拱顶的枝叶之下时,我的思绪也或喜或悲,与周围的一切化而为一。但是此刻这些树叶却只能在我的脚下瑟瑟作响。自此以后,那灰暗的牧师住宅就变得更加重要,把我们一步步拉近壁炉之旁——至于那只憋气的铁炉子则要等到严冬到来再使用了——另外整个夏天以来那早已跑野了的心至此也该向这里好好收收了。

高健译

常风校

那翘企已久的芳馥春天,尽管迟来几周,终于还是来了,这一来,古宅的檐苔墙莓,处处一派生机。明媚的春色已经窥入我的书斋,不由人不启窗相迎;一霎时,郁郁寡欢的炉边暖流与那和畅的清风顷刻氲氤一处,几给人以入夏之感。窗扉既已洞开,曾经在淹迟冬月伴我蛰居斗室之内的那一切计数不清的遐思逸想——浸透欢戚乃至古怪念头的脑中异象,浥满朴实黯淡的自然的真实生活画面,甚至那些隐约于睡乡边缘、瞬息即逝的瑰丽色泽所缀饰成的片片梦中情景,所有这一切这时都立即逸出,消释在那太空之间。的确,这些全都让它去吧,这样我自己也好在融融的春光下另讨一番生活。沉思冥想尽可以奋其昏昏之翅翼,效彼鸱枭之夜游,而全然不胜午天的欢愉阳光。这类友朋似乎只适合于炉火之畔与冻窗之旁,这时室外正是狂飘啸枝,冰川载途,林径雪封,公路淤塞。至于进入春夏,一切沉郁的思绪便只应伴着寒鸟,随冬北去。于是那伊甸园式的淳朴生活恍若又重返人间:此时活着似乎既不需思考,也毋庸劳动,而只是熙熙和和,怡然自乐。除了仰承高天欢笑,俯察大地苏生而外,此时此刻又有什么值得人去千辛万苦经营?

今年春的到来所以又是步履疾迅,主要因为冬的延稽过久,这样即使兼程退却,也早超出其节令期限。不过半月之前,我还在那饱胀的河边见着巨块浮冰滚滚而下。山腹个别地带而外,眼前茫茫大地覆雪极厚,其最底层尚是去年十二月间雪暴所积。骤睹此景,几乎令人目呆,不解何以这片僵死地面上的偌大殓布方才铺上,便又撤去。但是谁又能弄清那阳和淑气会有惩般灵验,不管它是来自周遭的岑寂物质世界,还是人们心底的精神冬天?实际上,多日以来,这里既无暴雨,也无燥热,只是好风南来,不断吹拂,而且雾日晴天,都较和煦,另外间或降场小雨,但其中总是溢满幸福欢笑。雪仿佛在幻术下已经突然隐去;密林深谷之中虽然难免,但是眼前只剩下一两处还未消净,说不定明天再来,还会因为踪影全无而感到怅惘。的确,新春这般紧逼残冬,以前还未见过。路边的小草已经贴着雪堆钻出头来。牧场耕地一时还没有绿转黄回,完全变青,但也不再是去年深秋一切枯歇时的那种惨淡灰暗色泽;生意已经隐隐欲出,只待不久即将焕发成为一派热闹景象。个别地方甚至明显地绽露出来——河边一家古旧红色农舍前面的果园南坡就是这样——那里已经是浅草茸茸,一色新绿,那光景的秀丽,就是将来繁花遍野,也将无以复加。不过这一切还大有某种虚幻不实之感——它只是一点预示,一个憧憬,或者某种奇异光照下的霎时效果,以致目才一瞬,便又转眼成空,风韵逸去。然而美却从来不是什么幻象;不是那里的点滴苍翠,而正是它周遭广阔的深黝荒芜土地才更能给人携来梦想和渴望。每时每刻都有更多的土地被从死亡之中拯救出来。刚才朝阳的灰色南岸还几乎光秃无物,但现在已是翠映水堤。再细视,浅草也在微微泛绿!

园中树木虽还未抽芽著叶,但也已脂遂液饱,满眼生机。只须魔杖一点,便会立即茂密葱茏,蓊森浓郁,而如今枯枝上的低吟悲啸到时也会从那簇叶中间突然响出一片音乐。几十年来一向荫翳西窗的那株著满苔衣的老柳也必将首先披起绿装。说起柳来,历来总是喷有烦言,理由无非是这种树的外皮不够干净,因而看去每易产生黏湿不洁之感。的确,我常以为,树木要想得人喜爱,必须叶表光滑,皮表爽利,另外木质纹理也都贵乎缜密坚致。然而柳也自有其特长,它总是以它那袅娜轻盈的风姿最早就将美的希望与现实像喜讯那样携给我们,而最后才把它黄而不萎的叶子撒落地面。另外整个一冬,它们那蔫黄的桠杈之上总是晴光如炽,因而即使是最凄其晦冥的天气,也都予人以一种欣欣之感。遇到雾雨云天,柳会令人忆起可爱阳光。我们古宅的郁郁园柳如果齐被砍掉,以致冬天它们的雪顶再无灿烂金冠,夏日周围也无参天翠黛,那时将会失去多少风韵。

我书斋窗下的淡紫丁香同样也已开始生叶;不消几天,只要伸出手去就会触着它那最嫩绿的高枝。这些丁香,由于不复年轻,久已失去其昔年的丰腴。从内心,从理智,从常情乃至从爱好讲,我们都已不再满意它们的外观。老年一般受人尊敬,但是联系到丁香、蔷薇或者其他观赏性的花木,便恐怕未必如此;这些尤物,既以美为其生命,便似乎只应活在它们的不死青春——至少在其衰竭到来之前就该及时死去。美的树木乃是天上的圣物,按其生性本应不死,但是后来移到人间,也就不免要失掉其原有权利。一丛丁香竟然活到老迈不堪,辈分高高,这事本身便有几分滑稽可笑。这一比譬似乎也同样适用于我们人生。那些风致翩翩,生来便仅为给整个世界添色增美的人,按理也合应早些死去,而不该活到鬓发苍苍,皱纹满脸,正如我窗下那丛丁香不该苔皮厚厚,萧索枯萎。这倒并非是说在价值上美将逊于不朽。不,美应永远存在下去;也正为此,所以每当我们看到美被时间战胜,便将产生不快之感。另方面讲,苹果树却可以活至老耄而不致遭到物议。它们完全可以爱活多久便活多久,也尽可以将其自身盘屈虬蟠得全然不成形状,然而霜皮瘦枝之间,却又红花著梢,夭夭灼灼,一树春色。它们尽可以这样一副模样而仍不失人的尊重,尽管收成时节,结果寥寥。这不多的几枚果实——或者仅是它们毕竟结过这点微弱回忆,至少总算是对世俗之于长寿者们的历来无情要求有了几分交代。看来人间的花木要想在世上享有寿数,除了开花应该美丽之外,还必须结出一定数量的果实,以服众口;否则仅具莓衣苔皮之类,而再无其他,则于合宜一端,势将人情天理,两难相容。

严冬的广大雪毡一旦撤去,这时最触目惊心的便是那暴露在眼前的种种污秽杂乱。依我们的偏见看来,自然也并非生胜好洁。去岁的物华芳菲,如今因已转成奇形异状,一片灰暗,势不能不影响到眼前的明媚风光。路边道周,去秋的败叶到处成堆,其中甚至不乏狂飙摧折的整条断枝,如今早已霉黑腐烂,一两处还有鸟的残巢留在上面。至于花园之内,豆蔓的卷丝,笋圃的枯根更是随处可见,有些白菜甚至因为收秋人的大手大脚而被活活冻毙在那泥土里面。真的,通观世间万物的全部生命形式,死的遗迹在它们当中竟是何等地错杂一处和很少例外!无论是思想的壤土,还是心灵的园圃乃至感官的世界里面,都往往有枯叶残存下来——那些我们已经弃置不顾的思绪感情。天风既无力将它们驱出世外,大地也不能把它们收入虚无。但是这些对于我们又有何意义?为什么我们的生活与乐趣便不能是另外一种样子?因而我们的今生亦即人类的初生,我们的欢乐恍若他们的欢乐,于是再也无须在那些世代的旧物堆上(尽管从那里面也曾焕发出不知多少美丽神奇)践踏着朽骨而生存,步履着遗迹而作乐。想来那伊甸的春天必曾是无比的美妙,那里纯洁的处女地上绝无陈年积月的旧日宿叶去传播腐烂,村民的浑朴心中也不知将那过时的经验弄成盛夏,弄成残秋!那个世界才真真值得一活。——啊,你这牢骚大家,恐怕正是因为此生此世过于繁缛华茂和撩人心意,你才编造出这么多的无聊埋怨来吧。说是那里没有腐朽。那里的每个灵魂都是他自己伊甸园中的第一初民。——但是我们呢?我们则是居处于一所苔痕密布的古老邸宅,履践着往昔历代的旧日足迹,而与共朝夕的侣朋则是一名死去牧师的孤寂亡灵。然而言之可怪,所有这一切反常的情况却因了精神的康复之力而被弄得未全虚幻。设使人的精神何时失去了这种力量——亦即设使这些枯枝、腐叶、古宅以及旧日的鬼魂一旦全都返回它们的当年面目,而今天的翠绿青葱反而成了它们的破碎梦影——但愿那时这种精神不必再长留在我们尘世之中。那时或许唯有天上的清氛能再振起它那泰初之时的浑然元气。

然而从这里黑梣与冬青树下的园中甬道面一跃驰入那无极太空,这又会是何等出人意料的非凡飞行!且让我们暂时脚踏实地吧。这个花园虽然平常,草在这里却长得很快,石墙脚下,屋角隐处,都已丝丝冒出,特别在那朝阳的台阶地方,也许因为条件优越,已经是细草芊芊,迎风摇曳。我观察到,有些杂草——尤其是一种沾指即染上黄色的——竟然汁饱叶鲜,经冬都未死去。我说不清何以它们独能免遭其同族类的命运而幸存下来。如今它们既已成了长老耆宿,自不免要对其花草儿孙讲点死生道理。

说起春天的赏心乐事,我们又怎能忘记禽鸟?就连乌鸦也会受人欢迎,因为它们正是更多美丽可爱的羽族的乌衣信使。它们在融雪之前便已经前来看望我们,虽然它们一般喜欢隐居树阴深处,以消永夏。我有时也去打扰它们,但见到它们高栖树端的那副如做礼拜的虔敬神情,确也不无唐突冒犯之嫌。偶然引颈一鸣,那叫声倒也与夏日午后的岑寂无比相合,其声大而且宏,且又响自头顶高处,非但不致破坏周遭的神圣肃穆,反会使那宗教气氛有所增加。然而乌鸦虽然一副道貌和一身法衣,其实却并无多大信仰;不仅素有翦径之嫌,甚至不无渎神之讥。相比之下,在道德方面鸥鸟倒是更为可尊。这些海滨岩穴中的住户与滩头上的客人正是赶趁这个时节翔来我们内陆水面,而且总是那么轩轩飘举,奋其广翼于晴光之上。它们在禽鸟之中最是值得一观;当其翔驰天际,那浮游止息几乎与周遭景物凝之一处,化为一体。人的想像不愁从容去熟悉它们;它们不会俄顷即逝。你简直可以高升入云,亲去致候,然后万无一失地与它们一道逍遥浮游于汗漫的九陔之上。至于鸭类,它们的去处则是河上幽僻之所,另外也常成群翔集于河水淹没的草原广阔腹地。它们的飞行往往过于疾迅和过于目标明确,因而看起来并无多大兴味,不过它们倒是大有竞技者们的那副死而无悔的拼命精神。此刻它们早已远去北方,但入秋以后又会回到我们这里。

说到小鸟——亦即林间以其歌喉著称的鸣禽,以及好来人们宅院,好在檐前圆木筑巢因而与人颇为友善的一些鸟类——这些要想写好,那就不仅需要一支十分精致之笔,而且一颗饱富同情的心。它们那些曲调的猝发简直仿佛一股春潮从那严冬的禁锢之下骤然溃决出来。所以把这些音籁说成是奉献给造物者的一阙颂歌,确也不为言之过高过分,因为大自然对这回归的春天虽然从来不惜浓颜丽彩多方予以敷饰点缀,但在凭借音响以表达生之复苏这番意思上却是不出鸟声一途。不过,此刻它们的抒放还仅仅带点偶发或漫吟的意味,尚非是刻意求工之作。它们只是在泛泛论着生活、爱情以及今夏的栖处与筑巢等问题,一时还不暇稳坐枝头,长篇大套地谱制种种颂歌、序曲、歌剧、圆舞或交响音乐。其间急事也常提出,大事也常通过匆忙而热烈的讨论,加以解决,但是偶然情不自胜,一派秾郁繁复的细乐也会嘤然逸出,恍若金波银浪一般地滚滚流溢于天地之间。它们的娇小身躯也像它们的歌喉一样忙个不了;总是上下翻飞,永无宁日。即使是三三两两飞避到树梢去议论什么,也总是摇头摆尾,没个安闲,仿佛天生注定只该忙忙碌碌,因而其命虽短,所过生涯却可能比一些懒人的寿数还长。在我们所有的禽羽族中,那名叫燕八哥的(其中两三个细类似乎颇能相得)也许是最喜鼓噪的一种。它们往往成群结伙(比那因了鹅妈妈而永垂不朽的那“二十四位”还更享名),啸聚树端,而那喧嚣吵闹的激烈实在不亚于乱哄哄的政治会议。政治当然是造成这类舌战激辩的主要原因,不过与其他的政客不同,它们毕竟还是在彼此的发言当中注入了一定的乐调,因而总的效果倒也不失和谐。然而在这一切鸟语之中,听起来最使我感觉优美欢快的再无过于一座高大堆房(尽管那里面阳光微弱,并不明亮)里的燕子呢喃;那沁人心脾的感染力量甚至超过红脖知更。当然所有这些栖居于住宅附近的禽羽之族仿佛都略通几分人性,也多少具备一点我们的那个不死的灵魂。早晚晨昏之际,我们都能听到它们在吟诵着优美祷文。仅仅不久之前,当那夜色还是昏昏,一声浏亮而激越的嘤鸣已经响彻周遭树端——那音调之美真是最适合去迎接绛紫的晨曦和融入橙黄的霞曙。试问这小鸟何以要在午夜吐放出这般艳歌?或许那乐音是自它的梦中涌出,此时它正与其佳偶双双登上天国,而不想醒来,自己不过瑟缩在新英格兰的一个寒枝之上,周身全被夜露浸透,以致不胜其幻灭之感。

昆虫也是春的最早产物。许多我完全叫不上名字的小虫早已蠕蠕雪上。不少肉眼难辨的细物正在晴光之下嗡嗡嘤嘤,密如雾霭,不久飞入暗处,又恍被吞噬,渺不可见。蚊蚋已经开始奏起它们那生人微怖的细弱号角。黄蜂也在纷纷袭击着晴窗。蜜蜂还曾闯入室中,来报花信。蝴蝶甚至在雪消之前便已飞来,但寒风之中实在不无伶俜索莫之感,尽管一身彩衣,萦金缭碧,富丽非凡。

田野林径之间一时还春色不浓,少人光顾。日前外出时,一路之上还见不着紫堇银莲,或者其他一些像样花草。但是去登登对面小山,以便辨识一下春的足迹,还是完全值得。我自己便一直在追踪着它的一切微细变化。周围河水一道,蜿蜒作半圆形,所经草地因过去悉属印第安人,此水至今犹仍其旧名。然而那里地卑水阔,日照之下,大有浮光耀金之感。近岸一带,成行树木几半浸水中,稍远,但见灌丛处处,簇出水面,仿佛在仰首吸气。其中最奇特的是一些零星巨树,孤立于死水之中,水面也较宽阔,广袤可数哩许。一些树身由于浸水过深,尽失其比例匀称之美,见后始知其天然形状之可爱可贵。今年春汛期间,河水虽未泛滥成灾,但是浸地之广,也为近几十年来所仅见。事实上它已漫过石栏,致使公路个别地段几可荡舟。不过此刻已见退势,水中孤屿渐与大片土地相连,其他一些汀诸也慢慢冒出积涝,仿佛前所未见的新造之陆。眼前种种实在酷似尼罗河畔的退水情景——除了没有那种黑色沉积,另外也恍若诺亚时代的滔滔洪水,所不同者,这些重见天日的陆面之上到处洋溢着一派盎然生意,因而给人的印象仿佛一切概出新造,而非因为浸淫陷溺过久,非洪水不足以尽洗其污秽。这些新出水的岛屿实在是整个景物中最青葱的部分,只须那融和的春光一到,登时便将绿满郊原。

感谢上苍给了我们春天!试想整个大地——还有人类以及与他们息息相关的旧地故乡——又将是怎么一副模样,如果生命只是这般孜孜矻矻,一刻不停,从来没有任何新的东西定期来复,以便给它注入一点蓬勃生机?难道这个世界真会变得完全不可救药,以致连春天也不能给它携来一丝新绿?难道人们也都变得那么衰朽不堪,以致他们青春时代最微弱的阳光也永远不再射入心扉?绝不会的。我们这座古宅的墙莓阶苔此刻已是一片烟景;曾经在这里居住过的慈祥牧师不也是在此处重返其青春,在这骀荡的春风里成为九十之童吗?不论年老年少,如果一个人竟然连这春天的欢乐活泼也都一概摒弃不顾,这个人的灵魂真将是槁木死灰,哀莫大焉!对于这样一副心灵,我们不仅万难寄予重整乾坤之厚望,也无从邀得对那些为了崇高信仰与正义事业而英勇奋战的人们的些微同情。说到我们的一年四季,夏天总是但以眼前为务,而不思将来;秋天富饶丰赡有余,但过趋保守;冬天则已完全丧失其美好理想,只知在瑟瑟的寒风之中重温其往日迷梦;因此唯有春天,那生意盎然的春天,才是这变动不居的序时之中的最好时节。

高健译

常风校

〔作品简析〕

本文出自霍桑出版于1842年的短篇小说与散文集《古屋苔痕》,原题作《花蕾与鸟语》,是书中颇为优美的一篇,历来为人喜爱,美国小说家梅尔维尔便曾盛赞此文写得情致幽雅。文章的好处在于作者通过他敏锐的观察与善感的心灵能将初春的明媚风光这么饱满而酣畅地捕捉摄取到自己的篇页之中,读来令人齿颊皆香。另外盈溢于字里行间的许多美丽情思与奇妙幻想也都异常动人,确实不愧为美国散文中的一篇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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