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在寂静中安眠
——《自题金山画像》
这首诗写于苏轼离开海南一年后重游镇江金山寺时。此时此刻,苏轼以自嘲的口吻,回忆自己贬谪的一生,最终只留下六个字:黄州惠州儋州。
的确如此,对于苏轼来说,所谓功业,只是一连串贬谪的生活;所谓人生,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的花甲老人。联想到自己坎坷的一生,苏轼百感交集,但字里行间丝毫不减豪放旷达的情境。
元符三年(1100年)六月二十日,苏轼在这个被称为天涯海角的地方生活了三年之后,终于接到朝廷大赦天下的诏令,得以重返中原。他写了一首《儋耳》。这首诗最能表达苏轼此时的心情:
霹雳收威暮雨开,独凭栏槛倚崔嵬。
垂天雌霓云端下,快意雄风海上来。
野老已歌丰岁语,除书欲放逐臣回。
残年饱饭东坡老,一壑能专万事灰。
一句“快意雄风”,就将苏轼心中的轻快、兴奋写了出来。
此时哲宗皇帝已死,大赦天下,那些被贬的元祐老臣纷纷从贬谪之地返回中原。苏轼离开海南之后,先后到过廉州、广州、英州、金陵等地。此时此刻,朝廷对他的诏令也如他当初贬谪海南时一样一日多变,到最后,苏轼所收到的诏令是:复苏轼为朝奉郎,提举成都府玉局观,外军州任便居住。
也就是说,此时的苏轼不仅获得了一份七品的俸禄,而且可以随便选择地点居住了。对此他感到由衷的兴奋,他最终做出了归老常州的选择。很快,苏轼就将回到他最心爱的江南了。
在此之前,朝廷中曾有留言传出,有人认为,既然章惇等人已经被驱逐出朝廷,那么苏氏兄弟一定会受到朝廷的重用,他们重新踏上仕途的日子不远了。
对于这种流言,苏轼心知肚明,对于更加亲近新党的宋徽宗来说,兄弟二人要想返回朝廷,重新踏上仕途几乎是不可能的了。何况,这么多年风雨沉浮走过来,无论是心理上还是身体上,苏轼都没有力气再一次卷入政治漩涡,将自己再度弄得筋疲力尽了。
考虑再三,苏轼放弃了前往颍州与弟弟苏辙老有所依的生活,而是决计回归常州。他曾经给苏辙写过一封信,交代自己改变主意的原因:
兄在真州,与一家亦健。行计南北,凡几变矣。遭值如此,可叹可笑。兄近已决计从弟之言,同居颍昌,行有日矣。适值程德孺过金山,往会之,并一二亲故皆在坐。颇闻北方事,有决不可往颍昌近地居者。事皆可信,人所报,大抵相忌安排攻击者众,北行渐近,决不静尔。今已决计居常州,借得一孙家宅,极佳。浙人相喜,决不失所也。更留真十数日,便渡江往常。逾年行役,且此休息。恨不得老境兄弟相聚,此天也,吾其如天何!然亦不知天果于兄弟终不相聚乎?
——《与子由二首(之一)》
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六月,当苏轼终于返回魂牵梦萦的常州城时,他已经身患重病,卧床不起了。一开始,苏轼认为是一路颠簸的缘故,但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的身体依旧没有恢复,苏轼已经预感到他的大限就快到来了。(www.daowen.com)
他在写给米芾的信中介绍自己的病情说:“两日来,疾有增无减。虽迁闸外,风气稍清,但虚乏不能食,口殆不能言也。”
有一天,苏轼的朋友钱世雄来看望他,苏轼躺在床上,无法坐起来。他气喘吁吁地对钱世雄说:“我很高兴我能从南方回来。但是最让我难受的是我没有在归途中见到子由。自从雷州一别,我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了。”接着,他又对钱世雄说道:“我在海南写成了《论语》《尚书》《周易》三书的注解,你替我保管吧,暂时不要给别人看。我想它们三十年后一定会大受欢迎的。”
为《周易》作注,是苏轼的父亲苏洵临终前交给他的任务,苏轼从海南回来之后,终于完成了父亲的遗愿,他感到特别欣慰。
苏轼说完这些话,就想从床上爬起来开箱,但是找不到钥匙,钱世雄只好安慰他说:“你会好起来的,先不要忙着交代这些事情。”
此后,钱世雄常常来看望苏轼,但苏轼的病情愈加严重。他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便强支病体起来写信给苏辙,并在信中交代了后事:“即死,葬我肯山下,子为我铭。”
七月十五日这天,苏轼的病情突然极度恶化,不仅突发高烧,而且牙床出血,全身软弱无力,他在《与钱济明书》这样叙述自己的病情:
某一夜发热不可言,齿间出血如蚯蚓者无数,迨晓乃止,困惫之甚。细察病状,专是热毒根源不浅,当用清凉药,已令用人参、茯苓、麦门冬三味煮浓汁,渴即少啜之,余药皆罢也。庄生闻在宥天下,未闻治天下也,三物可谓在宥矣,此而不愈则天也,非吾过也。
到了七月十八日那天,苏轼终于将三个儿子叫到床前吩咐道:“我一生没有做过坏事,我不会下地狱。我心中也毫无畏惧,你们不要为我哭泣。”
面对死亡,苏轼无惧无悔,因为当他回顾自己的一生时,他发现自己光明磊落,一生清白。多年前,他就对生命有过透彻的理解,对大自然的一切有过深刻的领悟。当死亡真正来临的时候,他的豁达、超然早已融解了他对死亡的恐惧。
七月二十八日,苏轼进入了弥留之际,当家人拿着棉花在他的鼻尖试探气息时,维琳方丈在他的耳边大声地喊道:“端明宜勿忘西方!”
意思是说,不要忘了西方极乐世界。只见苏轼喃喃地回答说:“西方不无,但个里着力不得。”意思是西方极乐世界有没有我不知道,但是只怕我没有力气到那里去了。这时候,钱世雄也凑在他的耳朵边说:“固先生平生履践至此,更须着力。”意思是说您平时不是吃斋念佛吗?您赶紧努努力,赶快去西方极乐世界吧。苏轼回答说:“着力即差。”意思是这事一旦用了劲儿,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的确如此,苏轼一生顺其自然,哪怕是面对死亡,他也是那样地淡定。
回答完这几个问题之后,苏轼静静地躺在床上,溘然长逝。这一天正是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七月二十八日。一代文豪苏东坡终于走完了他65年的人生旅途,终老于常州城内顾塘桥畔孙氏馆。
临终3天前,苏轼曾经写了一首诗给友人朱行中,这首诗最终成为苏轼一生的绝笔:
舜不作六器,谁知贵玙璠。哀哉楚狂士,抱璞号空山。相如起睨柱,头璧相与还。何如郑子产,有礼国自闲。虽微韩宣子,鄙夫亦辞环。至今不贪宝,凛然照尘寰。
哪怕是在临死之前,苏轼也在表白自己的志向:宠辱不惊,一生浩然。
苏轼去世后,弟弟苏辙遵照其遗愿,亲自为他书写了墓志铭,其文后的诗句,可以作为此书的结语:
苏自栾城,西宅于眉。世有潜德,而人莫知。猗欤先君,名施四方。公幼师焉,其学以光。出而从君,道直言忠。行险如夷,不谋其躬。英祖擢之,神考试之。亦既知矣,而未克施。晚侍哲皇,进以诗书。谁实间之,一斥而疏。公心如玉,焚而不灰。不变生死,孰为去来。古有微言,众说所蒙。手发其枢,恃此以终。心之所涵,遇物则见。声融金石,光溢云汉。耳目同是,举世毕知。欲造其渊,或眩以疑。绝学不继,如已断弦。百世之后,岂其无贤。我初从公,赖以有知。抚我则兄,诲我则师。皆迁于南,而不同归。天实为之,莫知我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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