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千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藏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其二)
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
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
额中犀角真君子,身后牛衣愧老妻。
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应在浙江西。
——《狱中寄弟子由》
因“乌台诗案”入狱的苏轼写了两首诗寄给自己的弟弟,表面上是怀念久未谋面的同胞兄弟,实际上是表明自己忠君爱国的态度,同时表白自己根本没有诽谤朝政,算是“乌台诗案”后苏轼的一种无声的抗争。只是,这种抗争显得何其微弱与无力。苏轼用心之苦,不知那个远在庙堂之高的圣明天子,是否能够洞悉呢?
从一开始,苏轼主动申请到外地做官,就是为了躲避朝廷的是非纷争。但是,他对于朝政并没有真正置身事外,而是一直上表给宋神宗,而宋神宗素来赏识苏轼,每次读完都要对着群臣赞赏一番。这在无形之中,为苏轼树立了不少政敌。
何况,随着时间的推移,此时已经到了宋神宗元丰年间,朝廷政局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熙宁年间的变法派和反对派都已经先后离开了朝廷。“拗相公”王安石在两次被罢免宰相后终于心灰意冷,在南京度过他的晚年时光;与他针锋相对的司马光闭门著书,完全不理朝政。
此时在朝掌权的除了越来越一意孤行、刚愎自用的宋神宗,还有王安石的门生与他提拔的一批新进之士,此外就是宰相王珪等毫无才干且心胸狭隘之人。
苏轼当年曾指出,王安石在提拔人才的时候没有经过仔细的考核与历练,更谈不上考察对方的人品。所以,当他离开朝政的时候,身后只剩下一群嫉贤妒能、小肚鸡肠的无能之士,如御史中丞李定等。
宋神宗对苏轼时常的赞许,已经让那些心胸狭窄的人心怀忌恨;苏轼又偏偏不知收敛,常常在诗文中毫不客气地批评新政,这更让那些新政的执行者和既得利益者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当苏轼还在纵情湖山时,一场针对他的阴谋已经在朝中暗暗形成了。
然而,要在皇帝面前诬陷苏轼并非容易的事情。苏轼名满天下,深得皇帝赏识,何况他在离京外任的时候又勤于公事,徐州抗洪还深得神宗皇帝的嘉奖,想要打垮他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苏轼虽然喜欢舞文弄墨,口无遮拦,常常在诗文中讽喻朝政,但由于宋太祖施行“开国钦定不以言罪人”的祖宗家法,这些人也暂时不敢用文字狱的办法来打垮苏轼。何况当年沈括就想用这一招扳倒苏轼,但并未成功。
但无论如何,“讥讪朝政”是苏轼致命的弱点。随着神宗皇帝日益独断专行,如果将“愚弄朝廷”、“指斥乘舆(皇帝)”的罪名加到苏轼头上,也难保神宗皇帝不会生气。
整倒苏轼的机会很快就来了。苏轼抵达湖州后,按照惯例向皇帝上表,是为《湖州谢上表》:
臣轼言。蒙恩就移前件差遣,已于今月二十日到任上讫者。风俗阜安,在东南号为无事;山水清远,本朝廷所以优贤。顾惟何人,亦与兹选。臣轼(中谢)。伏念臣性资顽鄙,名迹堙微。议论阔疏,文学浅陋。凡人必有一得,而臣独无寸长。荷先帝之误恩,擢置三馆;蒙陛下之过听,付以两州。非不欲痛自激昂,少酬恩造。而才分所局,有过无功;法令具存,虽勤何补。罪固多矣,臣犹知之。夫何越次之名邦,更许借资而显受。顾惟无状,岂不知恩。此盖伏遇皇帝陛下,天覆群生,海涵万族。用人不求其备,嘉善而矜不能。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收养小民。而臣顷在钱塘,乐其风土。鱼鸟之性,既能自得于江湖;吴越之人,亦安臣之教令。敢不奉法勤职,息讼平刑。上以广朝廷之仁,下以慰父老之望。臣无任。
这一表章很快就在群臣中传开。这一次,李定等人千挑万选,终于在其中发现了几行较为刺眼的字:
“风俗阜安,在东南号为无事;山水清远,本朝廷所以优贤。”苏轼自称在东南无事可做,岂不是埋怨朝廷没有对他委以重任吗?
“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收养小民。”自从王安石变法以来,“新进”一词专门用来形容突然升迁的无能之辈,苏轼这么说,难道是指责朝廷的百官都是无能之辈吗?这等于在骂神宗皇帝瞎了眼嘛。
有了这些意外发现,这些奸邪小人们开始轮番上阵了。
第一个上场的是权监察御史里行何正臣,他指出苏轼“愚弄朝廷,妄自尊大”,又说“一有水旱之灾,盗贼之变,轼必倡言归咎新法,喜动颜色”,也就是说苏轼反对新法是为了沽名钓誉,不但不主动为朝廷分忧,反而幸灾乐祸。于是,他建议对苏轼“大明刑赏,以示天下”,意思是好好惩罚他一下。
第二个上场的是权监察御史里行舒亶,他重复了何正臣的一番话之后,又拿出苏轼在杭州出版的《钱塘集》,指出其中的诗歌处处讽刺新法,侮辱朝廷和当今皇帝。为了激怒神宗,他指出如下罪证:
陛下为救济贫困贷款于民,苏轼讥之为“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www.daowen.com)
陛下为推行新法令百官学习法令,苏轼讥之为“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终无术”。
陛下为发展农业兴修水利,苏轼则讥之为“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
陛下为增加国家收入实行官盐专卖,苏轼则讥之为“岂是闻韶解忘味,尔来三月食无盐”。
……
所以,他建议将苏轼严加惩处,“以戒天下之为人臣子者”。
两人轮番上阵后,神宗皇帝并没有太强烈的反应,于是,御史中丞李定亲自拍马上阵。他一上场便使出杀手锏,声言苏轼有四大该杀之罪。第一,“苏轼初无学术,滥得时名”,这样一个无能之辈,却动辄毁谤朝政,陛下宽宏大量,不予论罪,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他却“估终不悔”;第二,苏轼“傲悖之语,日闻中外”,实在太过猖狂;第三,苏轼写诗文诽谤朝廷,蛊惑人心,使其他人不服皇帝陛下的教化;第四,苏轼既然读书明理,就应该知道诽谤朝廷和皇帝是大罪,但他却明知故犯,实在可杀。
在李定的论调中,最具有杀伤力的一点是,苏轼每天所怨恨、所讥讽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君威不可冒犯的皇帝本人。
这一群乌合之众的轮番轰炸终于使神宗觉得“舆论沸腾”,应该对此事加以重视。震怒之下,神宗传下了这样一道圣旨:“将苏轼谤讪朝政一案送交御史台根勘闻奏。”也就是说,苏轼的命运从此交到了御史台的手中。
御史台是宋代的监察机构。由于汉代御史台外的柏树山上有很多乌鸦,所以人们便将御史台称为“乌台”,同时也戏称御史们都是“乌鸦嘴”。苏轼这桩诗案,便因送交御史台而被称为“乌台诗案”。
苏轼还在湖中谋划他的新生活、新计划时,奉旨前来拘捕他的朝廷官吏、太常博士皇甫遵已经在路上了。与此同时,另一个通风报信的人也在快马加鞭地行进在京城前往湖州的路上,他要赶在朝廷官吏之前赶到湖州,让苏轼有个心理准备。
这个为苏轼通风报信的人是谁呢?此人是苏轼的朋友、神宗的妹妹蜀国长公主的驸马王诜,官至驸马都尉及定州观察使、利州防御使。王诜擅长山水画,早在京师时就与苏轼交往密切,感情深厚。他一听到朝廷要拘捕苏轼的消息,震惊之余便立刻派人火速通知苏辙。苏辙得知后,如同五雷轰顶,他来不及细想,立刻安排人马飞奔湖州,与朝廷的官吏皇甫遵玩起了一场“龟兔赛跑”。
当时苏辙远在河南商丘,要想赶上朝廷的拘捕队伍,基本是没有希望的。但或许是上苍在冥冥中帮了苏轼一把,皇甫遵的儿子在润州时突然生病,皇甫遵带着儿子四处求医问药,等到病情稍有起色,已经耽误了很长的时间,苏辙的信使终于赶在朝廷官吏之前,将这一不幸的消息传达给苏轼。
苏轼当时正在家中晒书画,尤其对于自己已故表兄文同所画的《筼筜谷》,苏轼视若珍宝。表兄文同,字与可,平生擅长画竹,人称“墨竹大师”。文同死后,苏轼曾写过一篇《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的文章,回忆他高超的画技和高尚的画品。此时,苏轼凝视着画面,回想起从前与表兄在一起谈诗论画和“胸有成竹”的故事,无限怀念之情尽在默默无言之中。
一个满头是汗的仆人闯了进来,苏轼抬头,见是弟弟苏辙家的仆人,还以为兄弟家里出了什么大事,连忙大声询问。当来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将事情的原委一一道出时,苏轼反而松了一口气,他显得十分平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该来的总是要来,只是不知道自己的罪名究竟有多大,罪责到底有多重。
当皇甫遵带着官差来到湖州时,苏轼正在休假,由祖通判暂时代理太守职务。皇甫遵带着官差气势汹汹地闯入州衙,御史台的军士则身着白衣黑巾,站在一旁瞠目而视。从来文质彬彬的苏轼何曾见过这样的场景?他吓得不敢出去,只好躲在衙门后与祖通判商议对策,祖通判安慰他说:“事已至此,害怕也没有用,你还是出去迎接他们,千万不要躲避官差。”苏轼认为自己既然已经成为朝廷的要犯,那么就不应该身穿官服出去迎接,但祖通判认为苏轼还没有正式确认罪名,应该以太守的身份出迎。
在祖通判的安慰下,苏轼终于怀着忐忑的心情穿上官服,手拿笏板走了出去。见官差们一言不发,苏轼只好怀着紧张的心情开口道:“我知道我冒犯了朝廷,或许难逃一死。我死倒不怕,只求与家人道个别。”
见苏轼这样说,皇甫遵终于开口说了一句极为简短的话:“事情还没有这么严重。”
站在苏轼身后的祖通判突然往前迈了一步,问道:“您可曾带来了皇帝的诏书?”
皇甫遵不认识祖通判,喝了一声:“你是何人?”祖表明身份后,皇甫遵拿出了皇帝的诏书,打开一看,原来只是将苏轼革职进京的一纸普通公文,众人暗暗松了一口气。皇甫遵立刻要将苏轼五花大绑,带回京城。但在临行前,他被获准回家与亲人道别。
苏家老小对于苏轼获罪的反应,史书中没有记载。但苏轼自己却在《东坡志林》中记录了这段告别的过程。面对家人的眼泪,他十分平静地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宋真宗年间,有人推荐杨朴进京做官,但杨朴志在归隐,不愿入仕,宋真宗只好派人将他押入朝中,问道:“听说你会写诗?”杨朴故意掩盖自己的才华,便回答说:“我不会。”宋真宗又问:“你离开家乡的时候,有没有朋友写诗送你?”杨朴回答说:“没有,只有我的妻子写了一首绝句送我。”宋真宗让杨朴将这首诗念给他听,杨朴于是念道:
更休落魄耽杯酒,且莫猖狂爱咏诗。
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
宋真宗听完哈哈大笑,便将杨朴放回家去了。
苏轼的夫人王闰之听完这个故事,也破涕为笑。
苏家人也只好打点行装,忍着悲痛送苏轼上路。苏轼的长子苏迈获准陪同父亲前往京城。就这样,一方太守像束手就擒的鸡犬一般被粗暴的官差们呼来喝去,催促着前行。
苏轼刚被押走,苏家大小也收拾行李前往商丘投奔苏辙,没想到在宿州被御史台的差役拦截,翻箱倒柜地将苏轼的诗词文稿搜罗了一番,一家人吓得魂不守舍。苏夫人在抑郁之余,不禁生气地骂道:“都是吟诗作赋惹出来的祸事!他得到什么好处呢?我们却被吓得半死!”说着,便将苏轼的手稿大肆焚烧,最后只剩下三分之一没有烧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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