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大师梅兰芳倾情出演《黛玉葬花》,却因外形丰腴,很被鲁迅先生讪笑了一番。我没有看过剧照,大略可以想象得出,可能是有些滑稽,不过窃以为,外形的胖瘦,并不足以影响葬花的效果,在某种意义上,葬花更像一种行为艺术。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黛玉曾为这句子心醉神痴。一如阮籍的行到途穷处痛哭而返,黛玉葬花,表达的是对于生命之必然凋落的叹惋与感伤,她葬的不只是花,还有自己,她预先给自己完成了一个美丽而悲凉的仪式。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在山坡的另一面,宝玉听到这字字句句,不觉恸倒在地,怀里兜的落花洒了一地。
却原来,他们有着一样的爱与痛。宝玉不由“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
《西厢记》里的爱情,是“少年看见红玫瑰”,《牡丹亭》里的爱情,是“那小子真帅”,都是远远地一瞥,心潮起伏,情潮涌动,彼此倾慕的,都是对方的肉身,只有宝黛,是执有同样的生命感,用心灵相爱的人。
《红楼梦》里,对宝钗的形象多有描写,她的肌肤,她的眉目,她的穿着打扮以及配饰,荣国府的人都说她比黛玉美丽,连宝玉看了她雪白的膀子,都只恨不得一摸。相形之下,黛玉是气质美女,光说是风流袅娜,没有一个字,描述她的肉身。我总怀疑她的“硬件”不如宝钗。
而且湘云也美,而且宝琴更美,怎么着黛玉都不是红楼梦的第一美女,做不得偶像剧里的第一女主角。但是,《红楼梦》给我们提供的,正是“才子佳人”这俗套之外的爱情,卿非佳人,我也非才子,我们只是一对,因活得真切深入而疼痛的人,那种“同质”感,让他们彼此爱恋。(www.daowen.com)
当宝玉因为跟金钏戏谑,跟琪官交往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被他老爸暴揍一顿时,来探望他的黛玉居然是期期艾艾地说了句:“你从此可都改了罢。”若是这句还可以视为黛玉有规劝之意,下面,宝玉的回答,坐实了他们是一个阵营里的:“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我少年时读到这段颇为不解,结交琪官倒也罢了,再怎么说,跟金钏打情骂俏也不是什么好事,黛玉为何怕他改掉这些毛病呢?待到后来,经历了些事情,对于爱情的理解不复那般单薄,方觉,这才是黛玉与宝玉的心心相印之处。
只有黛玉,能看明白那些浮花浪蕊般的调笑背后,他的悲哀、无助、依恋、执迷——他跟那些美好的人厮混,梦想在他们的音容笑貌里,醉生梦死,自生自灭。一旦宝玉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成为第二个贾政,纵然是非礼勿动非礼勿听,黛玉与他,也只能在精神上分道扬镳了。
她对宝玉的那些不良嗜好,从不像宝钗、袭人那么不以为然,看见宝玉脸上的胭脂痕,也只怪他带出痕迹来,怕人跑到贾政那里学舌,让宝玉吃亏。当袭人开始拿“准姨娘”的俸禄,她还和湘云一块去祝贺,完全心无芥蒂的样子。
正如她所言,她在乎的,只是自己的心,当然,还有宝玉的心。假如宝玉的心是一座城堡,金钏也好,袭人也罢,还有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琪官,他们都住在城堡的客房里,而黛玉作为城堡的女主人,完全可以与他们和平共处。黛玉担心防范的,是另外一些可以成为城堡女主人的女子,比如湘云,比如宝钗,她对宝玉的心思并不那么笃定,所以对宝玉说:“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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