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三姐自杀之后,贾琏设在外面的“小公馆”乱成一团。“尤老一面嚎哭,一面又骂湘莲。贾琏忙揪住湘莲,命人捆了送官。”倒是尤二姐还保持理性,止泪劝贾琏说:“你太多事,人家并没威逼他死,是他自寻短见。你便送他到官,又有何益?反觉生事出丑。”贾琏听她这么说,放了柳湘莲命他快去。
尤二姐说得没错,柳湘莲不过是跑来找尤三姐退个婚,不管他退婚的理由是什么,他有这个自由。如果尤三姐因此而自杀,那也是她自己想不开,害死尤三姐的,不是柳湘莲,是她自己。
尤三姐,确实是把自己逼死的那个人。
尤二姐和尤三姐这一对姐妹花,理论上,是宁国府大奶奶贾珍之妻尤氏的妹妹,但跟尤氏并无血缘关系,她们是作为拖油瓶,被尤氏的继母尤姥姥带进尤家的。
尤家与贾家自不能比,但尤氏能够作为填房嫁入宁国府,成为名正言顺的大奶奶,虽不能得看重门第的凤姐真心看重,表面上还是作为妯娌说说笑笑,尤家想来也还过得去。在清朝,一个带着两个女儿的寡妇,能嫁入还算不错的人家,这尤姥姥亦非等闲人物,估计姿色过人。从尤三姐和贾珍百般轻薄时,尤姥姥知趣退出看,这老太太年轻时,应当也是个风流人物。
尤二姐和尤三姐,少小失怙,偏又妖冶多姿,无严亲管教,从母亲那里窥到的,大约只是,作为美人能够赚到多少乐趣。在年少无知又野心勃勃的时候,遇到贾珍、贾蓉父子这种危险人物,于是随波逐流,简直是她们这对陋巷美人的宿命。
但是尤三姐与尤二姐又不同。尤二姐亦有些轻浮言行,骨子里却是个本分人,只是比较软弱,当诱惑力太强时,她会顺水推舟地堕落那么一下,但孜孜以求的,还是遇到一个可靠的男人,过一份踏实日子。所以,当贾琏以二房的礼仪将她迎娶,她也就尽洗铅华,变身成一个持家女人。
尤三姐则不会为他人掌控,对于堕落,也许她曾伸出双手去拥抱,在呼啸的风声中,感受过山车般的乐趣。那时,她是那样一个迷人的萝莉,既幼稚,又风骚,既无知,又老辣,既迷茫,又自有主张,如小兽般,野心十足,灵动跳宕,她这样的人,即便干堕落这件事,都能干得才气逼人。
但是,太聪明的人,又不可能真正堕落,他们心里有双眼睛,一半闭着,一半还醒着。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尤三姐发现,她并不是真的喜欢堕落这件事,不喜欢贾珍、贾蓉,不喜欢那个跟他们鬼混的自己,心中一道光闪过,让她痛彻心扉地发现,她不觉间铸成大错,再回头,已经太迟。
这件事很有意思。看上去尤三姐比尤二姐更为放荡,但她心中,却坚守着更加苛刻的道德要求。尤二姐还以为只要洗心革面,就能再世为人,尤三姐却在后来托梦给她说:“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又言:“自古‘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还。你虽悔过自新,然已将人父子兄弟致于麀聚之乱,天怎容你安生。”这些想法,不是死后的顿悟,应该,一早就在她心中。
早在她戏耍贾珍、贾琏的时候。
贾琏迎娶尤二姐之后,贾珍趁他不在,跑到那“小公馆”里寻乐子,尤二姐连忙回避,尤三姐却与贾珍“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看似好不快活。但转脸,她的妩媚就变成凄厉,指着贾珍、贾琏(他后来回来了)大骂,声称但凡有一点过不去,就把他们“两个的牛黄狗宝掏了出来”。
此后,她不断地进行这种转换。一会儿魅惑如妖,“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不独将他二姊压倒,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转眼间,就化成厉鬼,“略有丫鬟婆娘不到之处,便将贾琏、贾珍、贾蓉三个泼声厉言痛骂”“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的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条,骂一句,究竟贾珍等何曾随意了一日,反花了许多昧心钱”。
她就是要报复,“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玷污了去,也算无能”。她预感到自己的下场不会好:“趁如今我不拿他们取乐作践准折,到那时白落个臭名,后悔不及。”
她的妖媚里有悲伤,泼悍里有恐惧,这恐惧与悲伤,皆源自她知道自己做错了。然而迁怒也没有用,只会让自己更不快乐,在冷静思考之后,她试图走一条救赎之路,那就是,嫁给柳湘莲。
她这个主意,不但让她姐夫贾琏奇怪,连柳湘莲本人都感到突兀,他们并不相识,但尤三姐从几年前起,就惦记上了这个人。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五年前,尤氏姐妹的姥姥过生日,请了一帮票友来唱戏,柳湘莲在其中唱小生,尤三姐就看上了他。也可谓一见钟情了,但我总怀疑尤三姐的爱情没那么简单,书中写柳湘莲,“年纪又轻,生得又美”“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确实挺有魅力。但这些优点,都很泛泛,之所以能够打动尤三姐一颗高傲的心,非他不嫁,我觉得还是因为他非常高调地表现出一种出淤泥而不染的精神。(www.daowen.com)
没错,柳湘莲这个人,也眠花卧柳的,但在男性社会的道德标准下,睡女人不是事,睡男人也不是,被男人睡了,才叫丢脸。薛蟠没弄清情况想睡他,他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个浑小子收拾了一顿,然后收拾东西远遁天涯。
尤三姐想嫁给他。嫁人是一条洗白之路,嫁给一个清洁的男人,是更为有效的洗白之路。他旧有的声誉,眼下的风骨,可以帮她遮挡住一整个过去,帮她把脱下的衣服,一件件穿回来——她愿以他为水,洗去这一路污浊。
这想法自成体系,但问题是,一个干净的男人也许能洗白你,可是洗白了你,也弄脏了他,人家柳湘莲都没见过你,他愿意为你干这么一件跟他原则相反的事吗?当尤三姐动了嫁柳湘莲的主意,就已经是把自己往死路上逼了,而且,是必死无疑。
柳湘莲从宝玉那里知道她的来历,并推想出她必然不清白,“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他不给尤三姐辩驳的机会,让她能够告诉他,她的心是干净的。告诉了可能也没用,柳湘莲择偶,只看皮相,“定要一个绝色的”,他对心啊什么的,未必有多少兴趣。
他登门退婚,尤三姐心中已明了,一句“你们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便泪如雨下,将雌锋朝项上一横,“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她求仁得仁地死去了,柳湘莲也为之落泪,泣道:“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贤妻,可敬,可敬。”
他终于表彰了她。她苦苦挣扎,再三折腾,送了性命,为的不就是这句表彰吗?他用“刚烈”二字,为她加冕。
柳湘莲可以代表主流男性社会形象,眠花卧柳,今宵酒醒何处,都可以自许为风流,却有两条原则:第一,自己不能被男人睡;第二,自己的女人不能被别的男人睡,假如睡了,能够以死洗刷,也还算得“刚烈”。所以,对尤三姐之死,柳湘莲的感觉不是怜,而是“敬”,他在心上,为她立了一座贞节牌坊,他出走与不出走,都不是大事,守着这座牌坊,就可以安身立命了。
尤三姐对柳湘莲的忠贞,其实是对男性社会道德观的忠贞。她虽然抱怨贾珍们,但心中更恨的是自己,从迁怒,到试图洗白,再到死去,她一直都把自己当成罪人。在她彪悍的外表下,她的心,一直是怯弱的,面对强大的男性社会,她百般解释,却终是百口莫辩。
在尤三姐那个时代,她这种做法不难理解,男性社会太强大了,即便是出身豪门、个人能力也极强的王熙凤,也怕别人说自己不贤惠。所有的女性,最美丽的、最聪明的、最能干的,全部被摁在“他们”的道德观之下,没有翻身的可能。
我所感到悲哀的,在这个女人已经能够自立的时代里,这种怯弱依然延续着。不久前王菲和谢霆锋复合,除了祝福的,网民大致分成两拨,一拨持大婆原教旨主义,站在张柏芝那一边,一拨则拿“艳照门”出来说事。“艳照门”事件从发端,到如今,张柏芝是错了,相对于当初和陈冠希拍艳照,我觉得,她真正的错误,是在舆论面前示弱。
她的表现,和尤三姐如出一辙,一开始是迁怒,参加《志云饭局》大骂陈冠希猫哭老鼠,可是陈冠希也算受害者吧,他没有强迫她,男未婚,女未嫁,虽不是有情人,如果他们愿意做快乐事,也与他人无关。该指责的,难道不是那个把他们照片外泄的人吗?从后来张柏芝那么容易和陈冠希“相逢一笑泯恩仇”来看,张柏芝的愤怒,不过是想对这个强大的社会舆论示弱,希望能用这种愤怒洗刷自己,跟尤三姐对贾珍的愤怒如出一辙。
她比尤三姐幸运的是,谢霆锋在当时愿意为她托底,容许并帮助她建立一个被信任呵护的妻子的形象,这形象如同一个城堡,让外人不得侵入。但这种幸运,到底是建立在沙滩上的城堡,一旦他釜底抽薪,她破碎得就更加彻底,即便是以慈母形象示人,还是会有人时时想要揭她的老底,做出“永不原谅”的岸然道貌。
这世界上的权利,从来都是争取来的,假如当初张柏芝,乃至她的难姐难妹阿娇等等,不选择哭泣、告饶、瑟缩、迁怒,求别人帮自己把衣服穿回去,不站在恃强凌弱的社会舆论一边,而是接受曾经的自己,站在自己那一边,问一句,关你们屁事?也许,她就能浴火重生,为自己建立一片天地。
这一点,还真得看看人家西方女性,同样是艳照门,詹妮弗·劳伦斯的回应就掷地有声:“这是我的身体,应该由我做主。”没错,在不违法不损人利己的情况下,她有权利处置自己的身体,包括犯错,包括试错,都最多是错,而不是罪恶。
假如当初尤三姐也能有这个觉悟,而不是被负罪感压倒,一门心思地折磨自己,我不敢说她能过得多好,但起码,她总能够安然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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