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千古事,薪火有人传。整理恩师的著作已成为蒋天枢的生命中的重要内容,他接到老师重托之后,马上开始了整理老师著作的工作。他费心百般搜求,四处联系出版社,想为恩师出版《金明馆丛稿初编》,1953年11月前后,陈寅恪曾给蒋天枢写信,信中谈到《金明馆丛稿初编》的目录编辑问题。蒋天枢回信照录如下:“凡篇目上加朱圈者,皆师所已有。其中敦煌石室写经题记丛编序一篇,生带来,俟另抄寄奉。拟乘暇就此目再抄一份分类目录,尊师意,略分:论史、论佛藏、论文、论语言,及有关论学指要,或有所感兴之序跋,共分五类,如师尚有所指示,暇乞示知。”可见,蒋天枢的工作已有框架。此后,师生二人继续鸿雁传书,所谈话题大多与搜集整理陈寅恪的著述有关。当陈寅恪听说安南华侨彭禹铭曾买到他的新五代史批注本后,心中非常高兴。不料原清华大学毕业生梁秩风不久来信说彭先生的书全部毁于大火,陈的批注本也未能幸免。陈寅恪为此叹息不已,在给蒋天枢的信中说:“然弟往年挽王观堂先生七律有句云:‘吾侪所学关天意,并世相知妬道真。’岂知果为今日谶耶。”言下不胜感慨。
1964年对陈寅恪来说是不同寻常的一年。这一年,陈寅恪“藉以温旧梦,寄遐思,亦欲自验所学之深浅”并耗费11年心血的80余万言的巨著《钱柳因缘诗释证稿》(后改称《柳如是别传》)一书终于杀青。这11年的光阴对一个年老体弱、双目失明的学者来说,可谓是呕心沥血的艰难学术历程。正如他的助手黄萱所言:“寅师以失明的晚年,不惮辛苦,经之营之,钩稽沉隐,以成此稿。其坚毅之精神,真有惊天地泣鬼神的气概。”这部学术著作已经耗尽了学术大师最后的生命之光。松了一口气的陈寅恪用“忽庄忽谐”的文体撰写了两个版本的《稿竟说偈》,颇有老僧面壁10年最后破壁的心态:
《稿竟说偈》其一
刺刺不休,沾沾自喜。忽庄忽谐,亦文亦史。述事言情,悯生悲死,繁琐冗长,见笑君子。失明膑足,尚未聋哑。得成此书,乃天所假。卧榻沉思,然脂暝写。痛哭古人,留赠来者。
《稿竟说偈》其二
奇女气销,三百载下,孰发幽光,陈最良也。嗟陈教授,越教越哑。丽香闹学,皋比决舍。无事转忙,然脂暝写。成廿万言,如瓶水泻。怒骂嬉笑,亦俚亦雅。非旧非新,童牛角马。刻意伤春,贮泪盈把。痛哭古人,留赠来者。
《钱柳因缘诗释证稿》是陈寅恪学术生涯的封笔之作。去日无多的陈寅恪抓紧时间整理过去的文稿。为了避免著述散失,陈寅恪采取了一文多稿的办法,重要稿件都有两套以上的备份,分散保存,这是文人避免稿件散失经常采用的办法。陈寅恪在《元白诗笺证稿.附校补记》中曾提到白居易保存著述的方法:“唐代文人自珍惜其作品,不令其遗佚,莫甚于白乐天。白香山集陆壹苏州南禅院白氏文集记略云:‘有文集七帙,合六十七卷,凡三千四百八十七首。其集家藏之外,别录三本,一本置于东都圣善寺钵塔院律库中,一本置于庐山东林寺经藏中,一本置于苏州南禅院千佛堂内。当这一切工作准备好后,远处沪上已经11年不露面的蒋天枢再次出现在康乐园。
关于1964年的这次广州之行,蒋天枢先生在《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中是这样说的:“本年旧历五月十七日为先生七十五岁诞辰,先期,枢寄奉明袁褧刊《世说新语》一书为寿……寄书未几旋即请假赴粤,阳历廿九日下午抵广州站,师母挈小彭妹以车相迓。得以速至东南区一号楼上晋谒……聆诲之余,师命小彭陪同游览市区及黄花岗、佛山寺等地,六月十日,乘飞机返沪,记录曾得诗稿一册,归后遍觅不得,岂被窃欤?夏,《钱柳因缘诗释证稿》初稿完成,后易名为《柳如是别传》。”
从蒋天枢的行文来看,他本来没有南下广州的意思,以书为恩师祝寿之礼。旋请假赴粤,出于师命无疑。与同年来访的向达、周一良相比,蒋天枢受到陈氏一家人的礼遇似乎还要重,与吴宓相仿,而滞留广州的时间要比吴宓还长,由此可以看出陈氏一家盼望心情的迫切。至于晤谈的内容蒋天枢着墨不多,欲言又止,似有隐情。不过我们很快就从陈寅恪的赠诗中看出蒋天枢南来的真正目的,赠诗题目为《甲辰四月赠蒋秉南教授》,共分三首:
其一
音候殷勤念及门,远来问疾感相存。
郑王自有千秋在,尊酒惭难与共论。(www.daowen.com)
其二
草间偷活欲何为,圣籍神皋寄所思。
拟就罪言盈百万,藏山付托不须辞。
其三
俗学阿时似楚咻,可怜无力障东流。
河汾洛社同丘貉,此恨绵绵死未休。
第一首表达了陈寅恪对蒋天枢这个及门弟子“远来问疾”的感激之情,反映了师生之间的深情厚意。同时陈寅恪在诗后添加小注说:“君于诗经、楚辞皆有论著,惜寅恪于此未能深研,故不能有所补益也。”蒋天枢长于诗经、楚辞,而陈寅恪的研究重点是史学,虽然蒋是陈的及门弟子,但师生之间没有学术的传承。这段话一方面反映了陈寅恪对不能给蒋天枢的学术研究有所帮助而心怀遗憾,同时也为蒋天枢不是自己的学术传人而抱恨,这种学术人生的错位不能不使陈寅恪感到心中极大的不满足。第二首陈寅恪点明了自己“草间偷活”苟且偷生的目的。37年前,为传统文化所凝聚的王国维在传统文化“劫尽变穷”之际,“与之共命而同尽”,陈寅恪却要“圣籍神游寄所思”,展示了其一生事业的追求。因此把其生命所系的著述托付蒋先生,使之藏诸名山,流布后世,以待后人评说,“知我罪我,请俟来世。”第三首反映了陈寅恪有心补天却无力回天的思想感情,同时再次强调了学人应负起“贬斥势利,尊崇气节,”匡正时世的神圣职责。
不仅如此,陈寅恪还特地撰写了《赠蒋秉南序》一文,这是研究者多所征引阐发的一篇文字,是陈寅恪所撰文章中最重要的文章,最能反映陈寅恪的人生追求,是他的心声的流泻和一生为人治学的总结。在此,我们全文转引如下:
清光绪之季年,寅恪家居白下,一日偶检架上旧书,见有易堂九子集,取而读之,不甚喜其文,唯深羡其事。以为魏丘诸子值明清嬗蜕之际,犹能兄弟戚友保聚一地,相与从容讲文论学于乾撼坤岌之际,不谓为天下之至乐大幸,不可也。当读是集时,朝野尚称苟安,寅恪独怀辛有索靖之忧,果未及十稔,神州沸腾,寰宇纷扰。寅恪亦以求学之故,奔走东西洋数万里,终无所成。凡历数十年,遭逢世纪大战者二,内战更不胜计。其后失明膑足,栖身岭表,已奄奄垂死,将就木矣。默念平生固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似可告慰友朋。至若追踪昔贤,幽居疏属之南,汾水之曲,守先哲之遗范,托末契于后生者,则有如方丈蓬莱,渺不可即,徒寄之梦寐,存乎遐想而已。呜呼,此岂寅恪少时所自待及异日他人所望于寅恪者哉?虽然,欧阳永叔少学韩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记,作义儿、冯道诸传,贬斥势利,尊崇气节,遂一匡五代之浇漓,返之淳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为我民族遗留之瑰宝。孰谓空文于知治道学术无裨益耶。蒋子秉南远来问疾,聊师古人朋友赠言之意,草此奉贻,庶可共相策勉云尔。甲辰夏五(月)七十五叟陈寅恪书于广州金明馆。
这篇文章是陈寅恪对自己一生学术道路和人生追求的回顾和总结,也是对其学术人生的最好诠释,所以他万千感慨凝聚笔端,心头思绪喷薄而出。陈寅恪一生为之神往的保存文化方式是续命河汾。《文中子中说》卷三事君篇云:“杨素使谓子曰:‘盍仕乎?’子曰:‘疏水之南,汾水之曲,有先人之弊庐在,可以避风雨;有田可以具饘粥,弹琴著书,讲道劝义,自乐也。’”杨素是当朝有名的权臣,炙手可热,有着布施富贵拔人于九天之上的能量。王通却视功名富贵如粪土,以粗栗淡食、传经布道为人生之至乐,婉然拒绝了富贵的敲门,大开教坛,广招门下,以弘扬学术为己任,门人窦威、贾琼、姚义受《礼》;温彦博、杜如晦、陈叔达受《乐》;杜淹、房乔、魏征受《书》;李靖、薛方士、裴晞、王珪受《诗》;叔恬受《元经》;董常、仇璋、薛收、程元备闻六经之义。贞观名臣多出王通门下。文中子的传说是中国传统学人的人生理想,陈寅恪留学域外,饱览西学,也有追踪昔贤,大开讲堂,传布学术,兴百年礼乐,起一代风流,重整中华学术名山的弘愿,也就是文中所说的“幽居疏属之南,汾水之曲,守先哲之遗范托末契于后生。”但他一生饱经离乱,颠簸流离,失明膑足,人生苦难追迫着这位大师巨子,使这种传承学术的愿望一再被打断,使他一再发出人生的苦吟:“偷生岁月易蹉跎”,“袖间缩手嗟空老”,“百年身世任蹉跎”,“天其废我是耶非”,“万古书虫有叹声”,所有这些伤时感怀的诗句无不流露了陈寅恪壮志难酬、弘愿难了的心声。晚年又遇到学术著作难以出版,“丽香闹学”,“越教越哑”乃至学术讲坛难以立足的困窘之局。“可怜无力障东流”,这些人生困厄使陈寅恪承续先贤之绝业,开创学术之区宇的愿望“有如方丈蓬莱,渺不可即,”只能寄托于“梦寐,存乎于遐想”,成为不可救疗之局。早在《论再生缘》中,陈寅恪就借陈端生著述难成,留下“遗憾无穷”一事,感怀自己“俗累终牵,以致暮齿无成,如寅恪今日者,更何足道哉!更何足道哉!”,言语之中充满了“壮士闲处老”的悲鸣。其时陈寅恪67岁,处于学术爆发力正盛的年轮。到了75岁高龄,死神的脚步已经隐约可闻,而陈寅恪心目中所要实现的愿望越来越远,所以陈寅恪悲叹道“呜呼,此岂寅恪少时所自待及异日他人所望于寅恪者哉?”绝望之情跃然纸上。
但是,陈寅恪对学术匡正时势的信念终生未有所改变。早年陈寅恪即在给朱延丰的《突厥通考》作序时指出:“考自古世局之转移,往往起于前人一时学术趋向之细微,迨至后来,遂若惊雷破柱,怒涛振海之不可御遏”。华夏民族文化虽有衰微,终有复兴之日,“譬如冬季之树木,虽已凋落,而本根未死,阳春气暖,萌芽日长,及至盛夏,枝叶扶疏,亭亭如车盖,又可庇荫百数十人矣”。而文化大树之根就是陈寅恪终生为之讴歌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陈寅恪赞颂王国维,其用意在此;评价陈端生,其用意也在此;最后倾10年之力,笺注钱柳诗文,表彰300年前的奇女子,其用意仍在此。陈寅恪作为传统文化托命之人,深信其著作可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也”。后世学人在研读他的著作时,可以体会到他的苦心孤诣,完成先生未竟之志。这就是陈寅恪赠其弟子的心中之块垒。陈寅恪果然慧眼如珠,在他去世10多年以后,当多少学人在怀着景仰的心情拜读他的著作,当多少学子在谈论他的风骨时,沉睡地下的陈寅恪应该不会感到意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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