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沈从文(1902-1988)的文学创作和观点都受到弗洛伊德心理学的影响。沈从文在20世纪30年代曾经任教于国立青岛大学。当时他就阅读过心理学方面的书籍如《精神分析与辩证唯物论》,以及高觉敷的心理学译著。潜意识、压抑、梦境和苦闷等典型的精神分析术语频繁出现在沈从文的作品中。
弗洛伊德主义对沈从文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后者作品中的人物塑造和创作题材。弗洛伊德认为人类的行为动机都受到性本能的驱使。但是在现实生活中,人的性本能受到文明的管制,因而苦闷也就产生了。沈从文在自己的作品中塑造了很多性本能与文明冲突的人物类型。《边城》中的翠翠是她母亲与一位军官的私生女。军官因为“军人的责任”自杀了。翠翠的母亲在生下翠翠以后也在小溪边喝了几大口凉水而去世了。他们的殉情可以看作对文明压制的反抗。沈从文也描写了形形色色因为欲望得不到宣泄而产生心理变态的人物。《八骏图》是沈从文以都市人生为题材的作品,叙事角度是故事中人物的感情生活和性爱生活。故事的主人公是到青岛海边学院讲学的知识分子达士先生,其他人物是七位学界名流。作者并未直接挑明叙事者是谁,但是叙事进程中夹杂了达士先生给未婚妻瑗瑗的多封信件,所以看起来叙事者的视角与达士先生几近重合。沈从文从性心理的角度出发,关注了都市男女的畸形变态人性。八位大学教授都被冠以“教授、学者、专家、名流”的称谓。他们平日在公众面前发表的言论也都标榜精神恋爱和清心寡欲的思想。但在沈从文看来,这些人都丧失了正常的爱欲心理。达士先生以为那几位教授从医学角度来看要么有病要么疯狂,甚至称自己和其他几位教授所居住的房子为“天然疗养院”。这些教授心灵上的欲望全被刻意压制。譬如,达士受到物理学教授甲的邀请,到后者的房间喝茶聊天。达士看见房间的小桌上放有一张全家福的相片。教授甲与肥胖的妻子育有六个孩子。然而,达士接着发现教授甲的枕边置有一部《疑雨集》【14】和一部《五百家香艳诗》,蚊帐里还挂着一幅半裸体的香烟广告美女画。由此可见,教授甲平日里依靠着封建道德的力量维持着那一段旧式婚姻。但夜深人静之时,压抑在心理深处的性意识便会显现。他只能躲在半裸的香艳美女后面品读《疑雨集》和《五百家香艳诗》,以暂时宣泄被束缚的性欲。于是,教授甲的窗台上放着的保肾丸和头痛膏是他患病的证明。弗洛伊德认为性欲如果得到过分压抑就会积郁成疾,不仅身体会受到伤害,人的生命力也会遭到扼杀。通过达士与其他几位教授的交往,叙事者揭发了他们的畸形性格。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一直处在观察者角色的达士自己本身也未能例外。他把自己在海边生活的点点滴滴对远方的未婚妻全都据实以告,却唯独没有在信里提及让他怦然心动的教授庚的美丽女友。达士第一次远远地见到该女子时,就为她所吸引。后来偶遇她时,更因为觉得她的目光危险而避开了视线。放假前夕,他突然收到一封并未署名的来信。凭借着潜意识的直觉,他辨别出了那是她的笔迹。达士决定不予理会,用道德感压制住自己隐隐作祟的欲望,并且当即发电报告知未婚妻自己会立刻回家。谁知,在海边散步之时他又看到了女子有意写在沙滩上的两行暧昧文字“这个世界也有人不了解海,不知爱海。也有人了解海,不敢爱海”。对此,达士唯有面对大海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他深层意识里的欲望一直蠢蠢欲动,却总是被成功地压制在心底。小说结尾,他给未婚妻又发电报,谎称自己害了点小病需在海边多住几天。一直以医生视角诊断他人的达士也终于“生病”了。沈从文批判了都市男女虚伪的道德和性爱观念,指出他们并未正确理解正常爱欲与道德文明之间的关系。这八位受人尊敬的知识分子背负着世俗的盛名,正常的人性遭到扼杀,他们既是传统伦理道德观念的遵循者和捍卫者,也是这种礼教制度的牺牲者。
沈从文对文学观点的看法也流露出弗洛伊德思想的痕迹。在《小说作者和读者》中,他指出作家的创作动机是被一种比食和性本能更强烈的永生愿望所压迫和所苦恼而生成的。这种压迫和苦恼唯有通过写作才能消除。沈从文相信人终不免一死,然而死去的人可以通过作品得到永生。这一看法与弗洛伊德的“升华说”有相似之处。(www.daowen.com)
除了以上两点,沈从文对湘西民俗风情的解释也明显的借鉴了弗洛伊德的学说。在《凤凰》中,沈从文记载了三种发生在湘西女子身上的现象——蛊、巫和落洞。他认为这三种奇特现象的成因都是源于情绪被压抑后变态的发展,实质是一种变质女性神经病。穷而年老的女性容易成为蛊婆,因为她穷苦、寂寞,也带有隐性的疯狂。因为怨愤郁结,故而以放蛊谋害他人的方式来报复性的发泄情感。30岁左右的女子易成为巫,重在引人迷信,自己却极为清楚。年轻貌美为才子佳人故事所动却又婚姻不和谐的女子易落洞而死。这种女子易幻想,喜独处,自以为经过某处洞穴之时为洞神所瞥见,于是沉浸在病态的想象恋爱中直至死去。沈从文相信这是女子在性行为方面的极端压制所导致的悲剧。世人都以为女子是为神所眷爱而死,殊不知女子是因为在人间无可爱悦才会在人神恋与自恋中消耗生命直至衰弱死去。
沈从文先生的作品中体现了明显的精神分析倾向,是他运用心理学进行文学创作的有益尝试。他的笔下既刻画了健全淳朴的湘西人性之爱,也不乏都市文明对人性扭曲的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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