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上有个词，叫做斐波那契数列，亦即黄金分割数列。大家都知道了。

西方第一个描述这数列的，叫做列奥纳多·斐波那契，此先生是意大利比萨人。他另做过件了不起的事情，甚少有人提及：话说，斐波那契先生的爸爸是个商人，专在北非阿尔及利亚那地方做生意，列奥纳多·斐波那契随父从商，就在北非接触到了阿拉伯数字——阿拉伯数字，其实最初起源于印度，但欧洲人是通过阿拉伯接触到此物的，就认作阿拉伯了。列奥纳多在意大利时，用着罗马数字，觉得忒麻烦；阿拉伯数字简洁明快，真是豁然开朗，列奥纳多后来写了本书：Liber Abaci，即“计算书”。这书讲了记账、利息、汇率，并介绍了阿拉伯数字的理念：这算是阿拉伯数字在欧洲落地生根。那会儿，大学里做数学研究的先生们，对阿拉伯数字嗤之以鼻，哼一声“异教徒的玩意”，就扔一边了，但世俗商人却捡了起来，加以利用。

最早应用阿拉伯数字的城市之一，就是佛罗伦萨。

1338年，佛罗伦萨有六所“算术学校”，佛罗伦萨的儿童完成了小学教育，认了字，就开始学算术。当时的传记家维拉尼估了个数字：全佛罗伦萨，有1/8的小孩儿在学渊深的拉丁文法，打算做文人；1/4的小孩儿在学算术，打算从商。16世纪，佛罗伦萨累计有1527种算术出版物出售，每个人都在盘算：怎么着算利息、怎么着兑换货币、怎么着挣钱。

当然，单是能写会算还不够。1338年，佛罗伦萨除了有1/4小孩在学算术，预备将来当商人，还有超过二百人当公证人。

简而言之：14到15世纪，佛罗伦萨净是技工、商人、银行家、工业家。签订契约，托管财产。里克巴尔多·达·费拉拉先生曾怀念道：1300年左右，佛罗伦萨的风俗和习惯还很粗犷朴实。夫妻一个盘子里吃饭，一家中只有一两件饮器，喝水喝酒，都使这个；油灯或蜡烛不常见；婚礼上的女人穿件麻布紧身衣就过去了。男人的荣耀是拥有兵器和马匹。

然后，到15世纪了，佛罗伦萨人有钱了，理念也变了。波吉奥·布拉齐奥利尼如是说：

“追求利益当然不应该受到谴责……怜悯与博爱的美德，建筑在致力于人类事业的人们的勤劳努力……对一个只能维持本人生活的人而言，他如何慷慨？一切辉煌和精美的东西，离开利益的追求，都将不复存在。”

帕尔米埃里先生的理论更简单：“财富和诚实是可以并存的。我们需要精于计算、懂得法律的去追求利益。然后获得优异、荣誉和声望。”

当时的大富翁乔万尼·鲁切拉伊道：“我认为，我通过花钱，完成建筑，使我获得了荣耀和灵魂的满足。”

就是说：佛罗伦萨人靠精明算计挣够了钱，然后开始请艺术家了。

佛罗伦萨，也是欧洲艺术家合同最早完善的地方之一。所以，艺术家趋之若鹜。

1487年，菲力波·里皮先生接个壁画订单，合同上说，“作品中一切人物，须由画家亲自完成”。什么意思？因为那会儿，艺术家都是鹭鸶腿里能劈出四两肉的聪明人；订单太多，为了批量完成，就让助手帮着画。

佛罗伦萨地名里，带宫字的地方多。旧宫、皮蒂宫、美第奇宫，但佛罗伦萨没住过皇族。所谓宫者，就是各家贵族的私邸，只是造得宏伟，寻常欧洲王族也不能比肩。众所周知，文艺复兴起于佛罗伦萨，而其实最初动力，并非诸位老爷——尤其是美第奇家族——赞助艺术的慷慨之心，而是务于奢华的攀比劲头：美第奇宫里，壁画铺天盖地，画上人数总计，多过宅里居民百倍。可见他们这点艺术赞助，纯用于个人享受，可不是为了百姓谋福利。(www.daowen.com)

所以，佛罗伦萨的普通民居其实不怎么藏艺术品，这点不像阿姆斯特丹。佛罗伦萨艺术家，主要是做公共建筑居多。

比如传奇的圣母百花大教堂：那是当年画圣乔托主持钟塔、大建筑宗师布鲁内莱斯基总设计了块垒鲜明的大理石外壁，百花斑斓形式圆整的穹顶，以及87米高的钟楼，自己也埋骨于斯：当时这教堂从筹划到建筑完成，拖拉了三五代人，最后穹顶得以完盖，更被认为是奇迹；因为那会儿，周遭城邦都在大搞建设，争奇斗艳，佛罗伦萨耐不住寂寞了：得建个亚平宁半岛第一的大东西，不只震服周围的土包子，还得让罗马人看了，都妒恨交加——结果他们也确实做到了。教堂正对面的受洗堂，有吉尔佩蒂手制的浮雕铜门，雕琢华贵灿然，米开朗琪罗当年认为“拿来做天堂之门，怕都配得上”。

如今我们说文艺复兴时的审美风格，是重构图端正、几何线条、明丽匀称，遥接着古希腊对雕塑和建筑的爱好。这品味，实际上是佛罗伦萨人奠定的。这地方本身附近多山，城市就是在阿尔诺河两岸的山间辗转腾挪出来的一片地方，采石相对容易，所以雕塑和建筑，实在是城市传统艺术灵魂。米开朗琪罗的雕塑，与佛罗伦萨方便采石很有关系。

那时节佛罗伦萨有机会接触希腊和罗马艺术，对古典艺术血肉贯通的风格大为倾倒，厌恨中世纪呆板僵死的套路，所以尤其爱重肌肉健美又清澈明晰的雕塑风骨。米开朗琪罗少时，先给名画家吉兰达约做学徒，做完一年，吉兰达约对这徒弟的才华且惊且羡，米开朗琪罗自己却已经厌恨作画，“我需要一点更有英雄气息的艺术”。

在米开朗琪罗之前的大宗匠里，多纳太罗是雕塑大师，马萨乔以绘画著称，但只玩大幅祭坛画和贵族家壁画。至今佛罗伦萨所自豪的，依然是雕塑：切里尼、吉安博洛尼、米开朗琪罗、多纳太罗们。当然，雕塑的需求量也大：大到宗教传奇，小到佛罗伦萨人跟比萨人打了场芝麻绿豆小仗赢了，都要以此题材，做个雕塑出来：筋肉虬结，蔚为壮观。

说到底，还是有需求，所以才养育了艺术家。

看一眼那会儿贵族家里是什么装饰，这能养活多少艺术家？

当然，绘画也有奇才在：大宗师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和《春之祭》，都还在乌菲兹美术馆搁着。《维纳斯的诞生》本身之美不提，另有个与佛罗伦萨息息相关的传奇：当年佛罗伦萨第一美人西蒙内塔，嫁给了马科·韦斯普奇，其艳名震动佛罗伦萨贵族圈。1475年，西蒙内塔时年21岁，波提切利被要求以她为原型，画了幅雅典娜。次年西蒙内塔过世，佛罗伦萨全城痛感美人已逝不可追，上千人步行为她送葬。西蒙内塔逝世九年后，波提切利画出传世神作《维纳斯的诞生》，当时的佛罗伦萨诸公一见画中维纳斯，纷纷惊叹：“呀，西蒙内塔！”——所以到现在，我们都还能大概分辨，佛罗伦萨史上第一美人的模样。

佛罗伦萨老市政厅广场，一边儿摆着《大卫》的复制品，一边儿喷水池摆着阿波罗驾四马像。再加上一边的柯希莫骑马像和另一边的古罗马神话雕塑群，满目飞腾。如今在佛罗伦萨学院美术馆里摆着的、米开朗琪罗旷古绝今的伟大作品《大卫》，其实也曾在佛罗伦萨露天摆了三百多年，这就是佛罗伦萨人的爱好了：

先是美第奇这些贵族们，为了显阔气，在豪宅与教堂附近拓出广场，摆放雕塑；久而久之，凡广场必摆雕塑，遂成佛罗伦萨惯例，反而给了雕塑家们饭吃。最后，大家都习惯了，于是成了艺术之城。

反而是画，不入佛罗伦萨人法眼。著名的乌菲齐美术馆，镇馆之宝也就是波提切利那两幅超大蛋彩画《维纳斯的诞生》和《春》，以及拉斐尔著名的《教皇利奥》和1505年作的三幅圣母像之一。其他或者是老式镶金壁画，或者是别处盘来的——比如伦勃朗和鲁本斯的自画像，也不知怎么会千里迢迢，从比利时与荷兰运来佛罗伦萨久藏。

多半是每天抬头低头，都看得见神话英雄的雄伟身段、美丽肌肉，于是佛罗伦萨人好热闹，举手投足都豪迈，简直是热情过度。市政厅每逢大小节庆，让群仪仗队一路踏步舞旗，全城巡游；走一段儿，就停下来上下舞旗，最后走江湖卖把式似的把旗脱手仍上半空，再集体接住，围观者大惊小怪，齐声哗啦啦叫好——在这里呆久了，人都会学得心思单纯，好笑好闹。市政广场过去一条街，是佛罗伦萨的三明治中心，满街都是肉香。任何一家店，都是篮球大的牛肉、汽车轮胎般的火腿、椅子大小的色拉米熏肠，悬挂空中，掩映得老板满脸油光。最有名的一家三明治店，歪斜四把椅子，意大利大汉们一色站在长案边，捧着烤酥面包、内夹多汁熏肉茄子橄榄乳酪酱汁的三明治，喝酒桶里咣当当砸出的红酒，吃得大快朵颐。佛罗伦萨最好的一家饭店，卖一公斤一份的大牛肉，外层抹盐，烤得酥脆；内里软嫩，一咬肉汁流溢，五花三重，肥瘦相间，越嚼越香，大瓶红酒尽着喝，不另收钱；晚餐时，真有女孩子一边啃牛肉喝红酒，一边抬头看窗外绚烂烟花欢笑的。大块吃牛肉，大杯喝红酒，大惊小怪，大笑大闹，每日看的都是参天大建筑和大雕塑，豪壮瑰丽汇于一体，毫无尴尬，这大概就是佛罗伦萨的地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