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艰辛,南京到了,下关到了,南京下关运宝人终于可以有一个放开了心去小憩的时间。在刚刚过去的四天的紧张气氛里,三月天从北平带出来的冷气,被一路的风尘洗化成潮湿和闷热。以往的小站上总有停车或者有相关的地方管事上车关照,可那一忽儿的时间,总让人提心吊胆。只有这样大站的气息才让人有回了家的感觉,才能让人在持久的焦虑后松弛下来。
一阵铁与铁摩擦的刺耳声过后,两列火车静静地躺在南京下关火车站。迎面上来的迎接人群,比肩接踵井井有条带着款款的风雅。车已停定,车头散出单薄的水汽,舒展着长时间奔波的疲惫。
吴瀛先生带众押运员下车,迎面过来的竟然是故宫文献馆的馆长张继先生,随张先生的还有南京政府行政院秘书长褚民谊先生,这不仅让吴瀛吃了一惊。故事回到前面,张继先生有个秘书叫李云鹏,这个人跟吴瀛有些金钱上的往来,交往甚勤。就在故宫这批文物起运的前几天,李云鹏找到吴瀛先生说了些换党证的事情,临走时拜托吴瀛先生,文物要是南迁把准确的时间通知他,说是张先生委托的。文物起运的时候吴瀛先生如实地通知了。张继先生是故宫的人,做的也是馆长的职务,亲自来迎实在情理之中,可同行的还有行政院的秘书长,这样却有些蹊跷了,一定是有什么非同一般的事情在里面。
张继一行人上来握手道劳,吴瀛依次握过,都是“辛苦辛苦”的旧话没什么新意。到行政院秘书长褚民谊这儿,他却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们本来打算打电报要你们在徐州待命,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为什么?”吴瀛满脸疑惑地问,接着又说:“徐州正要抢劫我们呢!”张继先生在一旁避开脸色,同其他人寒暄起来,说话却期期艾艾地不成句子。
褚民谊说:“因为中政会议通过决议要你们改运洛阳与西安。”表情泰然看来确有其事。
张继先生接过话去:“昨天通过的。”
吴瀛茅塞顿开,知道李云鹏托他的事情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有存放的处所吗?”吴瀛问。
“总有吧?现在已经去问……”张继遮遮掩掩地说。
“问什么?没先准备好地方,怎么能先运过去?”吴瀛回道,语气略带强硬。
“已经由行政院分别打了电报去预备。”褚民谊缓和着气氛,又接着说,“你们现在不要卸车!我们先去商量一下,先坐车去行政院。”
“那我们要吩咐他们一下,这可相当麻烦!这样停放在站上怎么办?”吴瀛裹了裹大衣,天气并不是很冷。
“是的。”褚民谊说,“请你先叫他们都不要离开,我们去商量着办。”
吴瀛吩咐卫队以及监管人员都原地待命,尤其不能离开车厢,其他的人可以下车走动换一换空气,但不准私自出站,要等候消息。吴瀛上了褚民谊的车,张继独自离开,其他的接待人员都是过来应景的,没了事四散而去。这可苦了车上的人,大家满怀期待地以为可以好好地休息了,半路却又杀出一个程咬金,“破屋偏遭连夜雨,漏船更遇挡头风”,真是苦不堪言。
有一个晕车的宪兵,强倚在站旁的水泥柱子上狂呕,呕来呕去却吐不出东西,已经没什么可以吐的了,样子像极了被拔了毛放过血的鸭子。呕够了独自一个人挎着抢仍站在车前的岗位上,凄凉得要命。只有故宫的工作人员还能强颜欢笑偶尔调侃,不过那也是连像样的笑话都说不出来几个的“冷场独白”,大多数的时间大家就都藏在自己的世界里畅游。
上了小汽车,吴瀛劈头就问:“是张继的花样吧?”
“哈哈。”褚民谊一笑,“你怎么知道?宋子文去了上海。他在昨天的中政会议上提出了一个紧急议案,说:‘古物迁上海托庇租界,是国耻,所以要改迁两处。’大家本无成见,也就通过了。”
吴瀛说:“文献馆迁西安,是张继的原主张,但是,有地方吗?”
“没有!所以临时去找,现在只好等着了。”褚民谊用手擦了擦车窗习惯性地往外看了看,一家裱字铺恰巧晃荡着过去,褚民谊忽然想起一事来。“瀛兄这番虽有公事在身可现在阵前突变,不妨就在这小住几天吧,也好接一接这南京城的地气。”
“挨不住!眼下这两车重宝快成了我的命了,他们要是一日不得安生,我这命也就一日不停地在那里悬着。”吴瀛失神的眼睛望着车前行人。远处的建筑物现出圆顶红粉色的模样,吸引着小汽车踉跄地奔过去。马路上的人群被一劈成两扇,车过后又恰如其分地融回去,仍是一个躁动的整体,熙熙攘攘地过滤着从中而过的铁疙瘩,那胶着的状态像是筷子扫过和稀了的淀粉。吴瀛忽然觉得失落起来。
“人命关天的事,多少要先想好办法!”吴瀛叹了一口气。
“要马上想办法。”褚民谊说,“原本想请你到公馆住上一两日,犬子一向游手好闲,最近不知道哪里来的劲头,窝在家里作起诗来了,我是一窍不通,寻思着你去点拨点拨。事情这么紧就算了。”
吴瀛收了收眼神,在身上找了一件帕子,擦了擦手,“今晚怕是走不了了,你把它拿过来我看看吧,点拨倒不敢,回去琢磨琢磨吧。可别误人子弟呀!”这句话一说倒惹得自己嘴角一扬,撇下几度笑来。褚民谊也是一笑:“哪里的话!”
汽车一行到了行政院,电报还没有到,两列火车要留在这儿过夜了,安全问题又成了害人的头等大病。吴瀛跟褚民谊商量,先从军政部借调一支可靠的队伍来,加之故宫带来的自己的部队,筑一道金汤,可确保安全。吴瀛急匆匆地坐车赶去军政部,主管的人恰好正在,于是借了500卫兵。卫兵的伙食费由故宫方面包揽,打个牙祭还得二两精肉呢,何况这500号人。吴瀛知道自己大权独揽,这些开销以后免不去要受人非议,于是又是一阵惆怅。嘴上却还要堆笑,撕了自己的老脸跟人做交易,这一来二去的借兵找人,哪一样不是依靠着自己的关系,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可这一张脸比什么都重要,借这500卫兵天知道吴瀛心里有多么不甘。可天道轮回故有是非,小恩小惠大情大义吴瀛心里明白,只能是硬着头皮往墙上撞。
一面带着借调来的500卫兵,到火车站接洽,两下合并一处,做起了联防。一面褚民谊已经在中央饭店给吴瀛先生定好了房间。饭店设施齐全,可以洗一洗睡个舒服觉,吴瀛赶到饭店恍惚觉得自己已经饥肠辘辘了,而且十分困顿,几乎不能支持。所幸填饱了肚子,饭饱茶醉后困意却被赶得精光,至夜又有旧友探望一一寒暄家常,人散后还是睡不下仍觉得有隐隐的不安。中央饭店设在大行宫,离车站一个小时的车程,倘若那边出了什么事,吴瀛这远水解不了近渴,只能坐地叹月。吴瀛害怕自己空有了一身的磊落,最后被人当甩手掌柜一般看待,岂不悲哉。
中夜醒来就再也睡不下去了,吴瀛撩着窗帘漫天地找月亮,最后在一片土灰色的云层后面找见了,心里倒像是砸进去了一块石头,那月亮铮亮的光只剩下了乌涂涂的一片儿。糟了!要下雨了。吴瀛拨亮了灯在床边来回地踱着,这两列故宫的宝贝,就是“头响炮”,是抱着实验的态度的,所以文物不尽是上乘,可里面有《四库全书》一部,别的还可以勉强,只有这《四库全书》万万沾不得一点雨。思来想去吴瀛觉得自己真的要恼火了,往年的不快一并涌上心头。玄伯向来待人小气,人又幼稚,寅村的为人也历历在目,现在这张继又暗中使诈,责任自然要自己一肩担之,真恨不得摔了东西走人。忽悠看见床头柜子上褚民谊留下的两封信,吴瀛心绪烦乱随便拆开了看,都是整齐的草纸,透过纸背隐约看见里面工整地排着几首小诗,知道是褚民谊留下让他看看的。展开第一张纸上面蝇头小楷密密匝匝的三首诗,仔细一看笔字行锋松垮无力,这写诗人倒不是写字上的能手,吴瀛心中一笑,复又唉声叹气起来。
煮风啖月松间影,撒酒献花温故情。
狗吠鸡鸣人扰梦,经年故里两不惊。
不料阔别已成风,儿时凉屋现牛棚。
窗前闲话而今少,夜夜恐梦故乡藤。
杨柳又见春风剪,荷塘再起三月天。
总归山色惹人疼,偏叫疼人隔窗怜。
诗词不古,平仄不满,唯蹩脚拙字随性蹒跚,兼抒己见泄一腔之情怀!
吴瀛看过,现出一脸庄肃,放下诗,一个人坐回床头踌躇起来,人在外或漂泊,或公关,或闯荡,或流浪,总难得一遇他乡故知,见过又不能家长里短畅快寒暄,倒是一首思乡的小诗,给人刹那回到春雷萌动、苏土泛青的三月惊蛰,仿佛一瞬间恍惚的什么都已忘却,只惹得两眶的热泪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吴瀛胸堵难耐急急盼着天空发白,四周死寂沉闷,同那满空的黑灰相得益彰。时间正是尚早的凌晨1点31分,这天像乱了胎气的产妇一样不守时辰,好似三十三重离恨天的老君丹炉旁侍童们磕着头,丹炉里幽冥的仙火猛烈地燃着,映衬着南京中央饭店某房间吴瀛的焦灼。吴瀛从衣架上的外衣兜里取了一支自来水笔,在刚刚看过的那个有着三首小诗的草纸背面,即兴赋了一首简短的五言绝句。
阴晴总是天,苦笑有谁怜。
醒来忽一梦,变作小神仙。
写完了,蜷着身子回到被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双眼噙满了泪,自顾着咽了两回唾沫,静静地挨着等待天明。迷蒙中吴瀛终于听到东方破晓的声音,他突地起来忙着推开窗,果然下了雨,细雨微蒙如穿梭在空中的牛毛。
如何你张继是上天派下来当横的呢!吴瀛心想,我偏要与你理论理论!寻思着穿整齐了衣服,忙着就要去,一看时间6点40分,尚早,于是又痛苦地坐下来等。好不容易挨到了8点,匆匆地赶到张继的住处,佣人进去报了信儿,张继立刻出来了,惺忪着眼睛着半边不整的衣衫,像是刚刚熬过一场大战。出于礼貌两下简单地握了手,坐定。张继迟迟不肯开口,却吩咐了下人上了两碗茶,自己端起来一碗用中指沾了沾弹在眼睛上,一副假仁假义的样子,仍是不肯开口。道是无故开口理先亏。吴瀛这边实在挺不下去,开了口:“运到西安洛阳的那些有地方了没有?”
“咳咳……”张继喝了口茶像是被呛到了,“哦……正在找……等等。”
“等到什么时候?”吴瀛说,
“……等一等。”
“还要等吗?我昨天从军政部借了500人参加警卫,下关也不是一个安全的地儿!”吴瀛看着他说。张继没有回答,用眼睛望了望吴瀛又喝了口茶。
“我每天要支付500元伙食费。”吴瀛说着用手往外指了指,“你去看看外面好像是要下雨了,《四库全书》也在车上,都是怕潮怕湿,我这一整日都是提心吊胆的,过来问问你怎么办?”吴瀛用眼睛瞪着张继,逼着他回答。(www.daowen.com)
“你想办法呀!”张继回答,似乎回敬了吴瀛的态度。
“我人生地不熟,还是请您想个办法才好!所以这才特意来请示。”吴瀛话锋一转似乎要治张继的不是。
张继知道自己理事的身份,又是国民党中央委员,毕竟难辞其咎的,倘若真是保卫或者潮湿问题上出了事,自己跟故宫和南京政府两方面都不好交代,所以听了吴瀛的话,只能眨着眼睛默不作声。
两下对视着,气氛极度尴尬,吴瀛觉得自己已经占了上风,站起身来说:“外面下雨了,我要回下关去!”
张继嘴里嘟囔着,没发出声音来,也站起了僵直的身子,自己觉得没了身份又要顾及脸面,就随便招呼了一下,吴瀛径直走了。
出了张继的大门,吴瀛饭水不打牙口,又急匆匆地赶到军政部,借用油布。吴瀛这张老脸军政部毕竟行得通,大批的油布准备就绪。又赶到下关,虽然整宿的担忧有些多余,可眼见着这两列火车敞着胸怀,迎接着将要来的坏天气,吴瀛还是把焦虑拧成了一对凝眉,立即吩咐人取了油布盖在每节车厢的顶棚上。盖了油布的火车就像是披上了斗篷的毛毛虫,每一节都臃肿得可爱。
吴瀛又赶到行政院,找秘书长褚民谊问地点的问题,得到的回答是“电报都回复了,地点都没有”。
好了。吴瀛心想:张继终于是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洛阳西安两面都是他有势力的地方,缘何不早做准备,等到了火烧眉毛想起水来了,这可不是亡羊可以补牢的事!吴瀛不由得摇了摇头。
“为何摇头?”褚民谊问。
“没什么。”吴瀛说,“怕是我们要挂在南京了!”
“还有一事,”褚民谊说,“蒋总司令来了电报,他要求文献馆的一部分要留在南京。”
“也好!那南京有地方吗?”
“囫囵的地方倒是暂时没有,不过我有一个办法。”褚民谊说,“有两处暂时可靠的,一处是陵园的全国运动会场,一处是中央医院在黄埔路新建的建筑。运动场的运动员宿舍都是钢筋混凝土结构,下一届运动会要在半年以后才开的,文物可以暂时放在那里,等政府和故宫方面协商了再做打算。前者归陵园管理会管理,可找林主席商谈,后者是卫生署管理。”
“很好啊!”吴瀛说,“卫生署的现任秘书许诗筌,是以前我在博物院合作过的庶务科长,如果可行的话这好办。”
褚民谊也表示赞同,就由吴瀛先去卫生署探其究竟了。见了许诗筌两下免不去就是寒暄,吴瀛说明来意,许诗筌也不能答复,只好同意去问问,结果卫生署给出答复,即便是借用一部分也是行不通的。建筑刚刚建成不久,医院早就急着要用了,而且还尚未完全竣工。这借医院的事打了水漂,只好等待运动场的下文了。
第二天,吴瀛早上8点钟到了褚民谊指示的林森主席的住宅,林是南京政府时期的国家主席,从陵园那里借地方须同林主席商量。吴瀛从后门进去,递了衔片(署有官名的名片),自己一个人站在所谓的后花园里客客气气地等着。后花园里架着晾衣服的架子,上面满是刚刚水洗过的衣物,院子里的草坪出奇的平整,墙角处还盘桓着一只花尾巴公鸡,更有一把断一半的锄头立在那,平民气息十足得很,一点都没有官家的派头。吴瀛随着佣人进了客厅,中西两式合璧的客厅不大,却格外的充实,墙上的壁炉稍做修饰显得整个屋子格调温暖样式简练。沿着壁炉到房门的墙上顺着安放了一个大餐桌,又有一列单靠的椅子贴着摆放。屋子这样就狭窄了,吴瀛不好意思坐着,站等了三分钟,林主席出来了,飘着白须,是一个皓首深穹的老人,举止又落落安闲,吴瀛不禁肃然起敬。
看座,上茶,一切照着招待客人的旧套路。可上来的茶就不是一般的味道了,上好的西湖龙井,碟碟碗碗的也颇有讲究,吴瀛只觉得自己囧起来了,说话也受着拘束。两个人对答了些官场的龙套话,不觉聊到借运动场运动员宿舍的问题上。林主席一把年纪,自然会有官场上一星半点儿的官架儿,两下发生了点小摩擦,都不肯在嘴巴上留下余地,这是多年吴瀛的脾气,从吴瀛先生的《故宫尘梦录》的行文中便可以看出,吴瀛善辩、多疑、疾恶如仇,有时候有一点得理不饶人。林主席毕竟练达,又要做出长辈的谦让,把话锋转了仍是心平气和地交谈不露半点怒色。吴瀛见林老转马知道必有回马枪伺机伺候,不肯冒进乖乖地收了枪。回过话说起了这一路运宝的艰辛,说道徐州土匪的事情,眉飞色舞不时地振胸吐纳,扬出劫后重生的喜气,又哀婉叹气落下的遗憾,表情紧张又夸张。述后娓娓道来借体育场宿舍的原意,林主席呆板着脸眼神游移丝毫没被吴瀛的描述所动容,却拿出做主席的样子来。“你们怎么做这样的事?地点都不准备好就搬来呢?”操着一口福建音的普通话。
“我们是有地点的呀!”吴瀛觉得受了委屈,“本来是宋院长洽定的,上海天主教堂库房,不是中政会临时改变不许去了吗?我已经上路了,主席是主持这次中正会的,不知道吗?为什么要临时变更?我们不是没有预备。中政会议决定分迁西安、洛阳,可是那边没有库房,刚回电来,为什么不筹备好就决定呢?”吴瀛一连串的反问。
被吴瀛这么一问,主席瞠目结舌不知所措了,“那体育场是为全国运动会所设,不能借给你们!”林主席勉强着回答。
“那不是至少要在半年以后吗?”吴瀛逼问。
“不成!”林主席倒是坚决起来了,“中国人向来是没有信用的。”
难道林主席就不是中国人吗?吴瀛心里想着却没敢说,前番对话已经十足地跌了林主席的面子,这时候不可以不顾及一下,毕竟屋檐下活着,又有事情请办,就算是不毕恭毕敬的可也不能太折煞了人家的身份呀!林主席的回答语无伦次,显然是自己乱了分寸,人家连胡子都花白了,凭甚跟你个年轻人理论,反过来你个年轻人理当让一让,权作是对长辈的恭敬。
“这是国家的事,与私人无关更与私事不同,到时候如若不搬,主席当然可以命令迁走,故宫的理事,都是中委、府委,这次南迁是蒋先生的意思!”吴瀛聪明地说。
林主席踌躇了,吩咐佣人续了茶水,自顾自地扫了两下杯沿,又请了请吴瀛,眼神定定地盯着对墙的《山水孤居图》,吴瀛静静地候着。老人不语已经有两分钟的时间,然后说:“就是要借给你们,也要委员会同意决定,我是不能马上答复你的。这样吧!陵园上面有三间‘庐墓处’,本来是给孙哲生他们住的,实际也未必要住的,现在倒是不大用,又有铁门非常稳当,我可以做主借给你们,委员会开会的时候告诉他们一声就好了。”
“我明天同民谊过去看看,再回话!”吴瀛只得说。
“好!”林主席说,“民谊是知道的。”
“谢过!”吴瀛站起身鞠了一躬,林主席满脸慈祥的笑,刚刚的不快都忘之脑后了,又说了12分钟的闲话,看看时间已经不早,各自致了歉合欢而散。
回去后吴瀛到了行政院告知了褚民谊,约定了第二天过去看看。中山陵绿树掩映不比金字塔的素默,不比泰姬陵的花哨,只是别具东方神韵,有种动人的魅力。
第二天,吴瀛、禇民谊连同行政院参事方叔章(吴瀛的旧友)一行三人同去了中山陵。中山陵以拾级而上最为动人心魄,“庐墓处”在中山陵的后面一条小道上,更要走大约三百级台阶。方叔章体力欠佳,走不动,吴瀛和褚民谊径直上去了。果然有单间的房屋三所,都有铁门保护,房间大小也足够摆放文献馆的档案箱子了。只是一点,空气潮湿,参天的大树遮着阳光,湿气都能打湿人的衣服,怪不得孙哲生逃之夭夭,估计是怕住得久了耽误了阳间的修行。
这可苦了褚民谊和方叔章,“民谊池鱼、叔章解差”这是吴瀛回忆的原话。此去中山陵吴瀛算是枉行一趟,回来后对林主席不做答复,只是每日仍往返于下关与中央饭店之间。电告了北平,北平也是没有办法,只叫在南京解决,南京解决只有等宋子文了。吴瀛每天心系那两车国宝,悄声中憔悴和困顿已经爬满了全身。日子残喘着挨过,宋子文却是杳无音讯,叫人好等啊。
下关的两列火车终日与那铁轨厮混,不觉日子过得很快。从火车停在这开始就一直在等消息,第一天没消息,第二天没消息,第三天仍然没有。直到第四天才得到消息,消息说文物的地点暂时还没有定下来,要等到中政会开过以后得出答案。故宫古物馆派了四个人,分别是易显谟、杨宗荣、吴子石、那志良,全做这一车宝贝的丫鬟,日日伺候,憋在车里的人都要发霉长毛了,就决定要出去走一走。虽然知道政府做着决定是抬着棺材找墓地,可终究要有找到的那一天的,与其捆着身子苦闷,还不如大家出去逛一逛的好。头些天每日在浦口逛街,看到也有些古物字画的赝品出售,这些宫里出来的人们看不惯,有辱他们的名节。所以他们逛街单拾那南京的小吃使劲,过些天浦口逛够了,就去江那边的下关。下关有一家天津店,做的绝活好鱼,红烧的糖醋的都是上好的活鲤鱼。
下关有一块场地,五湖四海的聚了好多卖艺的、唱曲儿的,易显谟秉性乖戾却对这些东西偏感兴趣,尤其是唱曲的小姐更是让易显谟身不由己起来,每日必是翻衣插足挤进去看一两出。那些卖艺的唱曲的也不免有葫芦里卖着假药的,可那时候民心尚古且多是求口饭吃,所以也都尽了力气卖出自家的本事来,古物馆的四个人几乎每天逛去一两次,中午便在天津馆吃那活鱼,日子却充实起来了。起初悔不带些书来,现在恰是相反倘若真是带着书来整日圈在火车里看书,怕是已经成了几条僵死的咸鱼了。现在终日附和着阳光,沐浴着熙攘的人群,再难免遇到些拌嘴摩擦,快活中夹杂着一点小小的恨,一个人就真的鲜活了。唱曲的人两两成对,三五成群或拉弦或鼓笛,都是些半旧的老曲子,围观的人时多时少,卖艺的就不一样,围观的人里一层外一层的裹成铁桶。中国人都是向来喜欢热闹,人便越聚越多起来,里面的人挨了揍想出去都难,夹在中间被揩了油丢了钱夹子都是正常的,卖艺的常常五六个为一组,各卖自己的绝活,即便是两伙碰个正头,也不怕被抢了生意,但图一个热闹。常常是有人疯疯癫癫地跑场敲锣,人就都聚过来了,聚过来了又是外面的看不见里面的用了力气往里挤,把那些角们挤得没了撂家伙的地方。忽然一个人就拾起来一个九节鞭,轮出呼呼的风声,九节鞭耍得水淋不进,三两分钟场子就推开了一个五米半径的圆,中间躺着各式各样的家伙把式道具,穿着江湖衣服的角们腰束彩带,腕扣皮甲,头扎红缨。那解说的上前拱了拱手,转了一周,“各位乡亲父老!”跑场的在旁边配合,匡敞……两声锣鸣,“伙计们初来宝地,谋口饭吃,俗话说十里八乡规矩迥异,三村四屯风俗不同,如有冒犯还请海涵”。匡匡敞……又是一阵锣声,“乌池不生蛟龙,寸林难栖雁凤。贵地人杰地灵,借块蜗角蝇头之地,伤了哪家的和气在此作揖了”。说过作了一个揖,匡匡匡敞还是一阵锣声。“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兄弟们玩了命的耍家伙。”匡敞……余音未定已经有人嚷着要看了,纷纷投来叫嚷。外面的看不见退了场去了别家,里面的出不来只得挨着看到完。
有耍猴的,有把人点了穴位埋在坑里两个小时后抠出来正常的,有吃了铁球子吐不出来的,有自吞铁剑的,形形色色五光十色丰富多彩。他们每天鱼贯地看一遍,意兴阑珊后回到车上胡乱地侃一会儿,仍是等着上面下来消息。
他们每天去下关听曲看杂耍,渡江的轮渡却不需要买票。起初还是要买的,那天吴稚晖先生渡江,在船头做苦思冥想状,渡船的人问他要票,他一声不吱,再问他要他还是一声不吭,那渡船的生起气来,上去给了吴稚晖先生两巴掌。怕死的惹到阎王爷的头上,正所谓李鬼劫道遇李逵,正打歪着。吴稚晖先生自然饶不了他,回去后便给他下了处分,那以后凡是有证章之人,皆可以免费坐渡船了,他们正是捡了这么一个便宜每日往返下关和浦口,把本来没有味道的生活填出色彩来。
姑子盼孩子,看是无望。可巧的是,宋子文回来了。吴瀛一早就候在宋子文的公馆门口,苦苦等到了宋子文会客的9点钟。递了名片进去,宋子文热情好客,自己站在大堂的门口相迎,“来了几天了,怎么样?”吴瀛迎面一看宋子文一身灰色的西服,格子调的领带,戴着一个圆溜溜镜片的眼镜,臃肿着脸蛋,正一面迎着吴瀛一面说话。
“差不多两个星期了。”吴瀛伸过去手去彼此交换一下体温,“古物停在下关,忽然中政会议决定改运洛阳、西安,那两处又没有地方,南京连日想法子也不可得。蒋先生的意思是文献物品留在这不走了,林主席答应了林园‘庐墓处’,我同民谊去过了,地方太潮根本放不了,现在毫无办法。我从军政部借了500人去下关,每天的伙食费已经无力支付了,而且下关显然并不安全,专候着院长回京解决,看来只能照原案运沪了!”
“好!”宋子文想了想回答,“请你明天9点钟再来一趟。”
翌日,正是钟指9点的时候,吴瀛仍旧来到宋子文的公馆,宋子文惯常了客套,又是出门相迎。宋子文说:“昨天晚上我召开了一个临时中政会议,议决了照旧运沪。你们走水路,我已经关照了招商局放了一只转轮给你们,不许卖客票,整个船专门用来运国宝,你派人过去接洽就可以了。上海方面,至于靠岸、脚夫、地方一切都招呼过了,我派刘鸿生帮你照料,你只管信任他就行了,绝对出不了问题的。”这是一番拨云见日的话,吴瀛听过把近日的阴霾一扫而空,觉得自己腹内空空、头脑沉沉需要饱吃一顿睡个安生觉了,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那张继先生呢?一网没打到鱼却打上来一个王八,恶果自己吃了以后在故宫的地位怕是摇摇欲坠。
吴瀛去拜访了刘鸿生,那刘鸿生是个江湖好汉,访时正烧火杀鸡,挽着衣袖,粗臂宽肩的,满嘴的豪言壮语,是个可交的合作伙伴。招商局方面接洽过了,派了一只“老太爷船”(老太爷船是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行驶在江上的一种老船,载客不多行驶得极其缓慢),船名“江靖”。
四天以后,两列火车的大部分文物都运到了“江靖”上,按照蒋总司令的指示留下了所有的档案部分,地点是行政院的大礼堂。等吴瀛上了船发现不对了,买办在统舱内私自卖了大量的客票,好多乘客挤在船舱里。从安全考虑这当然是不行的,可有这船也是受宋先生所赐,怎好意思再去烦扰。下面的人找到买办商谈,买办避而不见。文物急着要运走,吴瀛只得息事宁人。船到了晚上要上灯,挤在统舱内的客人们撑着洋油灯打牌,吴瀛发火了派人到买办那里去责备,买办也是不仁在先,忙赶去制止乘客。一时制止了,船行驶得极慢,三天的时候方才看见上海的高楼。
进了黄浦江就是另一番天地,沿江尽是耀眼的霓虹灯,高楼林立,绝不似北平孤傲的清冷气色。船停在招商局码头,宋先生早安排人在那里接洽,船一停就有人跑上船来请故宫方面的人下船休息,第二天卸船。这一批文物要安放在法租界天主堂街,原仁济医院的旧址,那是一处孤立出来的房子,七层高的水泥结构,最下面一层有隔出来的地方,可以作为以后在这里办公人员的宿舍和办公室。房子宽敞得很,再合适不过了。当晚上海方面招待了来沪人员就餐,光怪陆离的景象让大伙吃了一惊,连女人的衣服都让人觉得自己生在了另一个世界。各色的建筑与店铺泛着洋味,凡所见皆与北平不同,那胡同文化瞬间土得掉了渣。大伙走起路来都是东张西望的,失了好大身份。
第二天卸船,故宫的工作人员要各兼其责,工人都是上海方面安排好了的,只见他们排好队,秩序井然地依次而行,不论箱物多重都只一肩担之。有些箱子在北平要两个人方能运作的,在这里仍由一个人担着,显出绝无仅有的秩序感。这不禁让故宫的工作人员望而叹息,警卫的官兵也是背地里咋着舌一阵称好。程序上这些文物要按着编号码放在仁济医院的库房里,那库房早做了安全处理,第二天吴瀛仍是不放心就又过去一趟,亲自监工并逐层监察,以防万一。那天刘鸿生也接踵而来,却在外间的办公室内发现了以往这里的人抽烟用的烟火匣子,于是一盒一盒地搬出来处理掉。吴瀛深感刘先生的热忱,即便是对宋先生的好感也倍增了三分。自此第一批文物的迁运便告一段落了,期间的阴晴冷暖,自有经历者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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