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曲波访谈录:革命中国通俗表征与主体建构

曲波访谈录:革命中国通俗表征与主体建构

时间:2024-01-1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附录四曲波访谈录1999年由于写作博士论文的需要,笔者有幸于11月9日、11月25日两次来到曲波先生位于北京百万庄的宿舍,进行录音访谈。另外,访谈录中的坐山雕用“坐”字,曲波在访谈中关于坐山雕名字有专门解释。

曲波访谈录:革命中国通俗表征与主体建构

附录四 曲波访谈录

【按】1999年由于写作博士论文的需要,笔者有幸于11月9日、11月25日两次来到曲波先生位于北京百万庄的宿舍,进行录音访谈。其时老人七十有六,身患糖尿病,但依然健谈。在前后两次将近六小时的交谈过程中,我真正领教了作为一个“作家”的曲波先生“讲故事”的能力。由他的讲述“带领”,我和他一起重新回到过去,经历战争岁月的少年英发,中年成名的意外;先生时而一往情深地追忆战友,时而讲起《林海雪原》出版前后的趣事而朗声大笑,时而激越地谈起“文革”中的遭遇。那两次,我和先生伉俪交谈甚欢,得到先生诸多的帮助,包括提供尚存手边的《林海雪原》的部分手稿。我在访谈结束后,很快就将录音整理成文字,但始终未曾发表。只在我的个别论文当中使用了极少的访谈记录。

2002年6月27日,曲波先生离世,其时我因家事纠缠,无以致哀。今年,先生过世第九年,借“专著”出版之机,我再次整理校改了这份访谈记录稿,以纪念先生,亦保存一点“史料”。我将访谈实录分成八个部分:1.关于东北作战的背景,2.关于《林海雪原》书名的由来,3.“林海雪原”中真实的作战情况,4.关于杨子荣、高波等人的“真实”与“虚构”,5.白茹与《圣经》,6.蝴蝶迷,7.关于曲波的求学经历,8.关于小说中的“黑话”。

另外,访谈录中的坐山雕用“坐”字,曲波在访谈中关于坐山雕名字有专门解释。

文字整理中,()内是插话,【】内是笔者认为应该增补的字。

时间:1999年11月9日,9:20—13:30

地点:北京百万庄大街曲波宿舍

访谈对象:长篇小说《林海雪原》作者曲波及夫人刘波

访谈发问和记录者:姚丹(时为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

一、关于东北作战的背景

曲波(以下简称曲):我不是一个专业作者,我年轻时在部队里,解放后转业到地方工作。搞的是机车车辆这一行,所以把我当做作家是对我很大的抬举。过于抬举了。我所以能够写作,就是要写战争嘛,我有比较丰富的战争经验、丰富的生活。战场上,打下了抗日战争,又打下了解放战争。那么,这样一段生活,使我对时代有所了解,使我对我所接触的部队,我们的战友,有比较深刻的认识。

我现在就从这样一个问题谈起:《林海雪原》所写的当时社会的大背景,《林海雪原》的故事是在什么样的一个革命大背景之下完成的。抗日战争结束以后,蒋介石长期蓄养的主力部队,比如说十一军、十六军、十七军,完全是美货武装的部队,要抢夺我们的解放区。我们的根据地是依据“农村包围城市”的方针建立的,有政权,有群众团体,如职工会、农救会、妇救会、青救会、儿童团、学救会(就是老师们组成的)、商救会(得有商人哪,没有商人,物资流通就不行了)。根据地建立得很扎实,所以我们才能依靠根据地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抗日战争胜利以后,我在青岛即墨打了最后的一仗,这时蒋介石有一个大动作,依靠美国的军舰,从大后方,就是西南,来强占东北。东北这个地方,由于日本鬼子进行了14年的建设,它是一个资本主义的“国家”。东北矿藏资源、人力资源是很多的,它在那建了工厂。那么,中国的工业基本上是在东北三省,尤其是辽宁和哈尔滨。当时(1931年)东北张学良撤走了以后——当然是奉蒋介石的命令,张学良无疑是历史上的英雄,这个我是绝不否定的——东北掌握在谁手里,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日本投降以后,我们山东部队几乎全部北上,要抢占东北这样一个重要的战略基地。在山东,是我们的罗荣桓元帅率领山东省的部队,几个师的部队,进入东北。胶东部队是跨海东征,我当时从龙口我的家乡上船,我那时是一个大队的政委,我一共带了五条船。

姚丹(以下简称姚):咱们那时候的编制是不按团、旅、师这么走,而是按大队?

曲:它是这个样子,大队比一个营大,比一个团小,大概五个连的样子。所以它委任的主要官员是政委,政委这个位置在军队里是至关重要的。我当时22岁,就率领部队跨海到了东北。到了东北以后,当时的大局势是,因为国民党把它的精锐部队蓄养在大后方,没有打日本鬼子,一点没有,所以这个时间就用美国的军舰、美国的飞机、美国的运输,把部队运到东北,强占东北。而我们呢,是从青岛、苏北、河北、辽西,捷足先登,(确实)是近。

当时整个局势是敌强我弱,而且它的武装完全是美式的,用当时的一句话说是“美国武装到牙齿”的。他们的武器有坦克、机枪步枪、大炮,第二次世界大战用上的武器它都有;咱们是步枪加小米,一部分的轻机关枪,炮火是没有,坦克更没有。

姚:电影《林海雪原》导演刘沛然曾经提到当时在沈阳有一个“八一五日本大仓库”,他们三五九旅从那里获得了配备,您的情况是不是一样?

曲:我们是一面打,一面交接,往北走的。大仓库我们没有碰到,我们是迅速开往北满。那么因为当时,这里面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当时国民党政权还是正统权力,而抗日联军退到苏联去了以后,几乎没有我们的东西了。共产党只是在地下的一点工作,影响不是太大,整个形势敌强我弱。他们的军队是经过美国训练的,用的是美国的坦克大炮,我们只是轻火器,在武器装备、士兵训练上,差得很远,我们疲于在敌后作战。当时我们有一股革命的热情,不分昼夜,兼程前进。敌强我弱,硬打打不了,因此我们的政策是尽量分散敌人的注意力,占领两厢,占领北满、东满、西满;在农村土改,建立农村的基地,以农村包围城市。当时全党的中心工作是土地改革。土地改革结束了农村最剥削人的这一套社会形态,而分给老百姓土地。这样,老百姓既有精神上的鼓舞,又有看得见的物质利益,有土地,打了粮食,属于我自己。当时没有人民支持,不能打败蒋介石。

三五九旅开到佳木斯,我们开到牡丹江,当时延安去的干部,就建立了一些军区。牡丹江叫牡丹江军区,佳木斯叫合江军区,哈尔滨叫松江军区。当时日本鬼子虽然投降了,满洲国虽然投降了,但是,它剩下这五种成分,最反革命的五种成分:伪满官吏,伪满的警察宪兵,地主恶霸,流氓惯匪、盗寇惯匪,流氓大烟鬼。社会上最渣滓的,组成了——开始是欺骗农民:“我们是中国人,我们组成维持会,处理自己的事情。”农民当然是乌合之众,当然就一哄而上。到东北以后,首先打这一部分,这一部分好打。我们的部队来讲,这些农民刚组织起来的,没什么战斗能力,好打。那么,为什么不写这一段,这一段太平常。

姚:您的意思是抗战胜利后,这五种社会渣滓联合了农民(曲:不是联合,是欺骗),成立了武装的……(曲:有枪,没有军装。)叫什么?

曲:他们的政治组织叫道德会,政权组织叫维持会,他们的军事组织叫治安军。

姚:那应该是每一个县都有。

曲:都有。

姚:那进一个县就要打一仗。

曲:我们在庄和(大连旁边)登陆以后,就接到命令向北满开进。我一路打下宽店、怀阴、通化武昌、许蓝等七个县,一直打到北满,(姚:实际上打的就是这些治安队)对,(姚:很好打吗?)好打得很,因为这些农民才组织起来不久,他们是一面强迫,一面拉拢。(姚:那是不是根本不需要怎么打就投降了?)不,那它还是有一部分骨干,那五种渣滓,加上国民党的县党部。那么我们就顺手扫荡。打完了以后,那么现在就谈到主题了。五种反革命力量,他们知道土改之后,农民不会让他有好日子过,解放军也不会,因此他们就逃进深山密林。在这种情况下,国民党的大员,以杜聿明为首,把这些人组成“中央先遣挺进军”。我们当时打的是滨绥图佳总司令,在这条十字交叉线上,是谢文东、马希山、座山雕、许大马棒。许大马棒的四个儿子,许福、许禄、许祯、许祥,后来枪毙了两个。我再重复一句,当时的五种力量……座山雕就属于惯匪。他从18岁就开始,到被我消灭时60岁。

姚:实际上是这五个部分组成了您后来去剿匪的那个“匪”。

曲:对。当时我们打不过敌人,只有发动群众,进行土改,土改成功,要枪有枪,要人有人,要兵有兵,这就是我们的革命力量。我们这个部队和三五九旅就奉命干这个事。当时东北要想土地改革,建设后方根据地,就非把土匪消灭不可。首先搞光土匪,我们才有一个栖息之地。当时土改刚下乡,潜伏在深山里的土匪只要杀下山来,只要一杀下来,就杀个全城精光。我《林海雪原》里的“血债”就是一次次当中的一次。我们的干部、我们的贫下中农被杀了。(姚:听说土匪抓到咱们的人是非常狠的)狠的。东北不是天冷吗?脱了鞋在河上走,把腿窝全冻烂了。

曲:当时国民党的方针就是党务特务化、军事匪帮化、社会动乱化。这就使我们的仗难打得很。主力潜伏在深山密林,大林海大雪原,可就够我们部队的呛。对我们的情报他们了如指掌,因为他们在森林里。先遣军分子分地上地下两路,地上一路是武装,地下一路是情报。所以它的联络图叫先遣图。我为什么选择了这一段,因为这一段是最精彩的、最难打的一段,最艰苦的一段,也是彻底消灭敌人的关键。这就是我们的意志,我们的决心,非搞垮他们不可。

姚:一开始好像没有小分队这样的组织。

曲:没有。开始时候是大部队进山,一个团一轰隆,用大兵团打击匪帮,等于“用榴弹炮打苍蝇,用鱼网捞毛虾,用滚木擂石打麻雀,用拳头打跳蚤”。这个作为青年指挥官,首当其冲要到前面去。

姚:当时是您自己提出去?

曲:他点将也得点到我身上来。体格好,年轻,而且在敌后一直打游击。而我又是一把手,我是副政委,团长、政委都没有,只有我一个副政委,一个挑,下面一个主任,一个参谋长。参谋长又是一个留用人员,根本就不行。后来配上了,配上一个是大学生,不会打仗,王希克,我和王希克商量好,他做政治组织工作,我管军事指挥。

在不断遭遇大兵团作战失败之后,秋天来了,大雪快来了,一下大雪,我怎么打这个仗,这就引起我前敌指挥官的思考。在这样一个遇所未遇,见所未见的环境里,是摆在我面前的一个重大问题。当然,在抗战中有一些各种环境下的经验。当时觉得大雪是我的困难,也是朋友。在雪地上走,看见脚印,除非你不走,走就能找到。可是我要是带着骑兵去打,森林怎么进。大部队进山已经放弃,所以看来只能组成小分队。为什么不带连队呢?连队就是一个战斗单位,小分队可以挑人,武器装备既有步枪,又有冲锋枪,又有匕首。

姚:当时就是叫小分队?

曲:小分队是我从抗大学习时就开始叫的。鬼子力量大,小分队游击活动,对鬼子威胁大。(姚:小分队很有传统)当然很有传统。

二、关于《林海雪原》书名的由来

曲:当时作协的主席邵荃麟有一次我们在北戴河,他说:“曲波同志你那个《林海雪原》是怎么起出来的?”“过去我还没有读到这个词”。他说:“你看林是个名词,海也是个名词,雪也是个名词,原也是个名词,那这几个联系起来是个很美的词。”我说:“邵老,我没觉得是个问题。”他说:“你这个词很新哪。”我说:“我在北满剿匪。我站在高山之巅,俯瞰着眼前的森林,风一刮,森林鼓凹鼓凹的,像海洋的波涛一样,‘林海’两个字出来了;这个雪是无边无岸的原野,这个‘雪原’就出来了。”“好!”没有想到这个邵荃麟是这么奖励我,他一拍大腿说:“看,没有生活怎么能行呢?你看,一个词也需要生活。”我原来的书名是《林海雪原荡匪记》,后来我说去他妈的不要“荡匪记”,就叫《林海雪原》我叫你猜是什么。

姚:当时去剿匪,站在高山之巅,也给您很多这样的感受?

曲:是。森林无边,雪连天,天连雪,森林都在下边。东北有很多岗式山,就像波涛起伏一样。

三、“林海雪原”中真实的作战情况

曲:我在党代表大会上做了一个军事报告。我提出组织全能小分队。后来雪大了以后,试图滑雪,买了四十多套雪具,用不上。真在森林里滑雪,那个滑雪的速度,如果滑得快,一般来讲,一个小时在六十公里到九十公里,碰到45度的坡度,撞上树,那就粉身碎骨。雪原上可以用,所以基本上没有用得上。但是我想象要有这个,仗会打得更漂亮。练了一下,实际没有用。

姚:咱们实际的战斗没有滑雪,可是小说里用了。

曲:对。我还把滑雪研究了一下。在森林里没有用,但在小说里用了。滑雪部队是我的设想,是我的创造,但是都没有用上。再好的滑雪技能在那样的环境里都不行。但是在小说里加上了,那是多么浪漫啊!那是多么精彩啊!后来这个杨子荣排成为滑雪的典型,哪里要求去介绍经验,它就在哪里表演。

姚:这个排实际只有表演的用处。

曲:(大笑)一点不错。

姚:滑雪根本用不上,但贺老总把你这个当真了。

曲:不但贺老总当真,毛主席也当真了。他也看了。(刘波:江青要搞这本书,毛主席说话了)毛主席说,读者面这么广,你又编了样板戏。

姚:那么后来我们的小分队实际上就是用脚走吗?

曲:对。所以我【小说】那滑雪是为了减轻部队的重量,实际上硬是走的啊。如果【写】硬走的话,就没有色彩。穿的是“逛东三,三大宝人参、貂皮、乌拉草”。“乌拉”是牛皮缝的,里面织上乌拉草,乌拉草保暖、软和。(姚:看来咱们没有穿日本军靴)日本军靴是军官穿的。我穿的【日本军靴】,现在在博物馆,叫“踏踏牛”,半高靴。(姚:不是所有人都穿。)没那么多。“乌拉”也很好。(姚:那走下来脚不是要烂掉了吗?)不,乌拉草的好处就在这,草在底下垫着,在周围包着,穿上袜子。(刘波:他能跑,11岁学国术。)

姚:下面穿乌拉,那上面呢,穿棉裤棉衣,没有什么皮的?

曲:穿棉裤棉衣。(刘波:有,后来有皮大衣,缴获的日本军队的。)每个人都有。

姚:那老百姓怎么区别呢?

曲:就叫他区别不出来。谁都区别不出来。我们团是一个营四个连,一个连四个排,一个排四个班,四四级都比那个三三级多。那么,现在又是要害地方了,“用榴弹炮打苍蝇,用鱼网捞毛虾,用滚木雷器打麻雀,用拳头打跳蚤”不行,只好依靠小分队。小分队什么特点?【是】全能小分队。小分队的特点是“能侦能打,侦打结合,边侦边打,侦着就打”。“能侦能打”,是侦察部队,也是打击部队;“侦着就打”,打个措手不及,真正是以少胜多,这一点我可以吹点牛。这算是我的一个创举吧。小分队的枪法又很准。这些人的枪法很准的,可了不得的呀。全能小分队进山以后,比一个连队好使。全能小分队进山,挑了最好样的。杨子荣的侦察排大多数都进来了。所以,滑雪(的设想)没有用,而小分队的(设想)变成了实践。

姚:后来那个杨子荣他还是先去了,是吧?

曲:那当然,那个威虎山。我可以告诉你,我写的是腊月三十,实际上我是腊月三十把他派出去。跟杨子荣六人。(姚:不止他一个人)你在这路上你得有点,那个点就是用大雪筑起棚子来,穿着皮衣服,在里面睡。你要一个人从(坐山雕)那里跑出来,谁能跑?所以,接力棒似的送情报。(刘波:东北报纸上有报导,在杨子荣活捉了座山雕之后)

姚:小说里是用孙达得来代替了那六个人。

曲:对,对。

四、关于杨子荣、高波等人的“真实”与“虚构”

曲:《林海雪原》的三个烈士用的是真名,杨子荣、高波、陈振义是。这三个人完全真实的。(姚:因为您要纪念他们)对,以最深的敬意献给我英雄的战友,他们的牺牲太壮烈了。其他的都是音同字不同。因为我写作,向来没写过,编一个艺术的名字,怕和别人重复;另外,不是这个名,我对这个模特就模糊了。你像刘勋苍的模特是谁呢?是刘蕴苍加上我的二营连长张继尧,刘蕴苍是个好兵,是我当年的同学,真能打,两个人都能打。栾超家那时是四连长,我借了他的外形,像个猴子似的,也去打过。(姚:但实际上要加上别人的战功)那当然。

接着讲创作的模特,创作的艺术形象。把一个人的事迹摘录下来,不能成为一个艺术形象。这个就是鲁迅先生说的“我的眼睛可能在广东,我的嘴巴可能在北京”,就是这样。不要固定一个一定的模特。原型这个词,不如模特更科学。原型当然有,没有怎么写,而且不只外表,从外表到内心的原型。你可以看看我的后记,杨子荣那个原型,我主要写他的内部,我没写他的外表,他的外表是很威武的。“我老杨这条枪,我老杨这点力气,一定要打出共产主义社会来。”

我是一个实践工作者,我不是一个理论家,我也不是一个作家。当然我写作我有我的〔1〕。看到我那么多战友,战场上牺牲的牺牲,那真是勇猛之极,坚贞之极,心灵淳良之极。这样的人我能不爱?特别是我的警卫员小高波,跟了我两年;我的侦察兵杨子荣,他的情报,我(按着)下决心,还从来没错过一次。我能不爱他吗?杨子荣就一点,爱喝酒。拿着酒壶喝酒。他背着我,他害怕,指挥官眼里哪能喝酒。我问他:“你是不是喝酒了?”他说:“你问着我也不敢隐瞒了。”你看朴实吧。我说你是侦察兵,怎么能喝酒呢?他说:“哎呀,我是越喝酒劲头越大,我就胡扯。”他说不信你试试。后来我牵着我的烈马,我说你能喝多少,你喝。可别摔死。他咕嘟咕嘟两壶下去了,脸也红了,问我:“你叫我干什么?”我说:“骑这匹马。给我跑六十里再跑回来。”当然我的警卫员跟在后面,真跑毁了怎么得了。(杨子荣)跟着火车一直地干——我的马好,干了六十里,哗地一下拐回来了。(他问:)“你看,怎么样?”(姚:没事?)一点事没有。他这个人就有这个这个……这人的特性咱也不知道。(姚:是白天是吧?)白天。【喝的】高粱酒。

姚:他也没有结婚成家什么吗?

曲:成家了,有家。我这个一辈子遗憾哪。战争中他家破人亡了。他家在胶东。他的爱人带着孩子另结婚了,不愿意再提这家庭。(姚:他实际上有爱人,有孩子。可能后来又改嫁了?)你看高波的父亲很快就找上我,王效忠的父亲、小妹妹在鸡西(他不是胶东人吗?)找上我,(姚:他们都能感觉得出来写的是他的亲人?)是,我说你拿相片来,拿相片来,正好是他。杨子荣的家庭向来没来找过。

三个营长和我同岁,当年我们都很年轻,我的连级干部20岁,排级干部18岁,都是小老虎。我很爱我的兵,可惜他们先我而亡。高波19岁,要任命他副连长,任命他的时候不见了,我找他,看见他在打扑克。他说他不想当副连长,那些人都比他年纪大。

孙达得是东北人,也是个劳苦人民,也能侦察。

五、白茹与《圣经》

姚:那这个白茹的名字有什么讲究吗?

曲:有,茹是连根草,我还不愿意我们的根多一些,我们这样的女同志多一些?两个意思,茹毛饮血的“茹”也是。白是从小白鸽来的。

姚:1952年亚非太平洋和平会议在中国召开,当时以毕加索的鸽子作为会标,您的小白鸽是不是从这里得到启发的?(www.daowen.com)

曲:不是。我是从《圣经》上知道的。

姚:是关于挪亚方舟上的鸽子衔回橄榄枝,报告洪水已退的故事吗?

曲:是。(刘波:我们1950年从部队来到地方,看了不少的书,《圣经》也是有名的文学作品。)1958年我到苏联参加作家会议,看到广场上的鸽子,更坚定了我这个鸽子作为和平象征的想法。我不吃鸽子肉,不吃马肉(我跟我的战马感情深啊!),不吃狗肉(我小时候,家里人上山了,两条看家狗陪着我)。

姚:那这些人的名字都挺有讲究的。像坐山雕是本来的名字吗?

曲:反面的,全是真名真事,揭露暴露。(姚:一个都没改?)没改。坐山雕的山号叫坐山雕,独立一个山头,坐山为王,叫“坐山雕”。那他真厉害啊,真名叫张洛山,洛阳的洛。

姚:那白茹是您爱人刘波老师做原型吗?

曲:不是。书出版后有一次我住院,正好碰上贺龙元帅,他问我在哪里工作。我说在一机部,他问我一机部有个人写了一部《林海雪原》,问我知不知道?我说那是我。贺龙元帅马上问我“白茹在哪里?她怎么没来?”我说:“贺老总,我爱人不叫白茹。”连贺老总都以为白茹就是我爱人。(刘波:“我也不像小白鸽,没有那么漂亮,我是大块头、小眼睛。”)

六、蝴蝶迷

姚:咱们接着讲原型,请您讲讲蝴蝶迷。

曲:蝴蝶迷,长得很漂亮。(姚:蝴蝶迷本来叫“一枝花”吗?)不,蝴蝶迷和一枝花是两个人。我打“小山子”,一个大镇,我打的是一枝花。我打**〔2〕镇,打的是蝴蝶迷。她男人叫张德震,是个大地主,是团长,她是参谋长,就是中央先遣挺进军滨绥保安司令部底下的一个团。家里有七千饷地,一饷是十五亩。三座煤矿,三个油坊。

我们把他们赶到山上围起来了,我两个营围着他们。蝴蝶迷他们走不了了,我一千好几百人,他五百多人。我把她困在山头上。我们给他们下了最后通牒,限你十二点下山投降,十二点以后,我要开始总攻。你如果能够投降,我军保证你的生命财产安全(你注意我这个“军”字)。

我的指挥部就安在他家的客厅里。后来,张德震派他老婆下来,他知道不会杀女的。谈判嘛,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蝴蝶迷下山的时候,她里面穿着丝绒的衣服,带着小手枪,外面披着斗篷;带了八个警卫员,好家伙,“哗哗”地下来。到了外围,下马,要进她家门时,我就在门口,门内台阶上站着六个战士。我悠然自得地——她跑不了了——我一个命令下去,全部消灭他们。她说:“我们要见你们最高指挥官。”我们参谋长指着我说:“这就是我们最高指挥官。”我从前长得很小,我问她:“怎么样,还不相信?”我说:“夫人,请!”我就往里屋走。进去了以后,蝴蝶迷首先退缩,问“能不能给我们留下二百条枪看家护院?”我说“一枪不能留”,“你只要投降,我军保证你的财产安全”。她说:“你能不能拿笔写?”我就拿墨笔写,她家有墨笔。我就写“我军”,我把“军”字写得特别大,“保证你的全家财产安全”。我说“十二点我们准时总攻”。蝴蝶迷骑着马回去了,打出白旗来投降了。

投降了以后,回了家,我的司令部也撤了出来。可是,土改工作队进去了,那时的工作是“荡平匪患,保护土改”。土改工作队由县委书记带着进去了,她把我写的那张条拿出来,说:“你们不能抄我的家,这里有你们前敌指挥官曲波先生的字条。”这个县长糊涂了,这是个大老粗,他来找我,说:“曲政委,你给我找麻烦了。”我说“县委书记同志”,“我军保证生命财产安全”,“你是军吗?”他说“我不是”,我说:“对啊,军队能管政府,能管群众吗?”我骑着马又去了。蝴蝶迷说“曲政委,你要保护我们的安全”。我说:“我军保证你的生命财产安全,保证了没有?”她说:“保证了。现在他们要斗我。”我说:“军队是政府的一部分。我不是政府,我也不是老百姓。是我要分你的财产还是政府?还是老百姓?”她说“是政府,还有老百姓”。我说“我管不了政府和老百姓”。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说话。

县委书记没有经验,布置【批斗】的时候蝴蝶迷逃了。她逃到山里,投靠许大马棒。后来被枪毙了。我写小说的时候,写杨子荣从后面一剑劈死了【蝴蝶迷】。

第二次访谈

时间:1999年11月25日13:00—18:00

七、关于曲波的求学经历

姚:您是在抗大上了学,是吗?抗大是在哪啊?

曲:在胶东半岛。抗日军政大学,总校在延安,我们是个支校,山东省有分校,不能全到延安去。我是43年去的,44年6月份毕业,呆了一年三个月。主要学军事,学政治,学文化。从军队调干部上学,军队的学校。第一任校长是林彪。

姚:我关心这么一个问题,像《水浒》等都是这之前看的?

曲:对,我是十三岁失学,念不起了。那个时间很苦闷,家里没有地,父母年迈,地很少,这种情况底下,我如何生活下去?高小毕业,读了六年。种地,没地可种。而且凭我这个人,(思想有些英雄主义)在家种一辈子地,不甘心。父亲看到我就这么一个独生子,我是最小的一个,母亲十个孩子,前面的都夭折了,主要是幼儿营养不良,生病死的。我出生的时候,我母亲41岁,父亲43岁。我长到15岁,他们已经快60岁了。他们都已经是快死亡的人了。我父亲是个手工业者,染布——蜡染花布。当时外国洋布没进来以前,用土布染;以后花旗布进来,又染。这人总有一种资本主义思想,染坊的工作很苦,他呢,有俩钱,买两亩地,二十多岁的时候,他买了两亩地。当时日本人向我们购买花椒。人家种了花椒,我父亲去收购。他卖花椒,第一年还挣了一些钱,第二年,他就想,还要涨价,我就多买一点,结果价钱“跨”地降下来,一下子赔光了。于是破产还债。他破产还债之后我才出生(笑)。我出生的时候他就啃几亩地了,有时候做点小贩,比方腊月节贩卖鞭炮,那是各家都用的。能够挣点过腊月节的钱,腊月节不吃点好的也不行。

姚:他识字吗?

曲:识字。

姚:那您看的那些书是他给您买的吗?

曲:我失学以后,父亲在慈父之心的驱动下,为着我能多看些书籍,能消消愁,解解闷,买了几本书给我。我父亲是个爱国主义者,他买给我的第一部书是《说岳全传》,岳飞是爱国的;第二部是《水浒》,第三部是《三国演义》。《红楼梦》没看,父亲说“你不要看《红楼梦》”。岳飞是爱国主义的,《水浒》是杀富济贫的,穷了以后可不就希望有这样的【出路】嘛。我父亲当过农民起义的领袖。当时,中华民国十七年,有一个民谣,我还能背一些:“山东大不安,宗昌……遍地起土匪,终日不得安。夜卧床上辗转打算盘。”当时我们是黄县、蓬莱、招远、栖霞,全部起来造了反;拿着鸟枪造了反,跟张宗昌的洋枪洋炮打,一打就唏哩哗啦垮了。我父亲在山里趴了半年。所以,他这个人有着自己的仇恨。我那时候才五岁,我父亲造反的原因,一个是经济上的打击,第二是贩花椒又赔了老本了,第三是地没得种了,破产还债了。他血气方刚的,大家一找他,就成了会长,领着几百人就打开了。(《三国演义》砍头劈腰的影响,所以写杨子荣劈了蝴蝶迷,而且前面血债的时候蝴蝶迷对我们多狠啊!)

姚:您是不是有点继承您父亲的性格和才能?

曲:有。我读了这些以后,文化程度提高了吧。读《古文观止》,还有零星片段的《武子》。

曲:参军以后看了一些新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第一部。

曲:民族风格和欧化风格,我有个考虑,我爱看什么。《战争与和平》,这是世界名著了,大段的理论的地方,我都隔过去了,我到现在都没有看。凡是人物形象出来了,我一个字都不落。讲《说岳传》,讲《水浒传》,鲁智深,我可以不说是背下来,也差不多,但是你要我讲《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是不朽的名著,不行,它是这里一段,那里一段。

姚:说理和心理描写的都没法讲。

曲:没法讲。特别是作者在旁边发议论,写一个人,这个人怎么样怎么样。第二个,中国书中,动作性是很强的,除了思考,就是他的动作,他的语言,这样表现人物,不要表现,自然出来,你只要写得准确。作者在旁边,站在旁观的立场,他总是立不起来,我是这么个评法;不排斥欧化,欧化有欧化的特点和长处……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我就想到一个问题,中国文学能成为老百姓的口传文学,你讲了我讲,农民当中聪明人多得很,就这么讲故事,农闲没事的时候讲故事。如果你叫我讲《战争与和平》,我怎么也讲不下来。我定了一个,【写我的小说】是一章一故事,独立可以成章,后边留下扣子,你后边不看不行。像秦兆阳说的,他是看到困得一个字也看不了了,才睡。小学四五年级学生看我的书,躲在被窝里,打手电筒,看了一节还想看。光欧化的写法,我也能写下来,我用中国人的写法也能写下来,毕竟我受中国文学的影响比较大一些。我看《战争与和平》就不如看雨果的小说【感动】,雨果的人道主义真是感人。那么,从此我就下决心,民族写法,不但能看,而且能说,能造成口传。这就是《林海雪原》所以这样写法的原因。写之前就想好了。

姚:具体的章节是一边写一边出来?

曲:我的生活比较丰富。有的是自己亲历的,有的是群英会上听来的大家的报告。少年的记忆最珍贵,从少年时听的。打仗千头万绪,有的战雷同,你不能写雷同,就合成一个。我有一点,一切都为了写人物,就要故事跟着人物走,不能让人物跟着故事走。人物跟着故事走,没一个走好的。文学归根到底是写人的,好人,坏人,给一个故事能拔高他,给一个故事能贬低他。那这都是写作为人服务。在中国文学中有突出特点。特别是《红楼梦》,你看那人物写得多活。坏的、拍马屁的也有。

姚:包括水浒也一百单八将。

曲:鲁智深,武松,李逵,豹子头林冲。塑造人物一个是靠故事,另外一个就是语言问题。

曲:故事在人物中活动起来,该欢喜就欢喜,人物活,故事自然就活,容易为老百姓所接受,特别是为文化水平低的老百姓所接受。所讲的故事为老百姓所接受,这样就成了口传文学。

八、关于小说中的“黑话”

姚:请您谈谈小说中的“黑话”。

曲:(笑)黑话的问题,借用曹雪芹的话:“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姚:就您当时剿匪的时候不是接触很多土匪吗?

曲:那当然。

姚:昨天在电话里您也说了,土匪的黑话分成高级的黑话和小喽啰的黑话。

曲:对。你们怎么关心黑话?(笑)我倒没有准备。

姚:不同的黑话代表不同的人物。我关心的是,黑话是他本来就有的,还是您的“创造”?

曲:真正把它文学化是我的创造。底子是他们之间的联络信号。就这么个意思。有些俗不可耐的联络信号,你比如说“我这个香烟五毛钱一根,够不够?”

姚:您的这些黑话很特别,我就不知道跟东北地区有没有关系?

曲:没有关系。低级土匪说“老大,到哪溜子?”这样的东西,不用说人家也听得出。高一层的黑话两个用处,一个用处,对付共产党,第二个用处,他自己内部对付自己。许大马棒被消灭了,“正晌午时说话,谁也没有家”,这是杨子荣说的。“许”不是一个“言”一个“午”吗?原先写的是“全光了”,叫人一听就听出来了,不行。“谁也没有家”,是怎么个事啊?就是说“我也没有家”,这句话是我创造的。从“许”这个字入口做的文章。实际上都是创造。当时有人就问我:“审俘虏的时候,怎么就没听他们说过?”这些黑话都是我的创作。

姚:通常的黑话没有这么漂亮。那最著名的黑话“宝塔镇河妖”是怎么回事呢?

曲:(笑)国民党骂咱们是洪水猛兽,是“共匪”;“天王盖地虎”,“天王”指蒋介石。文化一点,谁也听不出。我就是要你听不出来我说的是什么。

姚:这是它上层本来就有的黑话吧。

曲:对,他是用过去的《武子兵法》、《论语》。

姚:您还记得一些吗?

曲:不行。(笑)《论语》我根本没读过。还有用一些“蝶恋花”等诗词。

姚:非否,非否,非否,这些比较特别的黑话是怎么回事呢?

曲:是下层(土匪)的(黑话)。你问我是谁,我也不说我是哪的。土匪干联络工作的,一句话不对,掏枪就打。这是东北的土匪。(姚:通行的口令?)你不露名,我也不露名。两个山头合并,既是军事组织,又是匪帮。接着说黑话吧,当时我感觉不能把土匪写得土了吧唧的。当时就这么设计的。他不是有个神河庙吗?他就是那个意思:“我深山上跟你纠缠,我纠缠不了就进深水或沙滩。”(姚:这是他们的原话吗?)不,原话是这样的:咱们有庙,庙有神灵,神灵会保佑咱们平安。“玲珑塔”,就是我们的最高领袖蒋介石,有他,有深山,我们就不怕。深山不行,我还躲水里,沙里。(姚:这是他们差不多的原话吗?)原话比这个还文,他有些“之乎者也”的东西,咱们不大习惯用那些。(姚:这是老道说的。老道是不是有模特?)当然有模特,那个庙叫神河庙,庙不是可以镇妖吗?神河庙原来有个定河道人,是个失意的学者,是个知识分子,失意了以后出家。(这个事情后来东北有人考证说我有点错)。有个汉奸姓宋,侯殿坤第一步就要去找他,后来这个姓宋的汉奸,他把真的定河道人给害了。在东北深山里害个人还不容易?他穿上道袍伪装。我抓的他。我也没枪毙,送上面去。我(给他的军衔)写了个“大佐”,(还写了)“特务”,后来一个知识分子,养病的病友,他说:“你有一个地方写错了,日本人委任中国的官员,没有委任大佐的,最高是中佐。”(姚:假“老道”比较有文化?)当然有文化,(他是)东北人,“九·一八”事变以后就干上了(汉奸)。(抓到他的)那时候(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

姚:还有什么“拜见过阿妈啦?”都是比较低级一般的?

曲:对。

姚:还有“蘑菇,溜哪路?”都很像东北地区的特色。

曲:对对。改戏改得不行,还就是把“天王盖地虎”留下。“蘑菇,哪溜子?”很俗,不好,你改京戏,应该更文(气)一点。这个问题(黑话)我创作的时候费了一点功夫。是俗了吧唧的来说,就不适合于高级的土匪。(国民党推行)“党务特务化”,那(些人)都是知识分子啊,不是些大老粗。(比如)警察,你看,小炉匠是苇河县警察署长,日本人考警官考得可严了。(姚:那些人是不是都像小说里写的,一被揭穿以后就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我那是创作,杨子荣不能遇上小炉匠……

姚:一撮毛也有这么个人?

曲:一撮毛是个悍匪,当时没有抓到,(被)一个连一下子围住了,(但)他跑了。那个家伙是能跑就跑,你抓着我,活该;抓不着,就跑。后来群众告密,抓到了。

姚:那就是说抓一撮毛,还有栾平和杨子荣“对上”的那一场,都是您的创造?

曲:是创造的。当时我写到杨子荣,就想能不能更惊险一点?能不能让栾平上山去?杨子荣有两个特点,一是大智大勇,在智慧指导下更勇。他最后(牺牲)是枪冻住了,他应该把枪夹在胳膊底下,就冻不着,掏出就能打。枪一挂霜,第一枪下不去,一枪没打响,郑三炮就把他撂倒了。后来我一看这个情况不好,我就叫一班班长王玉振,我说,投,手榴弹能投多少就投多少,手榴弹进去可了不得。一个窝棚,他的人数并不多,悍匪不要多少人。

杨子荣牺牲了,我病了三个月。

注释

〔1〕 录音中原话如此:“当然我写作我有我的。”也许后面可以加上“一套”,或者“本领”。

〔2〕 录音中此处听不清具体的镇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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