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介绍病人的病历,既不能单从历史角度入手,也不能单从教益角度入手。我既不能给出一个治疗史,也不能提供一个病情发展史。我所能做的,只能是把这两种方法结合起来。众所周知,迄今为止我们还没有找到任何办法,能将得自分析过程的结论顺畅地嵌入到对分析本身的叙述中去。毫无疑问,若是单纯地将发生在诊疗过程中的事情一点不漏地罗列出来,我们是不会有任何收获的。分析治疗的技巧本身,也已经否定了任何由这种备忘录中得出的观念的价值。另一方面说来,将我们的分析公之于众,其目的也从来不是为了向那些对精神分析怀有偏见、对分析结论不屑一顾的人们灌输观点。我们只是想为某些特定的读者提供一些新的材料——这些读者,指的正是那些在各自的医学研究实践中已经对我们观点雏形有所领悟的研究者们。
我将从这个孩子的生活环境开始我的记述,兼及其童年故事中那些得来全不费功夫的侧面。在进行治疗的数年时间里,这些材料基本没有得到任何的扩充,它们从头到尾都是保持着晦涩难懂的色彩的。
病人的父母结婚很早,他们婚姻美满,但这种幸福的生活中却很快地出现了第一片乌云:两人都患上了疾病。其母所患的是妇科疾病,其父则爆发抑郁症,并因此而从家中出走。只从较晚近的时候开始,我们的病人才对父亲的疾病有了些许了解;但是对于母亲的糟糕的健康状况,他却是很早就有所意识了。由于疾病,他的母亲几乎没有照料过自己的孩子。在病人四岁前的某天,他牵着母亲的手,听她对同路的医生抱怨自己的疾病;母亲的话印在了他的记忆中,并在后来被他用在了自己身上。他并非唯一的孩子,另有一个大他两岁的姐姐。那是一个活泼、聪明、性情暴躁而且淘气的女孩儿,她对病人的一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从病人能够记事开始,他就是在一个老保姆的照料下长大的。这位保姆是劳动阶层出生,没有受过教育,对我们的病人怀抱着无限的温情。对于这位保姆来说,他就是她自己那个早夭的儿子的替身。这个家庭居住在一处庄园里,每到夏天他们就迁到另一处庄园中去。这两处庄园离城市都不远。后来病人的父母将庄园卖掉并举家迁入城市。这件事成为病人童年的一个转折点。他们的亲戚时常到他们的某处庄园里长住一段时间,其中包括他父亲的兄弟们、他母亲的姐妹和各自的孩子们,还有他的外祖父母。每到夏天,他的父母总是会离开几个星期。在他的表层记忆里存有这么一个场景:他和自己的保姆站在一起,看着父亲、母亲,还有姐姐乘一辆马车远去,然后平静地返回屋里。那时候的他肯定还非常年幼(2)。在下一个夏天里,他的姐姐也被留在了家里;父母还为他们请来了一个英国女家庭教师,让她照看这两个孩子。
在最近的几年里,病人从旁人口中听说了他自己童年中的大量往事(3)。其实许多事情是他早已知道的,但却一直没能按照时间或者内容的线索将这些事情串联起来。这里要讲的就是其中一个故事。因为他后来的疾病,这个故事曾经多次被人们当着病人的面重复过。这个故事为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是很值得我们为之全力以赴以求解的。据说,我们的病人起初是一个温柔、听话,而且非常安静的孩子;当时人们都说,他应该是个女孩,而他的姐姐则应该是个男孩。可是,当他的父母在一次夏日出游结束返家之后,却惊奇地发现他变了——变得郁郁寡欢而且易怒烦躁。那时的他常会在突然间大发雷霆,任何琐事都可能将他激怒,然后他就会像野蛮人一样大喊大叫。这种情况持续了下去,这让他的父母产生了忧虑,认为不太可能把他送进学校。而这变化的发生,也就是在有那个英国女家庭教师在家的夏天里。她是一个头脑愚蠢、脾气恶劣的人;顺带说一下,她还是个酒鬼。因此病人的母亲认为,发生在男孩身上的性格转变是源自这个英国女家庭教师的影响,并猜测他是从她那里受到了刺激。他的祖母——她是一个非常精明的妇人——也和孩子们一起在家度过了那个夏天;据她推测,正是不断发生在女家庭教师和保姆之间的争吵导致了男孩的暴躁脾气。那个女家庭教师多次把保姆称作巫婆,还强迫她离开房间。男孩公开站在他的“亲爱”的娜嘉一边,还明确地表达过他对那个女家庭教师的憎恨。不论情况究竟如何,在他的父母回家之后不久,那个女家庭教师就被打发走了,但是孩子的暴躁脾气却没有随之改变分毫。(www.daowen.com)
关于小男孩的这段顽劣时期,病人本人也保留着他自己的记忆。他记得他第一次大发脾气是在圣诞节,原因是没有收到期待中的双份礼物——他的期待并非毫无道理,因为圣诞节也正是他的生日。即便是他的亲爱的娜嘉,也没能免受他的要求和暴躁脾气的折磨,事实上,她很可能就是最受折磨的人。在病人的记忆中,这段性格转变的时期乃是同许多其他的奇怪而可怕的现象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对于那些现象,他又感觉无力将它们的时间顺序理清。在我接下来的叙述中即将出现的这些事情,在病人脑子里本是纠缠作一团乱麻的;这些事情明显不可能发生在同一时期,事件本身也矛盾百出。病人把这些事情揉作一团,统统置于同一时间背景下,笼统地称之为“当我们还住在第一座庄园里的时候”。据他回忆,他们全家是在他5岁时离开那座庄园的。在讲出了这些之后,他才向我说出了当时的一种焦虑。他的一个弱点被姐姐发现,于是她就时常利用这点来折磨他。在一本图片书上他看到一幅画,画上是一头直立行走的狼。每次看见这幅画,他就会惊声尖叫。他害怕那头狼会走过来将他吃掉。而他姐姐则想方设法让这幅画出现在他眼前,从他的恐惧中,她总是能得到极大的乐趣。就在那同一段时间里,他也对其他动物产生了恐惧,不论是大型动物还是小型动物。有一天,他看见一只漂亮的大蝴蝶,翅膀上有黄色的条纹,翅尖上还缀满了斑点,他就追着这只蝴蝶,想抓住它。(这很可能是一只“燕尾蝶”。)突然,一种恐惧将他攫住,那只蝴蝶在他眼中一下子变得可怕起来。于是他放弃追逐,大叫起来。这位病人也在看见甲虫和毛虫之时感到过恐惧和厌恶。但是据他本人回忆,他也曾在那同一段时间里大肆折磨过甲虫,还经常把毛虫切成几段。马也同样让他感到神秘而恐怖。若是看见某匹马被人鞭打,他也会失声尖叫,并曾经因此而从马戏团里中途退场。但是在其他一些时候,他自己也很喜欢欺负马匹。对于动物的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是否真的出现在同一时间段里,病人是否真的是在这两种态度间摇摆?或者说,其中的一种是否真的不曾将另一种压倒?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两种态度究竟孰先孰后?这具体又是发生在什么时间的事?关于这些问题,病人的记忆一直都在拒绝给出明确的回答。他也无法记起这种状态究竟是在疾病期间结束了,还是一直持续了下去。不论如何,从病人陈述的这些事情中,我们都可以得出一个合理的推论:在童年的那段日子里,他的经历正是一次强迫性心理症的发作。他还告诉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保持着十足的虔信。那段时间里,他每天睡前必须进行长时间的祷告,还要无数次为自己画十字,否则他就无法入睡。每天夜里他都要巡视一遍那些挂在他房里的圣像,还要站在一张椅子上给每张画像都送上一个虔诚的吻。但他也清楚记得当时出现在他脑中的一些渎神的念头,就像是被魔鬼钉在他头脑里的一般。看上去,这种现象多少和他的虔诚的仪式有些不协调,但实际上,这两种现象完全是不矛盾的。当时的他总是不得不想到:“上帝—猪猡”或者“上帝—渣滓”。有一次,当他正在某个德国温泉疗养区旅游的时候,他在路上看见了三堆马粪(也可能是别的什么粪便),这让他产生了一种痛苦的强迫性冲动,要把这三堆排泄物视作圣三位一体。与此同时,他还有另一种强迫性习惯:每当遇到乞丐、残疾人、老人等勾起他同情心的人,他就不得不为自己举行一种古怪的仪式。他必须大声呼气,发出声响,以防变得和那些人一样;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他还必须深深地吸气。我倾向于认为,以上这些强迫性心理症症状的出现时间其实并不那么早,它们应该是出现在焦虑以及对动物的残忍行为之后的某个时间段里的,因为这些症状都是疾病进入较晚期的表现。
等我们的病人进入更为成熟的年龄段之后,他的生活中又出现了一种新的特点,即与其父糟糕的关系。他的父亲在经历了多个抑郁时期之后,已经不再对自己性格中的病态成分作任何掩饰了。病人与父亲的关系,在早年曾经是非常亲密的。在儿子的记忆里,父亲也保持着亲切的形象。他的父亲很喜欢他,也很喜欢和他一起玩耍。从他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很以自己的父亲为傲,还说要成为像父亲那样的绅士。他的娜嘉曾告诉过他,姐姐是母亲的孩子,而他则是父亲的。这令他很是高兴。可是到了他的童年尾声,父亲却已经和他疏远了。他父亲明显表现出对姐姐的偏爱,这深深地伤了他的心。不久之后,对父亲的恐惧就成为占支配地位的情感。
等他快8岁的时候,(据病人自己说)所有那些始于顽劣时期的症状就都消失了。它们倒也并不是在突然间就消失无踪,而是在后来又复发了几次。在病人自己看来,这些症状是在他的老师和家庭教师的影响下才最终消失的。那时候,这些教师们已经取代了他的女性看护人。在整个分析过程中,有几个问题是没有得到解答的,我们也已经放弃了求解的努力,简单地说,这几个问题是这样的:这个男孩的突发的性格转变究竟源自何处?他的恐惧症和反常行为究竟有什么含义?他的那种强迫性同情是如何产生的?在所有这些现象之间又存在着怎样的关联?在此,我要再次向读者强调一下,我们的治疗工作所针对的,其实是出现在后来的心理疾病,而那些关于早期病症的信息总是只在某些特定情况下方才出现;在这些情况下,分析的进程总是会引领我们离开当下,绕道穿过病人童年,进入他的史前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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