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弗洛伊德教授:
在这封信里,我将继续向您提供关于汉斯的材料,这次给您的是有关他的病史的笔记。你将会看到,汉斯最近一直被神经紊乱困扰,这让我和我妻子十分担心,因为对此我们想不出任何解决办法。我希望……明天能上您家拜访……信封内另含有笔录材料。
汉斯从她母亲的爱抚中得到的过度性刺激无疑正是问题的根本源头;但是紊乱的直接诱因却让我困惑不解,无法确定。汉斯认为,一匹马将会在街上咬他。这种恐惧似乎是以某种方式与对巨大阴茎的恐惧相联系的——在我早先的笔记中已经提到,在很早的时候,他就已经表现出对马的巨大阴茎的关注,并由此得出结论:既然他母亲是那样大的一个人,她必然有一个如马阴茎般大小的小鸡鸡。
我无法从这一现象中得出什么有用的推论。他是不是看见了某个人的裸体?或者还是只与母亲有关?他已经给我们提出了一个难题。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们完全无法高兴起来。顺带说一下,除了害怕上街和夜晚的坏情绪以外,汉斯没什么其他变化,他还是那副愉快诙谐的样子。
让我们先把汉斯父亲的关切——这是人之常情——以及他的初步解析尝试放在一边,而把注意力集中在他提供的材料上。在医学上,我们的任务从来就不是要对某个病例立即作出“理解”,那是没有意义的;理解只能发生在之后,在我们对问题的轮廓有了足够清晰的认识之后。我们必须暂时地悬置判断,以同等的关注来思考全部相关材料。
最早的一条记录是在今年,也即1908年的一月初:
今天早晨,汉斯(差三个月满五岁)哭着来到我们的卧室。当他母亲问起原因的时候,他说:“睡觉的时候,我觉得你会离开,那样我就再也不能抱抱妈咪了。”
一个焦虑的梦。
还是今年夏天,在格蒙登的时候,我就注意到过类似的情况。每到要睡觉的时候他就会眼泪汪汪,有一次还说了类似于“要是我没有妈咪了”,或者“要是你离开了”这样的话,原话我已记不起来。不幸的是,每当他沉浸在这种悲哀的情绪中,他母亲就会让他和她一起睡。
大概是在1月5日早晨,他钻进母亲的被窝并对她说:“你知道M姨妈说什么吗?她说‘他有个多可爱的小鸡鸡啊!’”(9)(M姨妈在大约四个礼拜以前和我们住在一起。有一次当我妻子给汉斯洗澡的时候,她正巧也在,并且的确在和我妻子耳语的时候说过上述的话。汉斯听见了,并引以为荣。)
1月7日,他像往常一样和他的保姆一起出发去公园,却突然在街上大哭起来,并要求带他回家,因为他想“抱抱”妈妈。到家以后,一被问到为什么不想继续走和为什么哭,他就一言不发。在夜晚之前他都表现得和以前一样开朗愉快,但是一到上床时间他就明显地变得焦虑起来。他大哭,而且无论我们怎样努力,也不能说服他离开母亲。他再次要求拥抱,之后就重新高兴起来,并且睡了一个好觉,整晚无事。
1月8日,我妻子决定亲自带他出去散步,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计划走去谢布鲁恩公园,那是汉斯最喜欢的地方。再一次,他哭了起来,拒绝离开屋子,惊恐不安。最后,他还是出门了,但却在街上表现出明显的焦虑。在从谢布鲁恩公园回来的路上,他扭扭捏捏、极其勉强地告诉了他母亲:“我害怕的是有一匹马要咬我。”(当他们在谢布鲁恩公园看见一匹马的时候,他确实表现出畏惧。)到了晚上,他又和头天一样发作起来,并再次要求拥抱。在我们安抚他的时候,他哭着说:“我知道我明天还必须出去”过了一会儿又说,“那匹马会到我屋里来的。”
就在同一天里,他母亲曾问他:“你是不是有时候会用手碰你的小鸡鸡?”他回答说:“是的,每晚在床上我都会。”第二天,1月9日,在他的下午觉之前,我们叫他记得不要碰他的小鸡鸡。之后在被问起的时候,他说他还是稍稍碰了它一下。
照此说来,这些就是焦虑的开始,同时也是恐惧症的开始。很清楚明白的,我们有很好的理由把汉斯的焦虑和恐惧症区分开来。此外,我们手头的材料看来已经十分翔实,足以为我们指明方向了。在这样早期的阶段发现问题,比在其他时候都更有利于我们对病情的认识和理解;然而一般说来,病症的这个阶段也总是会被人们忽视或者忽略的。汉斯的精神紊乱开始于渴望、深情的念头以及一个焦虑的梦。梦的内容是:失去了母亲,于是他将不再能拥抱。他对母亲的挚爱必然由此而急剧增长。这是发生在他的精神状态背后的事情,是潜隐的变化。回想他引诱母亲的两次尝试,我们就可以确定这点。这两次引诱中的第一次就发生在夏天,第二次——就在他对上街的恐惧发作之前——则不是别的,正是他对自己生殖器的炫耀。我们要说,正是他对母亲的爱的急速增长在突然间转化成为焦虑,并成为压抑的深层根由。不过,我们尚不明白的是压抑的直接诱因:它可能仅仅是一种由儿童尚无能力控制的剧烈情感波动造成的结果,也可能还有我们尚不知晓的因素在参与作用。循着预定的研究计划,我们将解决这个问题。首先,汉斯的焦虑,是和某种被压抑的性吁求相关联的,在一开始这种吁求并无对象,和所有的幼儿期焦虑一样,这还只是焦虑而非恐惧。小孩在起初是不知道他所害怕的对象究竟为何物的。如果说,在第一次和保姆上街的时候,汉斯拒绝讲明他的畏惧对象,那其实是因为他自己也还不知道。他说了他所知道的,也就是他在外出时对母亲的想念、要拥抱她的渴望、对母亲的不舍,还有他的不愿离开。由此,他已经是在以相当直接的方式将他讨厌外出的根本原因表达出来了。
在后来的接连两个夜晚,汉斯的精神都处在焦虑的状态中,而且极其明显地,他正被他的爱欲主宰。这表示,在他的病患初期,其实并不存在对外出上街或散步——或者从实质上说是对马——的恐惧症。如果那种恐惧存在的话,他在晚上的精神状态就是无法解释的:谁会在睡觉时想着街道和外出散步的事?若是从另一出发点来寻求解释,则一切就清楚明白了:他之所以会在晚上变得焦虑,是因为在睡觉时间里,他的里比多(libido)的压倒力量比白天更为强烈;而那部分里比多指向的对象正是他的母亲,其目的则很可能是要和母亲同睡。毕竟,他曾在格蒙登获得的经验就已经告诉他,那种情绪是有能力说服母亲、让她把他带进被窝的。于是,他就深深地希望能在维也纳发生同样的事。此外,我们不可忘记的是,在格蒙登的那段时间里,他是单独和母亲度过的,因为其父不能和他们一道在那里度过整个假期。另外,在那里的时候,汉斯可以把他的感情分散投射在一大群玩伴身上,而现在他却不得不和那些孩子们分开,于是他的里比多也就整个地聚焦在了他母亲的身上。
焦虑是和被压抑的渴望相关的,但却并不完全等同于那种渴望;其中的压抑同样也代表着某些东西。对于渴望而言,只要那对象被得到,它就会整个地转变成满足;然而类似的结论却并不适用于焦虑:就算是在渴望被满足之后,焦虑仍然存在,而且将不再被整个地转化为里比多;出于某种原因,里比多的运动被阻滞,以压抑的形式淤积下来(10)。在汉斯的案例中,这一点是十分明显的,看看他和母亲一起散步时的表现就可以知道了。那时候他已经是和母亲在一起,但却仍然经受着焦虑的煎熬,而那焦虑,又正是发自对她的未获满足的渴望。不可否认的是,那焦虑并不严重:人们还是可以说服他出外散步的,不过,若是换成和保姆在一起,他就会在半路上强迫后者带他回家;另外,大街上并不适合“抱抱”,也不适合于这位年轻恋人脑子里的其他什么事情。不过汉斯的焦虑毕竟还是成形了,现在它必须要找寻一个对象。就在他们的散步途中,汉斯第一次表达了他的恐惧:他认为有一匹马会来咬他。这种恐惧症的幻想素材是从何而来的?这很可能是得自某些至今尚不知晓的情结,它们暗中参与了压抑的形成,并将汉斯对母亲的爱欲保持在压抑的状态中。这也是此病例中又一大疑难点,在此,我们必须紧跟上病症的进一步发展,以寻求解决的办法。汉斯的父亲早已为我们提供了可靠的线索:汉斯历来就抱有对马的特殊兴趣,那是因为它们有巨大的阴茎;他还把这结论推广到母亲身上,认为她也有和马一般大小的阴茎。不过,当汉斯表达出他的夜间恐惧,并坚持认为会有一匹马闯进他房间的时候,他的幻想里究竟是些什么?也许有人会说,那不过就是一种愚蠢、幼稚的焦虑而已。但是请不要忘记,若说心理症的内容是愚蠢的,那其愚蠢度也不会比梦更甚。我们总是批评那些不为我们所了解的东西,这样做是在把事物简单化。
与此同时,我们还必须抵抗来自另一面的误导。汉斯早已承认过,在每晚临睡前他都会为了取乐而玩弄自己的小鸡鸡。对此,普通的家庭医生会说,这就是所有问题的根由。这个孩子有手淫习惯,而这就是他焦虑的原因。没那么简单!实情是,这孩子的手淫非但不能解释他的焦虑,相反地还使他的焦虑变得更令人困惑。手淫并不是导致焦虑状态的原因,而满足就更不是了。此时此刻,我们可以推测,差三个月满5岁的汉斯如此这般每晚取乐的习惯,已经持续有一年以上的时间了。由此我们可以知道:正是在这个时期里,他在努力克制手淫的习惯;而这又是和焦虑以及压抑的出现同步的。
在此,我们也还必须为那位善良的女士——也就是汉斯的母亲——大声辩解。她无疑是为儿子操尽了心的。孩子的父亲指责她,认为是她对孩子的过度关爱以及过于频繁、过于主动的同睡导致了孩子的心理症,这多少是有点道理的;我们同样还可以责备她突然加给汉斯的压抑感,正是她对汉斯的诱惑企图作出了坚决的拒绝(“那很下流”)。但是我们知道,她所做的一切其实都为她的角色所指派,而她的角色又是那么令人为难。
汉斯的父亲和我一致认为,他应该告诉汉斯,和那匹马有关的一切都是无稽之谈。这办法也的确让事情告一段落了。实情是,汉斯非常爱他的母亲,他希望她能和他一起睡觉。他之所以害怕马是因为他发现马的阴茎十分有趣。他自己就曾经说过,那样着迷于小鸡鸡——包括他自己的——是不对的。这看法非常正确。我进一步向他父亲建议,我们应当选取一种适当方式给汉斯一些性启蒙教育。从这孩子的记录中我们可以推测出,他的里比多正是和要看母亲阴茎的愿望相连的。可以通过告知真相的办法,帮他打消这个念头。应该告诉他,他的母亲和所有女性一样都是没有小鸡鸡的——这也是他很快就会自行知晓的事,因为还有汉娜。这些知识应该在某个适当的时候、作为对某些问题或言论的回答而传授给汉斯。
有关汉斯的下一份报告记录了从3月1日至17日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在这份报告和上一份之间有一个月的时间间隔,对此,下面将马上作出解释。
在汉斯的父亲向他解释过病情之后(11),出现了一个相对平静的时期,在此期间,无需过多劝说就可以说服汉斯作每天一次的散步,前往斯坦德公园。他对马的恐惧逐渐转变成为对它们的强迫性的注视欲。他说:“我必须看着那些马,不然我就会害怕。”
汉斯患上了流行性感冒,这迫使他在自己的床上呆了两个礼拜。感冒刚好,恐惧症又复发,强烈的恐惧使我们根本无法让他出门。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坐在阳台上度过的。星期天,他总算和我一起去了朗斯(12),因为那里的街道上只看得到很少几辆马车,而且我们离车站只有一段很短的距离。在朗斯的时候,有一次他拒绝走出花园去散步,因为当时在花园外停着一辆马车。因为患上了扁桃体炎,他又在家中呆了一个礼拜。之后,他的恐惧症甚至变得更加厉害了。他会走出房间,走上阳台,但绝不肯外出散步;也就是说,每当走到临街的大门前的时候,他就会直接转身回屋。
3月1日,星期日,在去车站的路上有了下面的对话。当时我正再次试图向他解释,马是不咬人的。他却说:“可是那些白马会咬人的。在格蒙登就有一匹咬人的马。如果你把手指伸出来,它就会咬你。”(我注意到他说的是“手指”而非“手”。)然后他给我讲了下面的故事,在此,我把它用更为连贯的语言复述出来:当莉希必须离开的时候,他们的房子外面停了一辆由一匹白马拉的车,要送行李去车站。(他还告诉我那个小姑娘莉希是住在我们家附近的。)莉希的父亲当时正站在那匹马旁边,当那马转头去碰他的时候,他对莉希说:“别碰这匹白马,不然它会咬你的。”我回答说:“你知道吗?我觉得你其实不是在说马,而是在说小鸡鸡是不能碰的。”
汉斯:“可是小鸡鸡是不会咬人的。”
我:“它们说不定也会的呢!”
于是,他就非常专注地试图向我证明,那其实是一匹白马(13)。
3月2日,当他再一次感到害怕的时候,我说:“你知道吗?如果你肯更多地出去走走,你那些胡思乱想——这是他对自己的恐惧症的称谓——就会好些的。它们现在之所以这么严重,就是因为你不肯离开屋子,因为你生病了。”
他说:“哦,不是的,之所以这么严重是因为我每晚还在碰小鸡鸡。”
由此,医生和病人、父亲与儿子之间达成了共识,在汉斯现在的心理发病机制中,占据核心位置的,正是他的手淫习惯(14)。不过,此中也并不缺乏有其他因素在发生重要作用的迹象。
3月3日,我们有了一个新的女佣,这个女孩的主要工作就是照看汉斯。在她为汉斯整理房间的时候,她会让他趴在她背上,于是他现在就把她叫作“我的马儿”,并会不时拉着她的裙子后摆大叫“驾,驾”。在3月10日,他告诉这个新保姆说:“如果你做了某事某事,你就必须脱掉所有的衣服,内衣也不能留下。”(他的意思是把脱衣服作为惩罚,不过我们不难看出藏在他的言辞背后的意愿。)
保姆:“那又怎么样呢?我只会责备自己买不起新衣服。”
汉斯:“可是,那会让你丢尽脸的啊,每个人都会看见你的小鸡鸡的。”
还就是过去的那种好奇,只不过是转向了新的对象。而且这好奇已经足够强烈,足以导致压抑了。它伪装成为对道德的爱好,伺机发难。
3月13日早晨,我对汉斯说:“你知道吗?只要你不再碰你的小鸡鸡,你那些胡思乱想就会好点儿的。”
汉斯:“可是我已经没有碰它了啊。”
我:“但你还是想要那样做。”
汉斯:“也许是吧,可是‘想做’并不等于‘在做’,而‘在做’也不等于‘想做’啊!”(!!)
我:“为了让你打消那种想法,今晚你要睡在一个睡袋里。”
在此之后,我们出门了。尽管他仍旧感到害怕,但他还是明显地因睡袋带来的希望而喜形于色,他说,“好啊,等明天我有了睡袋之后,那些胡思乱想就会好了!”之后,他对马的恐惧也的确有了大幅减弱。当马车经过的时候,他已经可以相当冷静地观察它们了。
下一个周日,3月15日,汉斯本来答应和我一起去朗斯。起初他很不愿意,但最后还是跟我去了。那里的街上只有很少几辆马车,他看上去颇为自在,还说:“聪明的老上帝啊,早早就把马都赶走了。”在路上,我向他解释说,他的妹妹并没有一个和他一样的小鸡鸡。女孩和女人都没有小鸡鸡。妈咪没有,汉娜也没有。
汉斯:“那你有小鸡鸡吗?”
我:“我当然有啦,你在想什么?”
汉斯(想了一下):“如果女孩子们没有小鸡鸡,那她们是怎么尿尿的?”
我:“她们的小鸡鸡和你的不一样。在汉娜洗澡的时候,你没注意到这点么?”
这一整天里他都非常高兴,还玩了平底雪橇。只是到了接近晚上的时候,他又显得闷闷不乐,对马的恐惧也重新表现出来。
在这天晚上,神经紧张的发作以及对拥抱的渴求不再如以前那样被大声表达了。第二天,他母亲带他到城里去,在街上他感到了十分的恐惧。之后的一天他都呆在家里,非常高兴。而在再接下来的那天早晨,他在约6点的时候跑上楼来。当我们问他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说:“我又碰了我的小鸡鸡,只有一下下。然后我就看见没穿衣服的妈咪,她只穿了内衣,看得见她的小鸡鸡。我也像妈咪那样,给格莱特——我的格莱特(15)——看了我的小鸡鸡。然后我就把手从小鸡鸡上拿开了。”
我向他指出,要么是妈咪只穿了内衣,要么是她没穿衣服。汉斯就说:“她穿了内衣,但是内衣很短,我能看见她的小鸡鸡。”
这不是一个梦,而是一次手淫时的幻想——不过,那也是与梦境等同的。他让母亲来为他的行为的正当性作出证明——“如果妈咪露出她的小鸡鸡,那么我也就可以做一样的事了。”
从这次幻想出发,我们可以朝两个方向做出推论:第一,母亲的斥责对他产生了强大的心理影响;第二,他还没有从根本上接受关于女性没有阴茎的解释——对于这个事实,他感到遗憾,并一直在他的幻想世界里延续着旧的看法。另外,也可能还存有其他个人的理由,让他拒绝相信父亲的说法。
汉斯父亲的每周报告:
尊敬的教授:
这里有关于汉斯的另一些材料,是一个十分有趣的小故事。在您下个礼拜一的会诊时间里,我可能要冒昧地登门拜访。如果可能的话,我会带上汉斯——倘若他愿意出门的话。我今天问过他:“你愿意和我一起在下星期一去见见那位教授吗?他可以帮你赶走那些胡思乱想。”
汉斯:“不。”
我:“他那里可是有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姑娘的。”于是,他就满心欢喜地答应了。
3月22日。为了在我们的周日计划之外能取得更多的进步,我建议汉斯先去谢布鲁恩公园,再于午饭时间去朗斯。顺着这一条路线,他不仅要从我们的公寓步行至海关总署附近的斯坦德车站,还要从希青站一直走到谢布鲁恩公园,再从那儿到希青蒸汽机车站。在这一路上,每当有马车经过,他就迅速把脸转开。明显的,他很焦虑。把脸转开是他母亲的建议。
在谢布鲁恩公园的公园里,他表现出对动物的恐惧,这很反常,若在平时,他会毫不畏惧地对那些动物进行观察。他坚决不肯走进长颈鹿所在的房子,对大象也一样;而在以前,他是很喜欢大象的。他对所有大型动物都感到害怕,却很喜欢那些小的。在鸟类中,他对鹈鹕感到恐惧,这是从未有过的,显然这也是因为它的体形。
我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你知道为什么你会害怕那些大型动物吗?因为大家伙们有很大的小鸡鸡,而那才是你真正害怕的东西。”
汉斯:“可是我从来没有在那些大动物身上看见过小鸡鸡啊。”(16)
我:“但你在一匹马身上看见过的,马也是大型动物。”
汉斯:“啊,对,马的我经常看见。有一次是在格蒙登,那辆马车停在一栋房子外面,就在海关总署外面。”
我:“当你还小的时候,你大概是到过一次马厩的,在格蒙登……”
汉斯(打断我说):“是的,在格蒙登的时候我每天都去马厩,就在马回家的时候。”
我:“你很可能是在某次看见马的巨大小鸡鸡的时候被吓到了,不过你根本不用害怕。大动物有大的小鸡鸡,小动物有小的小鸡鸡。”
汉斯:“而且每个人都有小鸡鸡。等我长大了,小鸡鸡也会变大的。这是一定的。”
谈话到此告一段落。之后的几天里,他的恐惧似乎有增无减。他几乎不敢走出正门,那是我们常在午餐后带他去的地方。
汉斯的最后几句自我安慰的话让人眼前一亮,它们指明了某些情况,并让我们得以对汉斯父亲的部分结论作些修正。的确,他害怕大动物是因为他老在想着它们的巨型阴茎,但我们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说他所害怕的正是那些巨型阴茎本身。在此之前,有关这些巨型阴茎的念头是和一些愉悦的东西相联系的,而汉斯也曾非常急切地想要看见它们。可是到了后来,他的快乐却被彻底地破坏了。快乐被整个地反转,成为其反面,这也全面地影响到了他对性问题的探索——其具体作用方式尚不清楚。另外,我们还可以得出,还有更为清晰的一点结论:对汉斯的快乐造成破坏的,还有某些导致了不快的经验和思索。从他自我安慰的话(“等我长大了,小鸡鸡也会变大的。”)里,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在他的观察过程中,他一直在进行比较,并且一直对自己阴茎的大小感到深深的不满。大型动物刺激了他的缺陷,于是他就因此而讨厌它们。对于这整个思维链条,汉斯很可能是没有清楚意识的,于是那种痛苦的感觉就转而成为焦虑。所以说,在导致他现在那种焦虑状态的过程中,早先的快乐发挥的作用,是可以和现今的厌恶所发挥的作用等量齐观的。一旦焦虑的状态形成,其他所有的感情就都被遮蔽起来。随着压抑的机制开始运转,随着早先那些与强烈的感情相连的、处在意识中的观念越来越多地进入潜意识,所有那些相关的情感活动都可能被转化为焦虑。
汉斯那句奇怪的话(“那是一定的。”)正是他的自我安慰的明证。这句话让我们可以窥探到很多他无法表达的东西——那甚至是他在整个这次精神分析过程中都没有表达出来的东西。在此,我将用上一些从对成年人的分析中得来的材料,以支撑我的解释。希望这些插曲不会被认为是牵强的或者武断的。“那是一定的”:鉴于这句话的动机是要自我安慰并自我保护,它就让人联想到他母亲曾经对他作过的威吓——她说如果他再继续玩小鸡鸡,她就要把它割掉。当时的汉斯只有三岁半,那威吓没有产生任何作用。那时他无动于衷地回答说,他可以用他的屁股撒尿。如果是那次阉割威胁产生了延迟的影响,那么汉斯会在十五个月之后的现在处于如今的状态中——处在会失去他自己最为珍视的部分的威胁阴影中——也就不足为奇了,这完全是典型的。在其他的案例中,我们很容易观察到由童年的禁制和威胁导致的延迟影响,其中潜伏时间如此之长的也并不少见。事实上,我还知道有这样的案例:其疾病症状的决定性因素,正是由“延迟的服从”而导致的压抑。
最近给汉斯做的性启蒙——告诉他女性其实是没有小鸡鸡的——只是对他的自信心产生了破坏性的影响,因为它唤醒了汉斯的阉割情结——这正是他会拒绝接受这个事实的原因,同时也是这次启蒙没有产生治疗效果的原因。真的存在不具有阴茎的生物吗?若是,那么有人会拿走他的小鸡鸡并把他变成一个女人,也就不再难以置信了(17)。
在27日至28日晚上,汉斯在一片漆黑中离开了自己的床铺,来到我们的床上。这让我们很是吃惊。在他的房间和我们的之间隔着一个储藏室。我们问他发生了什么、他是不是感到害怕,等等。他说:“不是的,明早上我再告诉你。”然后就倒在我们床上睡着了。我们把他抱回他自己的屋里。
到了第二天,我悄悄地问他为什么在半夜闯进我们房间。他先是扭捏了一下,然后就有了下面的对话,内容都是我当时就速记下来的:
汉斯:“昨晚上有两只长颈鹿在我屋子里,一只很大,一只是皱巴巴的。当我把那只很皱的带走的时候,那只很大的就叫唤起来。然后它就停止出声了。然后我就坐在那只很皱的身上了。”
我不解地问:“什么?一只皱巴巴的长颈鹿?它是什么样子?”
汉斯:“是这样的。(他立马扯过一张纸,揉皱了之后对我说)皱巴巴的,就像这样。”
我:“你坐在那只很皱的长颈鹿身上?你是怎么坐的?”
他再一次为我做了示范,就坐在地上。
我:“那你为什么跑进我们房间来?”
汉斯:“我真的不知道。”
我:“你害怕吗?”
汉斯:“不,一点儿也不。”
我:“那些长颈鹿是在你的梦里吗?”
汉斯:“不是在我的梦里,不是的。是我想出来的——整个都是我想出来的——当时我觉得自己已经是在你们的房间里了。”
我:“一只弄皱的长颈鹿。我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你知道,你是不能像揉皱一张纸那样揉皱一只长颈鹿的。”
汉斯:“我知道。可是在我脑子里,它就是那样。在世界上的确是不存在那样的东西(18)。那只很皱的长颈鹿就躺在地板上,我把它拾起来放在手上,然后就把它拿走了。”
我:“你是说,你像那样拾起了一只巨大的长颈鹿?”
汉斯:“我拾起的是那只很皱的。”
我:“那么那只很大的在哪儿呢?”
汉斯:“那只站在有点远的地方。”
我:“你对那只皱的做了什么呢?”
汉斯:“我把它放在手上,抓了一下,直到那只大的停止叫唤。等那只大的不叫了,我就坐在了皱的那只身上。”
我:“那只大的为什么要叫唤呢?”
汉斯:“因为我把那只小的从它那儿拿走了。”(他注意到我在做记录,于是问道:“你为什么要把所有事情都记下来呢?”)
我:“因为我要把它们寄给那位教授,就是能帮你赶走那些‘胡思乱想’的那位。”
汉斯:“啊,我明白了。那么,你也把妈咪脱内衣的事情写下来了,而且你还要把那也告诉教授。”
我:“是的,不过他肯定不会明白,你怎么能相信有揉皱的长颈鹿这样的东西存在。”
汉斯:“你只要告诉他我也不知道就可以了,那样他就不会再问。不过,如果他想知道什么是皱巴巴的长颈鹿,那他可以给我们写信,而我们会回信——要不我们现在就写吧——告诉他我也不知道。”
我:“可是你为什么在晚上跑进我们的房间?”
汉斯:“我不知道。”
我:“马上告诉我你现在想什么。”
汉斯(很有趣的):“一杯红覆盆子果汁。”
我:“还有呢?”
汉斯:“一把枪,打死人的枪。”(19)
——这两件东西正是他的愿望。
我:“你没有梦见这些东西吗?”
汉斯:“我没有。对的,我知道我没有。”然后他接着说:“妈咪也一直在问我为什么半夜跑进你们房间去。可我就是不想说,因为在一开始的时候,不管我和她说什么,我都会觉得很不好意思。”
我:“为什么会那样呢?”
汉斯:“我不知道。”
我妻子的确是在问了他一整个早晨之后,才让他说出了有关长颈鹿的故事。
就在这同一天里,汉斯的父亲为长颈鹿的幻想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那只大的长颈鹿就是我,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我的大阴茎(长脖子);那只皱的则是我妻子,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她的性器官——这就是我给汉斯的性启蒙造成的结果。
长颈鹿:参见前面记载的去谢布鲁恩公园的旅行。顺带说一句,在汉斯的床头上挂着一张画着长颈鹿和大象的图片。
这整件事情再现了最近一段时间里在每个早晨都会重复发生的一幕:汉斯总是会在早上进入我们的房间,而我妻子总是无法拒绝他要和她一起睡几分钟的要求。这时候,我总是会警告我妻子,叫她不要把汉斯带到她床上(“当我把那只很皱的带走的时候,那只很大的就叫唤起来。”),而她则总是反驳说那是无关紧要的,还说只是几分钟不会有什么后果云云。然后汉斯就会在她被窝里呆上一会儿(“然后那只大长颈鹿就停止出声了;然后我就坐在那只很皱的身上了。”)。
这种类似婚姻的场景被移置到了长颈鹿的世界里,我们可以如此对之作出解释:每天晚上,汉斯都被对母亲的渴望压倒,他渴望她的爱抚,渴望她的生殖器,于是他就进入了我们的房间。这整件事都是他的对马的恐惧的延续。
这种解释是很深刻、很到位的,我所能补充的只有这样一点:“坐在长颈鹿的身上”很可能就是汉斯对于占有的形象化理解。这整个故事就是一次挑衅的幻想。他在与父母的对抗中胜出,并由此而获得满足;而这种满足感正是和他的幻想直接相关的。“你可以大喊大叫,随你去好了,妈咪还是把我带进她被窝去了,她还是属于我的。”所以,我们认为——正如他父亲猜想的那样——在这整个幻想背后隐藏着汉斯的一种恐惧,他害怕母亲因为他的阴茎尺寸不如父亲而不喜欢他。
第二天早晨,汉斯的父亲为上述关于长颈鹿幻象的解释找到了证据。
3月29日,星期日,我和汉斯一起去朗斯。在大门口,我用一句玩笑话和我妻子道了别:“再见了,大长颈鹿。”汉斯问我:“你为什么说长颈鹿?”我回答:“妈咪就是那只大长颈鹿啊。”汉斯却回答说:“是的,而汉娜就是那只皱巴巴的长颈鹿,不是吗?”
在火车上,我向他解释了那个有关长颈鹿的梦。他告诉我:“是的,那是对的。”而当我说我就是那只大长颈鹿,因为正是它的长脖子让他想起了小鸡鸡的时候,他说:“妈咪也有像长颈鹿一样的长脖子,雪白的,有一次她在洗脖子的时候被我看见了。”(20)
3月30日,星期一,一大清早汉斯就过来对我说:“爸爸,今天我想到了两件事情。第一件是我和你一起在谢布鲁恩公园看羊。我们从绳子下面爬了过去,然后我们把自己做的事情告诉了站在公园入口的警察,他把我们抓起来了。”而第二件事情则被他给忘了。
在这里,我要补充一下,在星期日,当我们想去看羊的时候,那个地区正被一条绳子封锁着,我们没能进去。汉斯感到很惊异:单靠一条绳子就可以把一个地区封锁起来,要知道,人是可以很容易地从绳子下面钻过的。他说要那样做是很容易的,而我则回答说,如果他那样做了,警察就会来抓走他的。在谢布鲁恩公园的入口处正有一个皇家守卫在值勤,以前有一次我曾告诉汉斯,那个守卫会把淘气的孩子抓走。
教授,就在那同一天,当我们拜访过你回来之后,汉斯又承认了一种要违反禁制的小愿望。“爸爸,今天早上我又有了一个想法。”“说说看是什么?”“我和你一起坐火车,我们打碎了一扇窗户,然后警察就把我们抓走了。”
这是有关长颈鹿的幻想的继续。他意识到,占有他母亲的愿望是不被允许的;他已经遭遇到了乱伦的障碍。不过,在他看来,这种乱伦的禁忌正是人的天性,也正因是人的天性才被禁止的。当他在幻想中打破禁忌的时候,他父亲也在场,并且和他一起被逮捕、被监禁。在他看来,他父亲也对母亲做过那种神秘的、被禁止的事情;而那神秘的、被禁止的事,则在他脑子里被置换为某些暴力的事情,比如说,打破窗户或者进入一个封锁地带。
那天下午,这对父子在我的会诊时间里拜访了我。我早已认识了这个小家伙。而他,有着如此的自信,总是那样有趣、那样充满魅力,所以我也总是很高兴见到他。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记得我,总之,他那天的表现是无懈可击的,看来就像是人类社会里的一个完全通情达理的成员。我们的谈话非常简短。汉斯的父亲开门见山地说,所有那些启蒙的努力都没有让汉斯对马的恐惧减弱分毫。我们还必须承认,在令他恐惧的马与对母亲的绵绵情意——这是我们已经确知了的——之间的关联,其实并不十分坚实。我现在掌握了一些新的细节,都是一些令他特别困扰的东西,比如说,罩在马眼睛上的眼罩,以及马嘴周围的黑色;可以肯定,他对这些东西的恐惧都是无法用我们已知的材料加以解释的。不过,就在这次谈话过程中,我在看着他们父子俩、听着那些对可怕的马的描述的同时,脑子里已经对可能的治疗方案有了进一步设想,并且明白了为什么汉斯的父亲无法解决他儿子的问题。我用开玩笑的口气询问汉斯,他的那些马是不是戴了眼镜。他的回答是没有。又问他父亲是否戴了眼镜,他还是回答说没有——这是一个完全无视事实的回答。我又问,“嘴”周围的黑色在他看来是不是小胡子的代表。然后又向他点破:他害怕的是父亲,因为他太爱他母亲了;他肯定认为父亲会为此而生他的气,不过实际情况并非如此,父亲是爱他的,他无须因害怕而向他隐瞒任何事。我还告诉他,甚至在他出生以前,我就早已知道会有一个小汉斯降生,还知道这个小汉斯会因为对母亲的爱而畏惧自己的父亲;而这一切,我早已告诉过他父亲。这时候,他父亲插进来说:“是什么让你觉得我在生你的气?我曾经打骂过你吗?”“是的,你打过我。”汉斯马上回敬道。“那不是真的。你说说是什么时候?”“就在今天早上。”小男孩这样提醒他。于是汉斯的父亲终于回想起来,这天早上汉斯曾突如其来地用头撞他的腹部,当时他应激反射式地回击了他一下。有趣的是,他竟没有把个小细节与汉斯的心理症联系起来。不过现在他明白了,那是汉斯在表达对他的敌意,而且也还可能是在表达对惩罚的要求(21)。
在回家的路上,汉斯问他父亲:“教授是不是能和上帝谈话啊,他怎么什么都知道,还没告诉他的事情也知道?”像这样发自一个孩子之口的赞誉,如果不是被我自吹的玩笑话引出,那倒真会让我异常自豪。在这次谈话治疗之后,我几乎每天都会收到有关我们这位小病人的情况的报告。我们不能指望仅仅靠我告诉他的那些就能一下子消除他的恐惧,不过有一点是明显的:我们已经为他提供了把潜意识产物带入意识表层、并拆解开他的恐惧症的可能性。在此之后,他的病情发展将进入一条在我预测能力范围内的轨道。
4月2日,我们第一次见到了实质性的进展。在这天之前,我们是无法说服他在临街的大门上久留的;每当有马车经过,他都会惊慌失措地跑回屋里去。今天他却在大门上站了有一个小时之久,甚至在有马车经过的时候也没有跑开——马车在我们的住处可绝不少见。时不时地,每当他看见马车远远地过来,就会转身向屋里跑去;但又会马上掉转头回来,好像是做了重新考虑一般。无论如何,焦虑似乎只剩一点残余了。毫无疑问,您的开导让他的病情有了好转。
这天晚上他说:“既然我们可以站在大门口,也就可以去斯坦德公园了。”
4月3日,他一大清早就跑到我床上——在前面几天里,他都没有这样做过,而且对这几天里成功的自我克制很是自豪——我问他:“为什么今天又来了?”
汉斯:“我不害怕的时候就不会来。”
我:“这么说来,你是因为害怕才来的了。”
汉斯:“不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会害怕;没和你一起睡在床上我就会害怕。我要是不再害怕了,就不会来了。”
我:“也就是说,你爱我,而且当你今天早上自个儿呆在床上的时候,你感到害怕,于是你就跑来找我了。”
汉斯:“是的,我爱你,可是为什么每当我害怕,你都要说那是因为我爱妈咪?其实我爱的是你啊。”
小男孩的这番话竟表达得如此有条理,这真让人感到困惑。从他的话里我们看出,对父亲的爱和对父亲的敌意——这是由他们对母亲的争夺导致的——正在他心里纠缠争斗。他还指责父亲没有让他意识到这种剧烈的心理斗争(这必导致他的恐惧)。汉斯的父亲尚未完全理解他,因为直到这天,他才第一次相信了小男孩对他的敌意,而这种敌意的存在正是我在前面那次谈话治疗中就已断言过的。接下来,我将不作删节地展示部分材料,这些材料更多的是汉斯父亲的理解,而非我们那位小病人的想法。
很不幸的,我没有立即领会隐藏在汉斯的顶撞背后的重要意义。出于对他母亲的爱,他明显地希望我离开,希望自己能取代父亲。这种充满敌意的欲望受到了压抑,于是转变成为对父亲的焦虑。这也就是他为什么要在大清早跑来看我是否已经离开。可惜当时的我没有领会这层意思,还对他说:
“当你一个人的时候,你感到害怕,并想要我在你身边,于是你就跑来找我了。”
汉斯:“当你不在的时候,我就怕你再也不回家了。”
我:“我有威胁过会不回家来吗?”
汉斯:“你没有,但是妈咪有过。妈咪说她再也不回来了。”(很可能是因为他淘气,于是他母亲吓他说要离开他,再不回来。)
我:“她那样说是因为你淘气。”
汉斯:“嗯,是的。”
我:“所以说,你也担心我会因为你淘气而离开,而这就是你来找我的原因。”
吃过早饭,正当我从餐桌旁起身的时候,汉斯问我道:“爸爸,不要奔掉!”我很惊讶于他的用词,他说“奔”而非“跑”;于是我回答说:“啊哈,你害怕小马会跑掉。”他笑了。
我们知道,汉斯的这种恐惧是具有双重意义的:他既害怕父亲,又为父亲感到害怕。前者是出自对父亲的敌意,而后者则产生自其敌意与对父亲的感情之间的冲突,这种冲突在此处表现为夸张的反应。
他父亲继续写道:
毫无疑问,在这里有某种重要的内容首次浮出水面。注意两件事:他会走到临街的大门去,却不肯离开屋子;在恐惧袭来之初,他会往回跑,但是在半路上就会停下。这些都是因为发现父母不在家而引发的行为,是恐惧的结果。在家里,他像胶水一样粘着母亲;而他对我的敌对情感则令他希望我离开,那样一来,他就是父亲了。
在上个夏天里,我时常因种种原因而离开格蒙登,返回维也纳,都是工作上的事情。那些时候,汉斯就是父亲了。我记得对马的恐惧症就是始于格蒙登,那是在他看见一匹马去为莉希搬行李至车站的时候。他也希望我到车站去,那样他就能单独和母亲呆在一起了(“那匹马应该离开”)。这个愿望受到了压抑,于是它就被转化为对一匹正在离开的马的恐惧。事实上,最让他感到焦虑的,就是那些正离我们家对面的海关总署大院远去的马车,尤其是当那些马开始跑动的时候。
只有在汉斯清楚了我不会因他对母亲的爱而气恼之后,上述的新情况(对父亲的敌对情感)才会显示出来。
这天下午,我再次和他一起走到大门口。他又一次走到了门外的人行道上,甚至是在有马车经过的时候也没有跑开。只有少数几辆马车引起了他的恐惧,让他跑回到门厅里。他向我解释说:“并不是所有的白马都咬人。”作为分析治疗的结果,部分白马已经被认为是“爸爸”,于是也就不再会咬人了,不过还是存在着一些会咬人的白马。
我们门外街道的情况大致是这样的:正对着我们的是海关总署的仓库,那里有一个供装卸货物用的坡道,整天都有各种马车在那里进出,装载货柜之类的东西。仓库的大院是由栏杆圈起来的。大院的入口正对着我们的公寓。(图2)
图2
最近几天里我注意到,每当马车进出对面大院的时候,汉斯就显得尤其焦虑,因为在这进出的过程中,马车都会突然拐弯。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会如此焦虑,他答道:“我怕那些马会在拐弯的时候摔倒(A)。”同样的,每当那些停在载货坡道前的马车启动离开之时,他也会感到害怕(B)。另外,和小马相比,他更害怕那些拉货车的大马(C);他也更加害怕那些乡下马,而非那些城市里的马(比如说那种拉出租马车的马)。那些疾行的马车也比小步溜达的马更叫他害怕(D)。当然的,以上这些区别只是在前不久才清晰地显示出来。
我想说,对汉斯的分析治疗让他的恐惧症与他本人一道变得更为大胆了,前者甚至具备了变得更加形象化的勇气。
4月5日,汉斯再次进入我们的卧室,我们把他送回了他自己的房间。我对他说:“只要你还在早晨来我们房间,你对马的恐惧就不会好转。”不想他竟顶撞我说:“我还是会来的,就算我继续害怕也会来的。”看来他是不会停止来看他母亲的。
我们计划在早餐之后下楼上街。汉斯对此很是期待。他还打算到对面的大院去(他时常看见那里有街上的小孩在玩),不想再像往常那样呆在大门里边。我告诉他,如果他走过街去的话,我会很高兴的。我还趁此机会询问他为什么在载货马车离开载货坡道的时候会怕成那样。
汉斯:“我怕我会站在马车旁边,害怕它们会突然离开,害怕我会站在马车上爬那个台子(载货坡道),还怕我会被马车拉走。”
我:“那如果马车好好停着呢?你就不害怕了吗?”
汉斯:“如果马车好好停着的话,我就会一下子爬上马车,再爬上那个台子。”(图3)
图3
(这么说来,汉斯是在计划着要爬上马车,然后爬上那个载货坡道,但又害怕马车会趁他还在车上的时候就离开。)
我:“说不定你害怕的是如果被马车拉走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汉斯:“啊,不是的。我总是能回到妈咪身边的,不管是在货车上还是在双轮小出租马车上。我可以告诉他们我们家的门牌号。”
我:“那么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汉斯:“我不知道,不过教授会知道的。你觉得他知道吗?”
我:“还有,你为什么会想要爬上那个台子?”
汉斯:“因为我还从来没上去过,而且我真的很想上去。你知道我为什么想上去么?因为我想去装东西、卸东西,还想爬上所有那些箱子。我真的很想爬上每个东西。你知道我是从哪里学来这个的吗?我看见有些男孩爬上了所有那些箱子,我看见他们了,我也想去。”
汉斯没能实现他的愿望,因为即便他已经敢于走上街去,他还是不能迈出穿过街道去对面的那几小步,因为一直都有马车在进进出出。
教授知道的只有一点:汉斯打算到运货马车上玩的游戏,肯定是和某种尚未表达出来的愿望有象征性联系的。这种愿望在此得到了表现。如果这愿望本身不会显得太过反常的话,那么我们很可能早已将它看清了。
这天下午,我们再次出门上街,回家后我问汉斯:
“哪匹马最让你害怕?”
汉斯:“都很害怕。”
我:“这不可能。”
汉斯:“我最害怕的马是那些嘴上有东西的。”
我:“你指的是什么?它们嘴里的嚼子吗?”
汉斯:“不是的,是嘴边那些黑色的东西(用手捂住了嘴)。”
我:“你是不是指小胡子?”
汉斯(笑):“不是的,不是那个。”
我:“是它们都有的吗?”
汉斯:“不,只有一部分马有。”
我:“那它们嘴上的到底是什么?”
汉斯:“一种黑色的东西。”——我想他指的是那些运货马的口罩上的宽皮带。(图4)
图4
“我也害怕那些满是装饰的篷车。”
我:“为什么呢?”
汉斯:“因为如果是一匹带马饰的马拉着一辆很重的篷车,我就会觉得它要摔倒了。”
我:“这么说来,你并不害怕那些小型马车,对吗?”
汉斯:“是的,小马车和邮车都不会吓到我。最让我害怕的是那些公共马车。”
我:“为什么?是因为它们很大吗?”
汉斯:“不,是因为以前就有一匹马在拉那种车的时候摔倒了。”
我:“那是什么时候?”
汉斯:“那是在我强忍着那些‘胡思乱想’和妈咪上街的时候,那次我们买了背心回来。”
(后来他母亲证实了这点。)
我:“那匹马摔倒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汉斯:“我觉得从那之后它们都会摔倒的。每匹马在拉公共马车的时候都会摔倒。”
我:“所有的公共马车?”
汉斯:“对的!还有满是装饰的篷车。那些篷车情况好点,不会有那么多辆摔倒。”
我:“是不是那些胡思乱想在那之前就已经出现了?”
汉斯:“不是的,它们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当那匹拉公共马车的马摔倒的时候,我真的被吓到了,真的被吓到了!当时我正在走着,那事儿就发生了。”
我:“可是你的那些胡思乱想的内容本来是害怕马要咬你啊?怎么你现在又说你害怕的是马会摔倒?”
汉斯:“摔倒和咬我都怕。”(22)
我:“你为什么会这么害怕呢?”
汉斯:“因为马是像这样用蹄子跑的(他趴下来,模仿马踢腿的样子)。让我害怕的原因是马蹄子发出的声音太吵。”
我:“那天你和妈咪去了什么地方?”
汉斯:“我们先是去溜冰,然后去了一家咖啡馆,然后买了一件背心,然后我和妈咪去了糖果店,然后就到了晚上,我们往家走,穿过了斯坦德公园。”
(我妻子证实了以上的说法,还证实了汉斯的焦虑就是始于那时。)
我:“当那匹马摔倒的时候,它是不是死了?”
汉斯:“对!”
我:“你怎么知道的?”
汉斯:“因为是我看见的啊(笑)。不对,它根本没有死。”
我:“也许是你以为它死了。”
汉斯:“不,不是的。我只是在开玩笑。”(可他脸上的表情却是严肃的。)
这时候他感到有点累,我就让他跑开去玩了。除了以上内容,他还告诉我,起初他只是害怕拉公共马车的马,后来恐惧范围扩大到所有的马,只是到最近才特别害怕那些拉篷车的马。
在从朗斯回家的路上,我问了他几个问题。
我:“那匹在拉公共马车时摔倒的马是什么颜色?白的?栗色?棕色?还是灰色?”
汉斯:“黑色,那两匹都是黑色的。”
我:“大小如何?”
汉斯:“很大。”
我:“胖瘦?”
汉斯:“胖的,又大又胖。”
我:“当它摔倒的时候,你是不是想到爸爸了?”
汉斯:“可能吧,是的,大概是的。”
很可能,汉斯父亲的调查在好几处地方都是不成功的,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对恐惧症细节的了解,而我们的真正目标,就是要确定具体的病征,说出其名称。在这研究过程中,我们才发现汉斯脑中的恐惧症已扩散得如此广泛。他的恐惧既指向马和马车,又指向马的摔倒、它们会咬人的幻想,以及特定种类的马和载重的马车。就让我们直接揭开谜底吧,汉斯的所有这些怪癖都是出自同一根源:他的焦虑本和马毫无关系,却在一个继发的过程中被转移到马身上,进而固定在马的情结的部分元素上——这些元素发生了特定的移情(transference)。我们必须特别注意一种因汉斯父亲的调查而起的现象,这是有着极端重要意义的。我们已经知道了那个导致恐惧症的事件,也就是这个小男孩看见了一匹很大很壮的马倒在地上。对于这个在小汉斯脑中留下了深刻印象的事件,有一种解释是合理的(这也就是被汉斯父亲强调的那种),即汉斯在那个事件发生的时候产生了一种愿望,希望他父亲也会像那匹马一样摔倒在地——然后死去。他在复述整个事件的时候一脸严肃,这无疑正把上述那层潜意识的含义暴露了出来;然而,就在这一切背后,也许还潜伏着另一层含义?马蹄制造出的噪音又意味着什么呢?
最近一段时间,汉斯会在家里扮马玩:他跑来跑去,跌倒,朝天踢腿,嘶鸣。有一次他还把一个小口袋系在自己脖子上,当作是马粮袋。他不断向我跑来,还咬我。
这更像是接受了父亲最近的解释的结果,对于自己的真实心理,他还无法用语言做出表达。不过,他也自发地喜欢上了角色转换的游戏,因为他的游戏其实也是在服务于愿望幻想的。于是,他成为了马,也就能够咬他父亲了;不过与此同时,他也以这种方式将自己和父亲等同起来。
在最近两天里,我注意到,汉斯对我的敌意表现得特别强烈,不是以傲慢无礼的方式,而是显得非常激动。这是不是因为他已经不再害怕我、不再害怕马了?
4月6日下午,我和汉斯下楼到大门口。每当有马经过的时候,我就问他是否看到了“嘴上的黑色”。每次他都说没有。我问他那种黑色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样子,他说是黑色的铁块。这么说来,我初步的推测(马口罩上的宽皮带)显然是错误的。我问他那种黑色是否让他想起小胡子,他说那仅仅是一种颜色。那么它究竟是什么?我仍然不清楚。
他的恐惧有所减弱。这次他甚至冒险走到了隔壁的门口,不过,当他听见远远传来的马蹄声时,他还是立马就掉头跑了回来。一辆马车驶过来,停在了我们门口,这让汉斯害怕极了。当那匹马用蹄子敲地板的时候,汉斯跑进屋去了。我问他为什么害怕,还问他是不是因为马像那样走路(跺脚给他看)才害怕的。他说:“不要用脚发出这种声音!”可以把这和他对那匹拉公共马车时摔倒的马的说法作一对照。
每当有篷车经过的时候,他就显得特别害怕。他会在屋里跑来跑去。我不经意地问他,“你看那种篷车是不是很像公共马车?”他什么也没说。我重复了这个问题。他回答说:“当然像啦,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害怕。”
4月7日。我又问了他那种“马嘴上的黑东西”是什么样子。汉斯说,就像口罩。奇怪的是,最近三天里一直没有马车经过,于是他也无从分辨这些口罩;而我自己从未在路上见过这样的马,但汉斯却坚持说这是存在的。我怀疑是某种马笼头——也许就是马嘴周围的宽皮带——让汉斯想起了小胡子,并猜想,很可能在我对这点做出暗示之后,那种恐惧也会随之消失。
汉斯的病情稳定地好转,他的活动范围——那是以大门为圆心的一个圆——持续拓展。他甚至还表演了在此前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小把戏——跑过大街,到对面的人行道上去。现在残余的恐惧只是那些与公共马车事件相关的部分了。不过,必须承认,我至今没有弄明白这一事件对他的意义。
4月9日。今天早上,当我正在梳洗的时候,汉斯走了进来,当时我是赤裸着上身的。
汉斯:“爸爸,你可真漂亮,你全身都是白的!”
我:“是的,就像一匹白马一样。”
汉斯:“只有你的小胡子是黑色的(牵涉到我们的猜想了)。难不成那就是你的黑口罩?”
然后我就告诉他,头天晚上我已经去过教授家,还说:“他还有一两件事想了解一下。”对此,汉斯的反应是:“我想知道那是什么事。”
我告诉他,我知道他有时候会用脚造出噪声。他马上抢过话头说:“是的,当我‘大怒’的时候,或者当我想玩却必须去大便的时候。”[当他生气的时候,他的确会用力跺脚。另外,当汉斯还很小的时候,有一次他从马桶上起来后对我们说:“看我的便便啊。”(他本来想说长筒袜,因为其形状和颜色的缘故。)很早以前,当他应该坐到马桶上去、可又不愿停止游戏的时候,他就会愤怒地跺脚,狠命挥手踢腿,有时候还在地上打滚。]
“你也会在我们叫你去尿尿、而你又不愿意的时候用腿踢来踢去。”
汉斯:“爸爸,我想尿尿了。”——说完他就走了,走路方式无疑是在印证我的说法。
当汉斯的父亲来我处拜访的时候,他曾问我,汉斯看见的那匹摔倒之后望空踢腿的马究竟让他想起了什么。当时我说那可能正是他自己抵抗小便冲动的方式。汉斯的行为证实了这点:当他在谈话中感到小便冲动之时,他是一边踢腿一边走开的。这也为用脚发出声响的行为找到了又一层涵义。
然后我们下楼到了大门口。一辆运煤马车正巧经过,他说:“爸爸,我也很怕运煤马车。”
我:“也许是因为它们都是很大的车,像公共马车一样。”
汉斯:“是的,而且它们还都装得那么满,那些马要拉那么多东西,它们很容易摔倒的。如果那车是空的,我就不会害怕了。”的确如此,之前我就已经注意到,他只在有满载重物的马车经过时才感到害怕。
然而情况仍旧不甚明了。我们对汉斯的分析几乎没有进展。我担心我的叙述很快就会让读者们感到厌倦。不过,在每次精神分析的过程中,都会有像这样一个瓶颈的阶段。我们很快会发现,汉斯的病情将会有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发展。
我已经回到家,正在和我妻子聊天。她刚刚购物回来,正在给我展示她买回的各种东西。其中有一条黄色的长裤。见到这,汉斯“啊!”地大叫了几声,扑倒在地上,大吐口水。我妻子告诉我,他已经有好几次出现这种行为了,每次都是在他看见那条长裤的时候。
我问:“你为什么要叫‘啊’?”
汉斯:“因为那条长裤。”
我:“为什么?是因为它的颜色?是不是因为它是黄色的,所以让你想到了大小便?”
汉斯:“大便不是黄色的,它们是白色或者黑色。”又说:“爸爸,如果你吃了奶酪,大便会顺畅么?”(有一次,当他问我为什么吃奶酪的时候,我这样对他说过。)
我:“是的。”
汉斯:“那这是不是就是你每天早晨一起来就去大便的原因?我真的很喜欢在我的面包和黄油上加点奶酪。”
昨天,当他正在街上蹦跳的时候,他也问过我类似的事:“爸爸,是不是只要经常跳来跳去,大便就会顺畅?”他的肠有毛病,蠕动略有阻滞,所以经常会用到一些轻泻剂或灌肠剂。有一次,他的长期便秘变得异常严重,于是我妻子为他叫来了L医生。他认为这与汉斯吃得太多(这是事实)有关,并建议我们对汉斯的饮食做点节制,这立即就让汉斯的情况好转起来。可是最近,他的便秘又变得频繁起来。
饭后,我说:“我们再给教授写封信吧。”于是,他这样给我口述起来:“当我看见那条黄色长裤的时候,我说‘啊,我要生病了’,然后就倒在地上,闭眼不愿再看。”
我:“为什么会这样?”
汉斯:“因为我看见了那条黄色长裤。要是看见黑色长裤的话,我也会那样的(23)。黑色长裤和黄色的是同类,不过它们是黑的。”(中断了一下)“爸爸,我很高兴。每次可以给教授写信的时候我都很高兴。”
我:“你为什么要叫‘啊’?你不舒服吗?”
汉斯:“是的,因为我看见它了。我感觉自己似乎必须去大便了。”
我:“为什么?”
汉斯:“不知道。”
我:“你是在什么时候看见黑色长裤的?”
汉斯:“那是在妈妈房里,安娜(我们的女佣)刚把它买回来,那时她已经和我们住在一起有好几年了。”
(我妻子证实了这点。)
我:“那条长裤也让你感到不舒服?”
汉斯:“是的。”
我:“你见过妈咪穿长裤的样子么?”
汉斯:“没有。”
我:“说不定,你在她穿衣服的时候看到过?”
汉斯:“在妈咪买那件黄色长裤之前,我就已经见过一次了。(矛盾!他第一次看见黄色长裤是在他母亲买回来之后。)她今天穿的正是黑色的长裤(这是千真万确的!),因为我今早看见她脱下了那条黑的。”
我:“什么?她今早脱下了那条黑色的长裤?”
汉斯:“是在今早她要出门的时候。而当她回来之后,她就又把那条黑色的穿上了。”
我问了我妻子,因为这件事在我看来是很荒谬的。而她也告诉我,那不是真的。她当然不会在出门的时候换她的长裤。
我直接问汉斯:“你告诉我说妈咪早上穿的是黑色长裤,又说她在出门前把它脱下,在回家后穿上。可是妈咪说那不是真的。”
汉斯:“我想我大概是把她并没有脱长裤的事给忘记了。(愤怒地)你为什么不让我安静会儿?”
让我们来对这个有关他母亲的长裤的故事稍作解释:汉斯假装很高兴有机会谈论这件事,在这点上他表现得很虚伪。最后他终于扔掉了面具,并粗暴地对待父亲。有关长裤的事情一度也曾给他带来过巨大的快乐,此时却让他很难为情,因为这些已经触碰到了他心中的压抑部分,于是他假装出会因此而不舒服的样子。他想向人们暗示:还有别的原因让他去看母亲更换长裤。为此,他不惜撒谎。在现实中,脱穿长裤的动作是和“大便”相关联的。他父亲很清楚这些究竟意味着什么,也很明白汉斯有什么想要隐藏。
我问我妻子,当她在上厕所的时候,汉斯是不是经常和她一起。她说,“是的,经常”,他会“不依不饶,不断磨蹭”,直到她同意为止;还说所有小孩都是这样。
让我们注意汉斯这种想要看母亲“大便”的愿望,这是已经被压抑了的。
我们下楼到大门口。他很高兴,不断像马一样跳来跳去。我问他:“那匹拉公共马车的马到底代表了谁?是我、你,还是妈咪?”
汉斯(不假思索地):“我。我是一匹幼马。”
在他恐惧症最为严重的时期,每当他惊恐于那些健步如飞的马,并问我它们为什么那样欢腾的时候,我就会安慰他说:“你知道吗,那些都是幼马,它们就和年轻男孩一样充满活力。你也喜欢大步走啊,因为你是个男孩。”从那以后,每当他看见一匹大步流星跑过的马,他就会说:“是的,那是一匹幼马。”
当我们正走回楼上的时候,我随口问了他一句:“在格蒙登的时候,你和那些孩子们扮马玩么?”
汉斯:“扮的!(想了一下又说)我想那就是我那些胡思乱想开始的时候。”
我:“谁扮演马?”
汉斯:“我。贝塔是车夫。”
我:“你扮马的时候有没有摔倒过?”
汉斯:“没有!贝塔一叫‘驾’,我马上就快跑起来,有时候我还会一直往前冲。”(24)
我:“你们从来不玩公共马车吗?”
汉斯:“不,我们只扮普通的马车,还有不驾车的马。就算我们扮的马有车,他也可以把车扔在家里,然后独个儿跑。”
我:“你们经常扮马么?”
汉斯:“是的,经常。有一次弗里茨(房东的另一个孩子,我已经在前文中提到过了)扮马,弗朗茨扮车夫。他跑得可真快啊,不过后来他踢到了一块石头,然后脚就流血了。”
我:“他摔倒了吗?”
汉斯:“没有,他先是把脚放在水里,然后就用绷带把它缠起来了。”(25)
我:“你经常扮马么?”
汉斯:“啊,是的。”
我:“而那真就是那些胡思乱想开始的时候?”
汉斯:“因为他们总是在喊,‘扯住那匹马’,‘扯住那匹马’(26)(他还特别强调了‘扯’这个字)。这可能就是原因吧。因为他们老在喊,‘扯住那匹马’,这可能就是让我胡思乱想的原因。”(27)
我又试了一些别的问题,不过都没有收获。
我:“他们经常谈论马么?”
汉斯:“是的!”
我:“他们说什么?”
汉斯:“我忘了。”
我:“他们谈论马的小鸡鸡么?”
汉斯:“啊,没有。”
我:“那时候你就害怕马了吗?”
汉斯:“哦不,我一点儿也不怕。”
我:“贝塔是不是有说过关于马……”
汉斯(打断说):“尿尿?没说过。”
4月10日,我接着前一天的话头,问他“扯住那匹马”到底是怎么回事。汉斯记不起来了,他只记得那天早上有好几个孩子站在前门齐喊“我们要扯住那匹马,我们要扯住那匹马”。当时他也在那里。我坚持让他回忆当时的情况,于是他就解释说,他们叫的其实根本就不是“我们要扯住那匹马”,他记错了。
我对他说:“你们也时常到马厩里去,那么你们肯定说起过马。”——“我们从来没谈过马。”——“那你们都在谈什么?”——“我们什么也不谈。”——“你们那么多人在一起的时候什么也不谈?”——“嗯,我们也谈点什么,但是没有谈过马。”——“那么你们谈的是什么?”——“我记不起来了。”
显然的,他有很强的抵触情绪(28),于是我中断了这个话题,问他:“你喜欢和贝塔玩吗?”
汉斯:“是的,我喜欢她,但是不喜欢奥尔嘉。你知道奥尔嘉干过什么事吗?在格蒙登的时候,格莱特有次给了我一个纸做的球,奥尔嘉却把它给撕坏了。贝塔是决不会把我的球撕坏的。我真的很喜欢和贝塔玩。”
我:“你见过贝塔的小鸡鸡么?”
汉斯:“没,但是我见过马的,因为我经常到马厩里去,所以我就看见了马的小鸡鸡。”
我:“所以你就对贝塔还有妈咪的小鸡鸡很好奇,对吗?”
汉斯:“是的!”
我提醒他,他有一次曾说过,小姑娘们都很想看他尿尿。
汉斯:“贝塔看过(完全没有生气,还露出一脸满足的样子),她经常看我。你知道那个小花园吧,就是种有萝卜的那个花园,我经常在那里尿尿,而她就经常站在门口看我。”
我:“那么,当她尿尿的时候,你有看过她吗?”
汉斯:“她总是到厕所里去。”
我:“那么你想去看吗?”
汉斯:“我和她一起到厕所里去过。”
(这是实情。我们的女佣有次曾告诉过我。我记得后来我们告诫过汉斯,叫他不要再那样做。)
我:“你有告诉过她你想和她一起去吗?”
汉斯:“我自己进去的,贝塔说没关系。我们没有淘气。”
我:“当时你想看她的小鸡鸡?”
汉斯:“是的,可是我没有看到。”
我提醒他那个关于格蒙登的罚物游戏的梦,也就是问“我手里的东西是谁的”那个,并问他:“在格蒙登的时候,你是不是很希望让贝塔帮助你尿尿?”
汉斯:“我从来没告诉过她。”
我:“你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汉斯:“因为我从来没想过要告诉她。(自我打断说)如果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写下来寄给教授,是不是就能治好那些胡思乱想了?”
我:“你为什么想要贝塔帮你尿尿呢?”
汉斯:“我不知道,可能是因为她正在看我吧。”
我:“你觉得你会想要让她碰你的小鸡鸡么?”
汉斯:“是的。(转变话题说)在格蒙登真好玩。在那个种萝卜的小花园里有一个小土堆,我就在那里玩我的小铁锹。”
(那也就是他经常尿尿的花园。)
我:“在格蒙登的时候,你有没有在躺在床上的时候碰过你的小鸡鸡?”
汉斯:“没有,那时还没有。我在格蒙登睡得很好,从来就没想过这个。那只是在——街上(29)的事,还有现在。”
我:“这么说来贝塔从没碰过你的小鸡鸡喏?”
汉斯:“没有,她没碰过,因为我从没让她来碰。”
我:“你在什么时候想过要让她碰吗?”
汉斯:“啊,有一次在格蒙登的时候。”
我:“只有那一次?”
汉斯:“我经常那样想。”
我:“她总是看你尿尿,可能她对你尿尿的方式很好奇。”
汉斯:“可能她是对我的小鸡鸡的样子感到好奇吧。”
我:“你也很好奇啊。你是只对贝塔的小鸡鸡好奇吗?”
汉斯:“贝塔和奥尔嘉。”
我:“还有别人吗?”
汉斯:“没有了。”
我:“那不是实话,你还对妈咪很好奇呢。”
汉斯:“啊,是的,当然还有妈咪。”
我:“可是现在你已经不再好奇了。毕竟,你已经知道了汉娜的小鸡鸡是什么样子。”
汉斯:“可是它会长大的,不是吗?”(30)
我:“当然会的,可是当它长大之后,还是会和你的不一样的。”
汉斯:“对,我知道了。它还是那样(现在的样子),只是更大些。”
我:“在格蒙登的时候,你会在妈咪脱衣服时感到好奇吗?”
汉斯:“是的,还有在汉娜洗澡的时候,我看见了她的小鸡鸡。”
我:“你也看见过妈咪的吗?”
汉斯:“没有!”
我:“你在看见妈咪的长裤时感到恶心。”
汉斯:“只是在看见那条黑色长裤的时候——当她买它回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不舒服了,可是当妈咪穿它或是脱它的时候,我都没有觉得不舒服。我觉得不舒服是因为那条黑色的看上去就像大便,而黄色的则像是小便,那让我想去尿尿。妈咪穿着它们的时候我根本看不见,因为上面还有别的衣服。”
我:“那么当她脱衣服的时候你感觉怎样呢?”
汉斯:“那并不让我觉得不舒服。崭新的长裤看上去就像大便。等它们变旧以后,它们的颜色会褪,它们会变脏。当妈咪刚刚买回来的时候,它们都是干净的,可是在家里它们会变脏。当妈咪刚刚买它们回来的时候,它们都是新的,可是买回来之后,它们就会变旧。”
我:“这么说来,那些旧的并不让你不适?”
汉斯:“等它们变旧之后,它们比大便还黑,不是吗?它们会更黑一点。”(31)
我:“你经常和妈咪一起到厕所去吗?”
汉斯:“经常。”
我:“那也让你不舒服吗?”
汉斯:“是的……不,没有。”
我:“你是喜欢在妈咪大小便的时候和她一起?”
汉斯:“是的。”
我:“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这样做?”
汉斯:“不知道。”
我:“是不是因为想看妈咪的小鸡鸡?”
汉斯:“是的,那也对。”
我:“你为什么从来不进朗斯的厕所?”
(当我们在朗斯的时候,他总是求我别带他去厕所。有一次,他甚至被厕所里的冲水声吓到了。)
汉斯:“也许是因为你冲水时发出的那种声音。”
我:“于是你就被吓到了。”
汉斯:“是的!”
我:“那你觉得我们这里的厕所如何呢?”
汉斯:“这里的厕所没什么。在朗斯,我害怕的是那种冲水的声音。只要冲水的时候我在,那我就会害怕的。”
接下来,他给我做了示范,以证明他并不害怕我们家的厕所。他叫我跟他到厕所里去,拉动冲水阀,然后解释说:
“起先是一种很大的声响,然后它变得小声一些(这时,水正在流走)。当起初那声音响起的时候,我很愿意留在厕所里;等声音小下去之后,我就想离开了。”
我:“因为你害怕了?”
汉斯:“因为我喜欢看(马上纠正自己)、听起初那个很响的声音,所以那个时候我更愿意呆在厕所里,以便能听清楚。”
我:“那种声音让你想到了什么?”
汉斯:“它让我觉得必须在厕所里大便一次。”(这和黑色长裤带给他的联想一模一样。)
我:“为什么呢?”
汉斯:“不知道。啊,我知道了,那种很响的声音就是我们大便时候的声音。那让我想到大便,而当它变小声之后,就让我想到小便。”(可对照黑色和黄色的那两条长裤。)
我:“汉斯,那匹拉公共马车的马不就有着和大便一样的颜色吗?”
汉斯(很窘迫地):“是的!”
我必须在此处插入几句。汉斯的父亲太过执著于提问,他更多的是在追寻他已有的观点,而不是在让小男孩做自由的表达。循着这条路子,分析的进程变得沉滞起来。汉斯遵循自己的方式,任何屈迫他的企图都不会收到好的效果。很明显,他很热衷于看人大小便,但其原因我们尚不明了。黑黄两条长裤的谜底已经揭晓,但有关声响的问题,我们还没有找到满意的答复。我猜想,汉斯敏锐的听觉可能已经分辨出了男女小便声音上的不同。我们的分析已经把那些多少有点不实的材料引到了和大小便有关的方向上。对于那些没能亲身经历过分析过程的读者们,我只能建议他们不要试图立即对事情作出理解,而应当不带偏见地对发生过的每件事都加以留意,并密切注视后续的事情。
4月11日。汉斯又在早晨进入我们的房间。他被赶了出去,因为最近几天里他几乎天天如此。
过了一会儿,他告诉我:“爸爸,我想到了一些事情:当我正坐在浴缸里(32)的时候,铁匠来了,他要拆掉浴缸(33)。他拿出了一个很大的螺丝刀,还用它戳我的肚子。”
汉斯的父亲对以上幻想作了如下解释:
“我正和妈咪一起睡在床上。然后爸爸进来把我赶走了。他靠着他的大阴茎代替了我的位置,抢走了妈咪。”
我们还是先暂时把判断搁置起来,静观其变吧。
他又继续给我讲了他的另一种想法:“我们正在去格蒙登的火车上。到站的时候我们开始穿衣服,可是没能在规定时间里穿好,火车都启动了我们还在上面。”
过了一会儿我问他:“你见过马大便的样子吗?”
汉斯:“见过,还经常见呢。”
我:“当马大便的时候,会发出很响的声音吗?”
汉斯:“是的,它会!”
我:“那种声音让你想起了什么?”
汉斯:“就像大便掉进马桶的声音。”
这么说来,那匹在拉公共马车时摔倒,并用蹄子发出声响的马很可能就是——一块掉下并发出声响的大便。对排泄的恐惧,以及对载重马车的恐惧,到头来都等同于对肠胃过于饱胀的恐惧。
经过一条迂回曲折的途径,真相逐渐对汉斯的父亲展露出了它的形象。
4月11日。午饭时间,汉斯说道:“只要我们在格蒙登的家里装一个浴缸,我就不用去公共浴室了。”在格蒙登的时候,我们的确经常带他去离家很近的一家公共浴室,这是为了让他能洗上热水澡。汉斯却总是激烈地反对,大哭大闹,不愿去公共浴室。在维也纳的情况也很类似,每当我们给他洗澡,让他坐或者躺在大浴缸里的时候,他就会大声尖叫。在给他洗澡的过程中,他只肯保持跪或者站的姿势。
现在,开始出现有关汉斯本人的意志的材料了,这让分析能够继续下去。他在午餐时的这番话在他的前两次幻想(那个进屋来拆卸浴缸的铁匠,以及未能成行的格蒙登之旅)之间建立了联系。汉斯的父亲正确地理解了后一次幻想:那显示出汉斯是不大情愿去格蒙登的。此外,还有另一重有用的提示:若想要理解那些从潜意识中浮现出来的想法,就应该更多地关注后续的言行,而非先前的。
我问他是不是被吓到了;如果是,又是出于什么原因。
汉斯:“因为我可能会掉进去的。”
我:“那么,当我们在小浴缸里给你洗澡的时候,你怎么从来也不害怕?”
汉斯:“啊,那时候我会坐下来,因为它太小了,我躺不下去的。”
我:“那次在格蒙登划船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害怕自己会掉进水里?”
汉斯:“没有,因为我抓住了船舷,那样我就不会掉下水去了。只有在大浴缸里我才会害怕掉进水里去。”
我:“给你洗澡的可是妈咪呀。你害怕妈咪会让你沉到水里?”
汉斯:“我害怕她会把手拿开,那样我的头就会滑到水里。”
我:“可是,你知道妈咪是爱你的,她不会把手拿开的。”
汉斯:“嗯,我只是觉得有可能。”
我:“为什么呢?”
汉斯:“我真的不知道。”
我:“也许是因为你做了什么捣蛋的事情,所以你认为她会不再爱你了?”
汉斯:“是的!”
我:“看妈咪给汉娜洗澡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要她放开手,好让汉娜掉进水里?”
汉斯:“有过!”
在我们看来,这是汉斯父亲得出的最精准的猜想结果。
4月12日。坐二等车厢从朗斯回来的路上,汉斯看着车厢里铺设的黑色皮革,说:“啊,那让我觉得不舒服。每当我看见黑色长裤或黑马也都会让我不舒服,因为那让我想要大便。”
我:“你是不是在妈咪身上看见了什么黑色的东西,并因此而感到了害怕?”
汉斯:“是的!”
我:“那是什么?”
汉斯:“我不知道。一件黑衬衫,或者是黑色的长统袜。”
我:“也许是因为你曾经好奇地观察她,结果看见了她小鸡鸡周围有黑色的毛发。”
汉斯(不好意思地辩解道):“可是我没有看见过她的小鸡鸡。”
有一次,当他看见一辆马车从我们家对面院门里驶出,正感到惊恐的时候,我问他说:“你不觉得这扇大门很像一个屁股吗?”
汉斯:“而那些马就是大便!”从那以后,每当看见有马车驶出,他就会说:“看哪!‘便便’又来了!”他并不经常使用“便便”这一称谓,我们知道,那是带有亲昵味道的说法。我的妻妹就常把她的小儿子唤作“汤姆汤姆”。
4月13日。汉斯从他的汤里挑出一片肝,并说道:“啊,这是大便。”他还很明显地不愿吃肉丸,因为肉丸的形状和颜色都让他想起大便。
这天晚上,我妻子想起来一件事:汉斯曾在阳台上对她说“我想到一些事情,我想到汉娜,她来到阳台上,然后摔倒了”。我曾经多次告诫汉斯说,如果汉娜来到阳台上,他要多多留意,不能让她太接近阳台的栏杆。我们阳台的栏杆造得很不好,出自一个有直线分离派倾向的铁匠之手,栏杆之间的距离过大,这让我不得不在上面加一层铁丝网。汉斯的愿望虽然受到压抑,但仍旧非常明显。他母亲问他,那幻想是否表示他不希望汉娜到阳台上来,对此,汉斯的回答是肯定的。
4月14日。关于汉娜的话题一直被提起。各位可以在我早先的记录中看到,汉娜出生后不久,汉斯就对这个分享了他的父母之爱的小婴儿表示出反感,直到现在,这种反感都没有完全消退。只是以一种夸张的温情的形式,他才为他对妹妹的敌意做了过度补偿(34)。他曾多次表示:那只鹳不会再带来小孩,而我们则应当给鹳付点钱,让它不要把小孩从它那个装小孩的盒子里带出来。(注意汉斯对篷车的恐惧。看上去,公共马车不就和一个大盒子一样吗?)他抱怨汉娜老是在哭,还说这让他神经紧张。
有一次他突然说:“你还记得汉娜来时的那副样子吗?她躺在妈咪旁边,看上去是那么漂亮可爱。”(这类赞扬总是有虚情假意的嫌疑!)
然后,我们下楼到大门口。汉斯又有了新的进步。马车给他造成的恐惧已经大大减弱了,甚至运货马车也只给他带来轻微的惊慌。他还带着几乎是喜悦的声音叫道:“来了一匹嘴上有黑色的马!”而我后来才看清楚,那是一匹戴皮口罩的马。汉斯对这匹马一点也不感到害怕。
汉斯用他的手杖敲打人行道上的一处地方,问我说:“爸爸,这下面有人吗?……某个被埋葬的人?还是说人只埋在坟墓里?”看来,他关注的不只是生的问题,也有死的隐秘。
回到屋里之后,我注意到有一个箱子正立在客厅里。汉斯说:“汉娜就是被装在那样一个箱子里被带去格蒙登的。这一次你还是不相信我吗?那是真的,爸爸,你必须相信我。我们找到一个大箱子,所有的小孩都坐在箱子中的浴缸里。(那个箱子里装着一个小浴缸。)是我把它们放进去的,真的。我记得很清楚。”(35)
我:“你记得的是什么?”
汉斯:“我记得汉娜在箱子里旅行,我还没有忘记,我发誓!”
我:“可是在去年,汉娜是和你一起坐火车旅行的啊。”
汉斯:“但在那之前她都是被装在箱子里的。”
我:“那是妈咪的箱子吗?”
汉斯:“是的,是妈咪的箱子。”
我:“它放在哪儿?”
汉斯:“在家里的阁楼上。”(www.daowen.com)
我:“以前她是不是把那箱子带在身上?”(36)
汉斯:“噢,不。下次我们去格蒙登的时候,汉娜会被装在箱子里带上的。”
我:“那么,她是怎么从那箱子里出来的呢?”
汉斯:“是被拉出来的。”
我:“妈咪拉的?”
汉斯:“是我和妈咪一起拉她出来的。然后我们坐上马车,汉娜骑在马上,车夫叫一声‘驾’。那车夫是坐在箱子上的。你也在吗?妈咪肯定知道。不对,妈咪不知道,她把什么都忘了,什么也别告诉她!”
我叫他又重复了一遍。
汉斯:“然后汉娜就下去了。”
我:“可是她甚至都还不会走路。”
汉斯:“嗯,那就是我们把她放下了。”
我:“她怎么可能骑在马上?去年的她可是连坐都不会的啊。”
汉斯:“啊,她会的。她坐起来,叫了声‘驾’,还甩了一下鞭子,‘驾——驾’,那鞭子本来是我的。那匹马没有马镫,可汉娜还是骑上了它。我没有开玩笑,爸爸。”
他如此顽固地坚持这种无稽之谈,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不,这不是无稽之谈,这是嘲讽,这是汉斯对他父亲的报复。这等于是在说:我早就注意到了,那年夏天我们在格蒙登的时候,妈咪的肚子大成了那样。如果你真想让我相信是鹳在10月份带来了汉娜,那么我也有权要你相信我的谎话。汉斯坚持说,汉娜在上个夏天里已经和他们一同到过了格蒙登——对此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只能说他对母亲的怀孕状态已然猜到了一个大概。在汉斯的想象中,这种装在箱子里的旅行会在之后的每个夏天都重复一遍。这种想法的产生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出自一条普遍的途径——潜意识中有关过去的观念上升到意识表面的一般途径;要么表达出他的一种恐惧——他害怕在下个夏日之旅中再度看见怀孕的母亲。在此,我们还解开了另一谜团:在我们记录中,汉斯的第二次幻想里,他的格蒙登之行成了泡影——现在我们总算明白了那是什么意思。
此后我又问他,知不知道汉娜是怎样在出生之时爬上妈咪的床的。
这给了汉斯一个绝好的机会,让他得以放开手脚愚弄他的父亲。
汉斯:“嗯,汉娜刚刚到,接生婆就把她放到了妈咪的床上。毕竟她还不会走路。但那只鹳用嘴叼住了她。毕竟她还不会走路。(这些是像连珠炮一样在一口气里说完的。)那只鹳顺楼梯上来,走到门口,然后敲了门。当时每个人都在睡觉,可是它有钥匙,于是它开了门,把汉娜放到了你们(37)的床上。而妈咪正在睡觉——不对,鹳是把汉娜放在了妈咪的床上。那是发生在半夜的事。那只鹳轻轻地把她放到了床上,不声不响。然后它捡起自己的帽子走了。啊,不对,它根本没有帽子。”
我:“到底是谁捡起了帽子?没准儿是医生?”
汉斯:“然后鹳就走了,回家去了。然后他在我们家门口按了门铃,于是所有人就都醒了。不过你千万别告诉妈咪,还有丁尼(我们的厨师)。这是个秘密。”
我:“你喜欢汉娜吗?”
汉斯:“啊,那当然啦,我非常喜欢她。”
我:“你到底是希望她不要被生下来呢,还是很希望她生下来?”
汉斯:“我宁愿她不要被生下来。”
我:“为什么?”
汉斯:“那样的话,她至少可以不用那样大哭大叫,我很讨厌她的叫声。”
我:“可你自己也会叫的。”
汉斯:“嗯,汉娜也叫。”
我:“那么你为什么这么讨厌她的叫声呢?”
汉斯:“因为她叫得太大声了。”
我:“可是她根本就没有叫。”
汉斯:“如果你拍她一下,或者在她露出屁股的时候,她就会叫的。”
我:“你拍过她吗?”
汉斯:“每次妈咪拍她屁股的时候她都会叫的。”我:“而你很不喜欢那样?”
汉斯:“不喜欢……为什么?因为当她在叫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实在太响了。”
我:“如果你希望汉娜没有被生下来,那么这就说明你并不那么喜欢她。”
汉斯:“嗯。”(表示同意)
我:“因为这样,你会想象妈咪在给汉娜洗澡的时候放开手,然后她就掉进水里……”
汉斯(接上话头):“淹死了。”
我:“那样你就会单独和妈咪在一起了。可是一个好孩子不应该希望那样的事发生。”
汉斯:“可是光这样想想还是允许的。”
我:“但这仍然不是一件好事。”
汉斯:“但如果他真的是那样想的,那这就是一件好事。这样我们就可以写信告诉教授。”(38)
稍后我告诉他:“你知道,等汉娜长大一点,等她会说话了,你就会更喜欢她的。”
汉斯:“不,不会的。我已经很喜欢她了。等秋天一到,她就是个大姑娘了。我会自己带她去斯坦德公园,还要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她。”
一等我开始作进一步的解释,他就打断我,大概是有意要为那希望汉娜死去的愿望辩解,他想要告诉我其实那并不十分可怕。
汉斯:“爸爸,汉娜已经活了很久了,再说,在她到来之前,她就已经和那只鹳生活在一起了。”
我:“噢不,说不定她并没有和那只鹳一起生活过。”
汉斯:“那么是谁把她带来的呢?她是和鹳一起来的。”
我:“那么,它是从哪儿把汉娜带来的?”
汉斯:“从它家里。”
我:“那么它又把她养在哪里?”
汉斯:“在箱子里,在那个鹳鸟箱里。”
我:“你知道那只鹳鸟箱是什么样的吗?”
汉斯:“是红色的。它被涂成了红色。”(血?)
我:“谁告诉你这个的?”
汉斯:“是妈咪——唔,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我从书上看来的。”
我:“那么是哪一本书呢?”
汉斯:“从我的图画书上。”(这时我让他去把他的第一本图画书找来。里面有一张画着鹳巢的图片,巢里有几只小鹳。那巢就搭在一个红色的烟囱口上。看来这烟囱就是装汉娜的箱子。奇怪的是,在那同一页上还有一匹穿鞋子的马。在汉斯脑子里,小孩被转移到了那个箱子里,因为他没能在鸟巢里找到他们。)
我:“那么那只鹳对汉娜做了些什么呢?”
汉斯:“它把汉娜带到我们这儿来了。用他的尖嘴。你知道谢布鲁恩公园的那只鹳吗?它会咬人们的伞。”(他开始回想一些发生在谢布鲁恩公园的事。)
我:“你看见了鹳把汉娜带来吗?”
汉斯:“爸爸,那时候我还在睡觉呢。鹳从不在早晨把小男孩小女孩们带出来。”
我:“为什么?”
汉斯:“他不能。一只鹳是不能那样做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不能被人看见,还要突然完成。然后等早晨一到,你瞧,一个小女孩来了!”(39)
我:“不过,你那时候一定很想知道那只鹳是怎样把小婴儿带来的。”
汉斯:“是的。”
我:“你觉得汉娜刚来的时候那个样子像什么?”
汉斯(有点虚情假意地):“白白的,甜甜的。她多可爱啊!”
我:“可是,当你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你可一点儿也不喜欢她。”
汉斯:“噢,我喜欢的。”
我:“她当时是那么的小,这一定很让你吃惊。”
汉斯:“是的。”
我:“你认为她那时有多小?”
汉斯:“小得就像一只小鹳。”
我:“还像其他什么东西吗?比如说便便?”
汉斯:“噢,不,便便更大一些……事实上没那么大,是的,那就和汉娜一样大。”
我曾当着汉斯父亲的面预测说,我们对小家伙的恐惧症根由的研究,很可能会追溯到那些由他妹妹的降生而产生的想法和愿望。不过我也犯了一个错误,即把他的注意力引向了这样一种推论:既然在孩子的性理论里,小婴儿就是“便便”,那么汉斯很可能会亲身体验到粪便情结带来的某些精神表现。在治疗过程中出现的短暂困难很可能就是由我的这个疏忽造成的。在我对这些疑点作了澄清之后,汉斯的父亲决定就这些关键问题再次询问汉斯。
第二天,我让汉斯把他在头天讲述的故事重复一遍。他是这样说的:“汉娜被放在箱子里带到了格蒙登。妈咪坐在客车厢里,而装汉娜的箱子则被放在货车厢里。然后,当我们到了格蒙登之后,妈咪和我把汉娜拉了出来,并把她放在马背上。车夫坐在箱子上,而汉娜拿着我的旧鞭子(去年买的)。她用鞭子打马,还一遍一遍地大叫‘驾——驾’。那可真有趣。而车夫也在甩着他自己的鞭子。不对,车夫根本没有使用他的鞭子,因为鞭子在汉娜手上——车夫在握着缰绳——汉娜也掌握着缰绳。(我们总是雇一辆马车,从火车站坐到家里。在这里,汉斯正尝试着把他的幻想和现实融合起来。)到了格蒙登的家里之后,我们把汉娜从马背上放下来,然后她就自己走上台阶去了。”(去年,当汉娜在格蒙登的时候,她还只有八个月大。汉斯的幻想明显地指向前年夏天,那时候她母亲正怀着五个月的身孕。)
我:“去年汉娜就已经到我们家了。”
汉斯:“去年的她是坐在马车里旅行的,可是前年她就已经和我们一起了……”
我:“你是说她已经和我们一起了?”
汉斯:“是的,那时候你总是带我去划船,你不记得了吗?汉娜就是你的佣人。”
我:“可那不是在去年,那时候汉娜还没有来。”
汉斯:“不,那时候她已经来了。在她第一次坐在箱子里旅行的时候,她就已经会走路了,她还会说‘安娜’。”(在最近的四个月里,汉娜只学会了这句。)
我:“可那时候她还没有来和我们一起生活。”
汉斯:“她有,她正和鹳生活在一起。”
我:“那么你说说看汉娜到底有多大了?”
汉斯:“到秋天她就有两岁了。前年夏天,汉娜是在格蒙登的,你知道这点。”
我:“那么她住在鹳鸟家的鹳鸟箱里又是在什么时候呢?”
汉斯:“那是很久以前,在她乘箱子里旅行之前。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那么汉娜学会走路有多久了呢?当她在格蒙登的时候,她可还没学会走路。”
汉斯:“去年她还不会,可在其他时间里,她都是会走路的。”
我:“可汉娜只到过格蒙登一次啊。”
汉斯:“不对!她去过两次。对,两次。我记得很清楚。不信你去问妈咪,她会告诉你的。”
我:“可是,汉斯,那不是真的。”
汉斯:“不,那是真的。汉娜第一次到格蒙登的时候,她是会走路会骑马的。可是到了后来,她就必须被抱着走了。——啊,不对,她是在那之后才学会骑马的。去年的她是必须被抱着的。”
我:“可她才刚刚学会走路啊。在格蒙登的时候她还不会走。”
汉斯:“不,她会,你把这记下来吧。我真的记得很清楚——你为什么在笑?”
我:“因为你在骗人。因为你知道得很清楚,汉娜只到过格蒙登一次。”
汉斯:“不,那不是真的。第一次她是骑在马上去的……而第二次她……(他开始变得不那么确信了。)”
我:“是不是可以说,那匹马就是妈咪?”
汉斯:“不是的,那是一匹真的马,我们有一匹小马和一辆轻便马车。”
我:“但我们过去总是乘两匹马拉的马车。”
汉斯:“那么,那肯定是一辆出租马车。”
我:“那么你说说看,汉娜在箱子里吃什么呢?”
汉斯:“他们为她准备了面包、黄油、鲱鱼,还有萝卜(这是我们在格蒙登常吃的晚餐),都在箱子里。一到路上,汉娜就会把黄油抹上面包。她吃了50次。”
我:“她不大喊大叫吗?”
汉斯:“不。”
我:“那么她都在干些什么?”
汉斯:“她就像金子一样乖乖地坐在箱子里面。”
我:“她不会乱踢么?”
汉斯:“不,她只是不断地吃东西。她一动也不动。她喝了两大杯咖啡,喝得一滴不剩——到早晨的时候,咖啡就不见了,而垃圾被留了下来,其中有那两根萝卜的叶子,还有一把切萝卜的小刀。她像野兔那样狼吞虎咽,只用了一分钟就吃光了萝卜。那太有趣了。我甚至也和汉娜一起呆在箱子里旅行过,整个晚上我都睡在箱子里(两年前的夏天,我们确曾连夜赶往格蒙登)。妈咪当时是在车厢里。我们一直在吃,在马车里也是,我们太喜欢吃了——她确实没有骑马(现在他不那么一口咬定了,因为他知道我们坐的是一辆由两匹马拉的马车),她坐在车里。那就是事情的经过,不过,汉娜和我可是自己去的。妈咪骑了一匹马,而卡罗琳(我们去年的女佣)则骑了另一匹……爸爸,我现在告诉你的这些全都不是真的。”我:“哪些不是真的?”
汉斯:“全都不是。爸爸,把我和汉娜一起放在箱子里吧(40),我会在里面尿尿的。我会尿在裤子里,我不怕这个,这没什么不对的。爸爸,这并不有趣,但它确实能让我笑起来!”
然后,他给我讲了鹳鸟驾到的故事,那和头天讲的几乎一样,只是修改了一点:那只鹳离开的时候并没有戴上它的帽子。
我:“你说那只鹳是把我们的前门钥匙放在哪里的呢?”
汉斯:“就在它的口袋里。”
我:“鹳的口袋在哪里呢?”
汉斯:“在它的嘴里。”
我:“它把钥匙放在嘴里?我可从来没有见过嘴里有钥匙的鹳。”
汉斯:“不然它是怎么进来的?那只鹳是怎么穿过大门走进屋来的?不对,那不是真的,我错了。那只鹳按了门铃,于是某人给它开了门。”
我:“它是怎么按的门铃?”
汉斯:“它用嘴碰了门铃。”
我:“那它进来后有没有随手带上门?”
汉斯:“没,是一个女佣去把门关上了。当时她已经起来了,于是她为鹳开了门,又关上。”
我:“那么鹳的家在哪里呢?”
汉斯:“在哪里?就在它那个装小女孩儿的箱子里。说不定是在谢布鲁恩公园。”
我:“我可没在谢布鲁恩看见过那个箱子。”
汉斯:“我想,那箱子所在的地方可能还要更远一些。你知道鹳是怎么开箱子的吗?它用嘴——里面有开箱子的钥匙——它用嘴,抬起了嘴的一半(上下喙之一),然后它就像这样把箱子打开了(开我书桌上的锁作示范)。就像拉开把手一样。”
我:“对它来说,小女孩是不是太重了点?”
汉斯:“啊,一点儿也不。”
我:“想想看,公共马车是不是很像鹳鸟箱?”
汉斯:“是的,很像。”
我:“那篷车像不像呢?”
汉斯:“还有小猴马车(那是对淘气小孩的通俗称谓),那也很像。”
4月17日。昨天,汉斯终于达成了他长期以来的心愿,他穿过了门前的马路,走进了对面的大院。可是今天他又不愿过去了,因为正有一辆马车停在正对大门的载货坡道前。他对我说:“每当那里有马车的时候,我就害怕自己会欺负那些马,那样它们就会摔倒并用脚发出很响的声音。”
我:“你会怎样欺负马呢?”
汉斯:“当你对它们大喊大叫‘驾驾’的时候,你就是在欺负它们。”(41)
我:“那么你欺负过马没有?”
汉斯:“啊,有过,很多次了。不对,其实是我很怕自己会欺负它们,但我还没有干过,真的。”
我:“在格蒙登的时候,你是不是经常欺负马?”
汉斯:“没有!”
我:“可你喜欢欺负它们,对吗?”
汉斯:“是的,我很喜欢!”
我:“你也喜欢用鞭子抽它们吗?”
汉斯:“是的,我喜欢!”
我:“你是不是也很喜欢像妈咪拍汉娜那样去打那些马?你喜欢那样。”
汉斯:“打那些马并不会伤害到它们。(这是我以前告诉他的,当时是为了安抚他对挨打的马的恐惧。)我自己就打过它们一次,我真的打过。那次,我拿着鞭子,打了那匹马。它摔倒了,还用脚发出了很响的声音。”
我:“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汉斯:“在格蒙登。”
我:“一匹真正的马?是套在马车上的吗?”
汉斯:“它没有被套在车上。”
我:“那么它是在哪儿的呢?”
汉斯:“当时是我抓住了它,以防它跑掉。”(显然,这听上去完全是不可能的事。)
我:“那这是发生在哪里的事?”
汉斯:“就在喷泉边上。”
我:“谁让你这样做的?是车夫把那匹马留在那里的吗?”
汉斯:“它只不过是一匹从马厩里出来的马。”
我:“它是怎么到喷泉边上去的?”
汉斯:“我带它过去的。”
我:“那它是从哪儿来的?马厩?”
汉斯:“是我把它牵了出来,因为我想用鞭子抽它。”
我:“当时有人在马厩里吗?”
汉斯:“啊,有的,嗦(我们在格蒙登的车夫)就在那儿。”
我:“他同意你那样做了吗?”
汉斯:“我好好地和他说了这事,他就答应了。”
我:“你对他说了什么?”
汉斯:“我问他,我是否可以把那匹马牵出去,打它,对它大喊大叫。他说可以。”
我:“那么你是不是打了它很多下?”
汉斯:“我告诉你的都不是真的。”
我:“其中有多少是真的呢?”
汉斯:“没什么是真的,我这样说只是为了好玩儿。”
我:“这么说来,你从来没把马牵出过马厩?”
汉斯:“噢,从没有过!”
我:“不过,你很想那样干一次。”
汉斯:“是的,我很想那样干一次。我还曾想到过这事呢。”
我:“是在格蒙登吗?”
汉斯:“不是的,那是在我们回来之后。我是在早晨想到这个的,当时我正在穿衣服。不对,那时候我其实还在床上。”
我:“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这件事?”
汉斯:“我不想告诉你。”
我:“你之所以会想到这个,是因为当时你正在望着马路。”
汉斯:“是的。”
我:“你真正想要打的是谁?妈咪、汉娜,还是我?”
汉斯:“妈咪。”
我:“为什么?”
汉斯:“我就是想要打她。”
我:“你在什么时候看见过别人在打自己的母亲吗?”
汉斯:“从来没看见过,从来没有。”
我:“可你却想这么干。你到底想要怎么打她呢?”
汉斯:“用地毯刷。”(他母亲经常用地毯刷吓唬他。)
这时候,我因故必须中断我们的谈话。
在街上,汉斯向我作了这样的解释:那些公共马车、篷车,还有运煤马车,其实都是载鹳鸟箱的马车。
也就是说,怀孕的女人。看来,汉斯在此前表现出来的施虐倾向是和我们的主题脱不了干系的。
4月21日。今天早上,汉斯又对我讲了他的一种幻想:“在朗斯,我和奶奶一起乘了一趟火车去海关总署站。那时候你还没有从桥上下来,而下一班车已经到了圣维特。等你下来的时候,火车已经到了,于是我们就上车了。”
(汉斯昨天在朗斯。在那儿的车站里,必须走过一座桥才能到达月台。站在月台上,我们可以顺着铁轨一直望见圣维特车站。汉斯的整个叙述很不清楚。起初,他大概是以为自己坐上了头一班火车,也就是我错过了的那班。可是后来,当另一班火车从圣维特车站过来之后,他又和我一道坐上了这班。他的这次逃亡幻想是经过了改造的,只有这样,他才可能在最后说:“我们两个都上了那第二班车。”
汉斯的这次幻想,是和前文中提到过的另一次幻想有关联的——也就是幻想我们因在车上穿衣太久、而没能在火车启动前下车的那次。在这之前,我们一直没有对此作出解释。)
下午,在屋外,一辆两驾马车驶来的时候,汉斯突然冲回了家去。对于这辆车,我没有察觉出任何异常之处。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说:“我害怕,因为那两匹马的样子太骄傲了,它们一定会摔倒的。”(当时车夫正勒紧缰绳,所以那两匹马都是在昂首疾行——它们确实显露出了骄傲的样子。)
我问汉斯,有谁会像那样骄傲。
汉斯:“你,每次当我和妈咪睡在一起,你就是那个样子。”
我:“于是你就希望我摔倒,对吗?”
汉斯:“是的,你应该光着脚(像弗里茨那样),然后你就会踢到石头,你的脚会流血。那样的话,我至少可以单独和妈咪呆上一小会儿。等你回家的时候,我可以很快地从妈咪那儿跑掉,这样你就不会看见我了。”
我:“你记不记得到底是谁的脚踢到了石头?”
汉斯:“记得,是弗里茨。”
我:“当弗里茨摔倒的时候,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42)
汉斯:“我想你也应该踢到一块石头,然后跌个跟斗。”
我:“这么说来,你很喜欢和妈咪在一起,对吗?”
汉斯:“是的,我很喜欢。”
我:“那我又为什么要把你们分开呢?”
汉斯:“不知道。”(!!)
我:“你觉得是为什么,汉斯?”
汉斯:“因为你嫉妒。”
我:“可事实不是那样的。”
汉斯:“不,就是那样的,你嫉妒,你知道的。肯定就是这样。”
过去我向他解释说只有小婴儿才和妈妈睡在一起,而大孩子都睡在自己的床上。现在看来,我的解释显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影响。
我怀疑,汉斯的那种想要“欺负”马匹的愿望——也就是打它们、骂它们——并不是针对他母亲,而是针对我的。他的话很可能只是为了把母亲推向前台。他不愿向我承认实情。在最近几天里,他对我表现出特别的亲热。
站在旁观者的位置上,我们可以很容易地做一回“事后诸葛亮”,为汉斯的父亲指点迷津:汉斯的那种想要“欺负”马的愿望也是有双重含义的,它一方面包含着以母亲为对象的、模糊的施虐欲望,一方面也清楚地显示出想要报复父亲的意愿。只有当前者通过了意识的检查,被允许进入妊娠情结的意识部分之后,后者才可能在意识中浮现。每当有潜意识中的念头开始集结为恐惧症,都会伴随有某种压抑的生成。因此,精神分析工作的展开,从来就不会循着心理症发生发展的道路进行。
4月22日。这个早上,汉斯又想到了一些别的东西:“有一个街上的调皮小孩正坐在小货车上赶路,一个守卫过来脱掉了这小孩全部的衣服,还让他站在那里直到早晨。第二天早上,小孩给了守卫50000个金币,这才让守卫放了他,于是他重新坐上小货车走了。”
(北方铁道线路就从我家附近经过。在铁路的一条旁轨上停着一辆手摇台车。有一次,汉斯看见一个街上的调皮小孩正坐在那车上,于是他也想那样做。我告诉他那样做是不允许的,还说如果他那样做了,守卫就会来抓他。此外,在他的这次幻想中,还包含有一个居于次要地位的元素:受压抑的裸露欲。)
就最近一段时间来说,汉斯的幻想显然是围绕着交通运输系统展开的,其对象还顺理成章地由马车转移到了铁路上。于是,他所有那些对马路的恐惧,就都在对铁路的恐惧中得到了强化。
午餐时我听说,汉斯一整个早晨都在玩一个被他称作格莱特的橡胶娃娃。在那个娃娃的两腿之间有一个开口,那里原本装着一个很小的锡制纽扣。汉斯将一把铅笔刀塞进那个开口中,然后抓住娃娃的两脚,拉开它的两腿,让小刀掉出来。他还指着娃娃的两腿之间,对他的保姆说:“看呐,那就是它的小鸡鸡!”
我:“今天早上你在和你的娃娃玩什么游戏?”
汉斯:“我抓住它的脚,分开它的腿。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中间有一把小刀,那是妈咪的。是我把小刀放进去的,就在原来那个小扣子那儿。我分开它的腿,然后小刀就掉出来了。”
我:“你为什么要分开它的腿呢?是为了看它的小鸡鸡吗?”
汉斯:“它的小鸡鸡一直就在那儿,所以我随时都看得到。”
我:“那你又为什么要把小刀放进去呢?”
汉斯:“不知道。”
我:“那把小刀是什么样子的?”
他把小刀拿来给我看。
我:“你是不是想象这把小刀是一个小婴儿?”
汉斯:“不,我什么也不想象,不过我觉得那只鹳肯定曾有过一个小婴儿——要不就是别人。”
我:“是在什么时候呢?”
汉斯:“很久以前。那是我听人说的。嗯,也许我并没有听说过这个,也许是我顺口胡说。”
我:“你说顺口胡说是什么意思?”
汉斯:“就是说不是真的。”
我:“在我们说的每句话里,都会有一点真实成分的。”
汉斯:“啊,是的,有那么一点点是真的。”
我(转移到另一个话题):“你想想看,小鸡是怎么到世界上来的?”
汉斯:“是鹳把它们养着的,是鹳养大了小鸡——不对,其实是上帝。”我向他解释说,是母鸡下了蛋,然后小鸡就从蛋里出来了。
汉斯大笑起来。
我:“你为什么发笑?”
汉斯:“因为我很喜欢你刚才告诉我的这件事。”
他还说他已经看见过母鸡下蛋了。
我:“那些蛋是下在哪里的呢?”
汉斯:“是你下的!”
我:“我下在哪里的?”
汉斯:“在格蒙登。你在草地上下了一个蛋,然后马上就有一只小鸡钻了出来。你曾经下过一个蛋。我知道的,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因为妈咪告诉过我。”
我:“如果是这样,我要去问问妈咪。”
汉斯:“那全都不是真的,不过我倒是下过一个蛋,还孵出了一只小鸡。”
我:“在哪儿呢?”
汉斯:“在格蒙登。那时候我躺在草地上,啊,不,我是跪着的,其他孩子们都没有看见我。然后有天早上我突然告诉他们:大家听着,昨天我在草地上生了一个蛋。大家都去找找看吧!于是他们同时开始找蛋,又同时看见了它。当时就有一只小鸡从蛋里出来。你为什么笑呢?妈咪和卡洛琳都不知道,但那是因为大家都没注意,我是在突然之间生下一个蛋来的,它突然就在那儿了。真的。爸爸,小鸡什么时候才从蛋里出来呢?是不是在你把蛋单独留下之后?是不是还得先把蛋吃到肚里?”
我向他作了解释。
汉斯:“好吧,那我们就把它留给母亲吧。然后小鸡就会长大了。然后我们就把它装在大箱子里寄到格蒙登去。”
通过大胆的出击,汉斯掌握了分析的主动权。既然他的父母仍旧不愿解释他长久以来的疑惑,他就用这种很有才气的方式告诉父母:“你们看吧,这就是我对生育的想象。”当他在给保姆解释他和玩偶的游戏时,他是不太坦率的;而面对父亲之时,他干脆直截了当地否认说他没有打算看玩偶的生殖器。作为报偿,他父亲告诉了他小鸡从蛋壳里出来的详情。在这之后,他的不满、猜疑,以及早先形成的成见混合了起来,制造出这段精彩的大杂烩,其中,对妹妹出生的好奇已呼之欲出。
我:“你和你的娃娃玩些什么游戏呢?”
汉斯:“我叫她格莱特。”
我:“为什么这样叫呢?”
汉斯:“因为我一直这样叫。”
我:“你们玩的是哪种游戏呢?”
汉斯:“我照看她,就当她是真的小婴儿一样。”
我:“你想要一个小女孩儿吗?”
汉斯:“啊,是的,我想要。为什么不呢?我想要一个,但妈咪不能再要了。我不想让她再要小婴儿。”
(他经常用相似的语言重复自己的意思。他害怕的是,若是有第三个孩子来到,他就会更加失宠。)
我:“可是只有女人才能要小婴儿。”
汉斯:“我会有一个小女孩的。”
我:“你从哪儿把她找来呢?”
汉斯:“当然是从鹳那里啦。它会把小女孩带来的。而那个小女孩也会在突然之间生下一个蛋来,然后另一个小汉娜就会从蛋里出来。然后又会有下一个汉娜、再下一个。不对,只有一个汉娜会出来。”
我:“也就是说,你很想要一个小女孩。”
汉斯:“是的,明年我就会有一个的。我会把她叫做汉娜。”
我:“那为什么不让妈咪再要一个小女孩呢?”
汉斯:“因为我想在以后有一个自己的小女孩。”
我:“可是你不会有的。”
汉斯:“噢,不,我会的。男孩生女孩,女孩生男孩。”(43)
我:“男孩们不能生小孩。只有女人——像妈咪那样的——才能生孩子。”
汉斯:“我为什么就不能?”
我:“因为这是上帝安排的。”
汉斯:“那么你为什么不能生小孩?我肯定你以后会生的,你等着看吧。”
我:“那么,我可要等上好一段时间了。”
汉斯:“我就是你的孩子。”
我:“不过,是妈咪把你带到世上来的。所以你是妈咪和我的孩子。”
汉斯:“那么汉娜是我的还是妈咪的?”
我:“妈咪的。”
汉斯:“不,她是我的。她为什么不能是我的,而偏要是妈咪的?”
我:“汉娜是我的孩子,也是妈咪的孩子,也是你的。”
汉斯:“你也这么说啦,你看!”
汉斯理解到,两性关系是涉及小孩归属问题的。尽管如此,只要他的理解还缺少最关键的那部分知识,他就会继续停留在对女性生殖器的无知状态中。
4月24日。我和我妻子给汉斯上了一堂启蒙课。我们向他解释说,小婴儿先是在母亲肚子里长成,然后再像“便便”一样被带到世界上来。这给汉斯带来了极大的痛苦。下午我们出门上街。我们清楚地看到,这时的汉斯基本上已经从震惊中走了出来,他甚至还跑着追赶马车。不过,他的焦虑也还留有一点残余,这表现在不敢远离大门,也不肯作路途稍远的散步。
4月25日。汉斯用头撞了我的腹部,以前他也这样干过一次。我问他:“莫非你是一只山羊?”
汉斯:“是的,我是一头公山羊。”我又问他在哪里看见过山羊。
汉斯:“在格蒙登,是和弗里茨一起看的。”(弗里茨有一只小山羊,那是他的宠物。)
我:“给我说说这只小羊羔吧,它都干过些什么?”
汉斯:“嗯,你知道吗,弗劳恩·米茨(和我们住在同一栋楼里的一名教师)经常把汉娜放在那只小羊羔的背上,可是汉娜一上去,那只小羊就站不起来了,也没力气顶人了。要是你想爬到它背上,它就会顶你,因为它有角。弗里茨总是用条绳子把它拴在树上。他总是把它拴在树上。”
我:“那只小羊羔也顶过你吗?”
汉斯:“它会朝我站起来。弗里茨有次让我骑它了……我骑过它一次,不知道。它突然就会朝我站起来。那可真有趣——我可一点儿也不怕。”
这些话绝对不是真的。
我:“你爱爸爸吗?”
汉斯:“啊,当然爱啦。”
我:“不过,在某些时候你可能是不爱我的吧?”
汉斯(当时他正在玩一个玩具马,我问了上句之后,那马立刻从他手上掉了下来。他叫道):“马儿摔倒了!你听,它发出了多响的声音啊!”
我:“我知道爸爸身上有一点让你讨厌,那就是我被妈咪爱着。”
汉斯:“不,没有。”
我:“那么,为什么每次妈咪吻我的时候你都会哭呢?因为你嫉妒了。”
汉斯:“是的,我知道。”
我:“要是你是爸爸,你会怎么做?”
汉斯:“你来做汉斯吗?我每周日都会带你去朗斯,不,每天都去。要是我是爸爸,我就会对你这么好的。”
我:“那你会对妈咪做什么呢?”
汉斯:“我也会带她去朗斯的。”
我:“还有别的吗?”
汉斯:“没有了。”
我:“那么你为什么嫉妒呢?”
汉斯:“不知道。”
我:“在格蒙登的时候你就嫉妒了,对吗?”
汉斯:“那时候还没有(这不是真的)。在格蒙登的时候,我的东西都在身边。我有我的小花园,还有小孩陪我玩。”
我:“你记得母牛是怎么生小牛的吗?”
汉斯:“记得。小牛是在一辆大马车里出生的(无疑,他是在格蒙登听说这事的。而这也正是鹳理论的一大反例),另一头母牛把小牛从它妈妈屁股里拉了出来。”(这是启蒙的第一点成效,在此,汉斯竭力想把这解释和他的“马车理论”统一起来。)
我:“可是,它并没有出生在马车里,对吗?小牛的出生是发生在牛棚里的事。”
汉斯不同意,他说他在那天早上看见了那辆马车。我指出,有关小牛出生在马车里的事很可能是他听人说的。最终他还是承认了这点,“也许是贝塔告诉我的吧,要不——不对,大概是房东告诉我的。他当时就在那里,那是一个晚上。我告诉你的都是真的,不对——我想起来了,没有人告诉我那些,全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头小牛很可能是被装在马车里运走了。汉斯的错觉很可能就是由此而来的。
我:“你为什么没有想过是鹳带来了小牛呢?”
汉斯:“我不愿意那样想。”
我:“可你却以为是鹳带来了汉娜,对吗?”
汉斯:“这是我在那天(我妻子分娩那天)想到的第一件事,我是那样想的。爸爸,生小牛的时候,房东也在场吗?”(44)
我:“我不知道。你认为呢?”
汉斯:“我想他在场……爸爸,你有没有注意到,马的嘴上经常都有黑色的东西。”
我:“我在格蒙登的街上看见过这样的马。”(45)
我:“在格蒙登的时候,你经常跑上妈咪的床么?”
汉斯:“是的。”
我:“那时你把自己想象成爸爸,对吗?”
汉斯:“是的。”
我:“于是你就害怕爸爸,对吗?”
汉斯:“你什么都知道,我以前可没想到过这点。”
我:“当弗里茨摔倒的时候,你想要让爸爸也这么摔一下;当小羊羔顶你的时候,你想要它去顶爸爸。你还记得格蒙登的那次葬礼吗?(那是汉斯参加的第一次葬礼,他时常回想起它。无疑,这次葬礼是汉斯的一个难忘的记忆。)”
汉斯:“记得,怎么了?”
我:“也许你在想,要是爸爸死了,你就可以顶替成为爸爸了。”
汉斯:“是的。”
我:“现在还有什么马车让你害怕么?”
汉斯:“所有的马车都让我害怕。”
我:“其实不是那样的,对不对?”
汉斯:“我不怕出租马车,还有轻便马车和小马车。我害怕公共马车和运货车,但只在它们被装满的时候,如果它们空着我就不怕。要是一辆马车上装满了东西,又只有一匹马,那我就会害怕;如果它有两匹马,那我就不怕了。”
我:“是不是因为公共马车里有那么多人才让你害怕的?”
汉斯:“不,是因为车顶上有那么多行李。”
我:“在生汉娜之前,妈咪也是被装满了的,对吗?”
汉斯:“妈咪还会被装满一次的,等她有了另一个孩子,等另一个孩子长起来,等她肚子里有了它。”
我:“你喜欢她那样,对吗?”
汉斯:“是的。”
我:“你说过你不想要妈咪再生孩子了。”
汉斯:“那样她就不会再被装满了。妈咪说,要是她自己不想再生孩子,那么上帝也会站在她一边。如果她不想再生,那她就不会生。”(当然,汉斯还问了我一个问题,他问昨天在妈咪肚里是否有小婴儿。我说没有,要是上帝不想让小婴儿在她肚里生长,她就不会有。)
汉斯:“妈咪说的是,如果她不想要小婴儿,他们就不会生长。而你却说那是由上帝管的事。”
我对他说我讲的是正确的,他这样回答我:“当时你也在吗?那么你肯定比我更清楚。”于是他跑去问母亲,而她则是这样解决这个问题的:她说如果她不想要孩子,上帝也不会想要的。(46)
我:“看来,你是希望妈咪再生一个小孩的。”
汉斯:“不,其实我并不想要另一个小孩生下来。”
我:“但你还是可以那样想想。”
汉斯:“是的,想想而已。”
我:“你知道你为什么会那样想吗?因为你想做爸爸。”
汉斯:“是的……该怎样做呢?”
我:“怎样做什么?”
汉斯:“如果爸爸不能生小孩,那我该怎样做才能当小孩的爸爸呢?”
我:“你想当爸爸,想和妈咪结婚;你想长得和我一样高,还想长出小胡子;你还想让妈咪生下另一个孩子。”
汉斯:“还有,等我结婚之后,和妈咪结婚之后,爸爸,只有当我想要,才会生小孩。如果我不想要,那么上帝也就不会想要。”
我:“你想和妈咪结婚?”
汉斯:“是的。”
上述对话表明,汉斯在幻想中获得的快慰是相当有限的,因为他没有确知父亲这一角色的具体含义,并且一直怀疑自己是否能够控制婴儿的出生。
这天晚上睡觉之前,汉斯对我说:“爸爸,你知道我马上要干什么吗?我要和格莱特聊天,一直到十点,因为她就在我的床上。我总是把我的孩子们放到床上。你能说说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他当时已经很疲倦了,所以我向他承诺,第二天早上我会和他一起把这些都写下来,然后他就睡了。
从我前面的笔记可以看出,汉斯自从格蒙登返回之后就一直幻想着他的“孩子们”,并同他们谈话。(47)
到了4月26日,我问他为什么老是谈到他的孩子。
汉斯:“为什么?因为我喜欢小孩子。不过我自己可不想要,我不会想要生孩子的。”(48)
我:“你是不是已经把贝塔、奥尔嘉,还有其他小朋友都想象成你的孩子了?”
汉斯:“是的,还有弗朗茨和弗里茨,还有保罗(他在朗斯的玩伴),还有洛迪。”洛迪是一个虚构的人物,那是他最喜欢的孩子,也是他最经常谈起的一个。在此,我必须强调一点,即洛迪这个人物已经存在有好几天了,自从我们上次就生育问题对汉斯做过解释之后(4月24日),他就创造出了这个幻想人物。
我:“谁是洛迪?她是住在格蒙登的吗?”
汉斯:“不。”
我:“洛迪是真实存在的吗?”
汉斯:“是的,我认识她。”
我:“那么她到底是谁呢?”
汉斯:“她就是我的洛迪,就在这儿。”
我:“她长什么样?”
汉斯:“什么样子?黑眼睛,黑头发……有一次,我和玛丽达一起见过她(是在格蒙登),在我去镇上的时候。”
我问起一些细节,马上就看出那个故事是编造的。(49)
我:“你认为自己是妈咪对吗?”
汉斯:“我真的是妈咪。”
我:“那你都对你的孩子们做了些什么?”
汉斯:“我让他们和我睡在一起,男孩女孩都在一起。”
我:“每天都这样?”
汉斯:“是的,当然啦。”
我:“你和他们谈话吗?”
汉斯:“要是这些孩子们不能都睡在床上,我就放几个到沙发上,几个到婴儿车里;如果还有多余的,我就把他们放到阁楼上那个箱子里;再剩下的就放在其他箱子里。”
我:“这么说来,那个放小婴儿的鹳鸟箱就在阁楼上喏?”
汉斯:“对。”
我:“你是什么时候有孩子的?那时候有汉娜了么?”
汉斯:“有,那时候她已经好几岁了。”
我:“那么,你觉得你是从谁那里得到这些孩子的呢?”
汉斯:“当然是我自己喏。”(50)
我:“可那时候你并不知道小孩子是从人身体里出来的。”
汉斯:“我以前认为是鹳把它们带来的。”(这是明显的谎言,他在岔开话题。)(51)
我:“格莱特昨天是和你在一起的。可是,你其实知道男孩不能生小孩,对吗?”
汉斯:“嗯,是的,我知道。可我还是觉得男孩是可以生小孩的。”
我:“你是怎么想出‘洛迪’这个名字的?那可不是女孩的名字。也许你想的是‘洛蒂’?”
汉斯:“不,就是‘洛迪’。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这是个好名字。”
我(半开玩笑地):“你是不是想到了乔希洛迪?(人名)”
汉斯(反应激烈,立即回答说):“不,是萨法洛迪(52)……因为我很喜欢香肠,还有意大利腊肠。”
我:“你不觉得香肠看上去很像大便吗?”
汉斯:“是的,很像!”
我:“那么,你说说看大便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汉斯:“是黑色的。你知道(指着我的眉毛和胡子),就像那样——那样。”
我:“还有别的吗?大便也像香肠一样是圆的,对吗?”
汉斯:“是的。”
我:“当你坐在马桶上准备大便的时候,你是否想过自己会生出一个小孩?”
汉斯(笑):“是的,当我们住在街上的时候。嗯,在这里也一样。”
我:“想想看那些拉公共马车的马摔倒时的样子。车厢就像是装小婴儿的箱子,而当黑马摔倒的时候,它看上去就像……”
汉斯(接过话头说):“就像是一个小婴儿被生了出来。”
我:“那么,当那匹马用马蹄发出声响的时候,它让你想到的是什么?”
汉斯:“嗯,每当我想玩而不想上厕所的时候,我就会用脚发出那种声音。”(他跺了一下脚。)
看来,这就是他对人们是否想要生孩子的问题如此感兴趣的原因。
今天,汉斯整天都在玩“装箱子”的游戏。他不停地把箱子装上马车,卸下马车,还说他想要一辆有车厢的玩具手推车。这是发生在我们家对面的海关总署大院里的事,过去他总是对在那里装卸货物的马车特别感兴趣,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每当有马车被装满、正准备离开的时候,他都会非常害怕。“那匹马会摔下的。”(53)过去,他把海关总署外墙上的大门称作“洞口”(第一个洞口、第二个洞口、第三个洞口)。现在,他又把它们称作“放屁口”。
汉斯的焦虑几乎已经完全消退了,不过他仍旧喜欢呆在家附近,这样更容易在感到害怕的时候退回来。不过,他已经不再往屋里逃跑了。在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呆在屋外。如前文所述,汉斯的病始于一次半途而废的散步,那时他正散步到一半,突然哭着转头回家去了。在那之后,每次我们强迫他出外散步,他都只肯走到海关总署车站——在那里还能看见我家的房子。在我妻子分娩期间,汉斯被迫与母亲分开,而他后来的焦虑——也就是让他不敢离家太远的焦虑——则正是对他在当时就感受到的渴望的一种表达。这种表达至今仍在持续。
4月30日。汉斯再次和他想象中的孩子们玩在了一起。于是我对他说:“你的孩子们怎么还在?你知道的,男孩不能生孩子。”
汉斯:“我知道。以前我是妈妈,可现在我是爸爸了。”
我:“那么谁是这些孩子的妈妈呢?”
汉斯:“当然是妈咪了。你是他们的祖父。”
我:“我知道了,你想长得像我一样高,还想和妈咪结婚,那样她就会生孩子了。”
汉斯:“对,我希望那样。在朗斯的奶奶(我的母亲)可以做他们的祖母。”
一切圆满结束。我们这个年轻的俄狄浦斯在命运指定的方向之外,为自己的困境找到了更圆满的解决方式。他非但没有弑杀自己的父亲,还按照自己的愿望为他也安排了一个美满的结局。他把父亲封为祖父,还让父亲也和其母亲结合了。
5月1日。午餐时,汉斯跑来对我说:“你记得么,爸爸?我们该给教授写点东西了。”
我:“怎么写呢?”
汉斯:“今天早上,我把我所有的孩子都带到厕所里去了。起初,我大便了一次,小便了一次,还让他们都看着我。然后我把他们都放到马桶上,让他们也大便一次、小便一次,然后我用纸给他们擦了屁股。你知道我为什么那样做吗?因为我太想要孩子了,我会为他们做任何事,我会把他们带去厕所,给他么擦屁股,还会做你们给小孩做过的所有事情。”
在汉斯承认了如此的幻想之后,我们将很难否认这样一点:他的愉悦是和排泄功能紧密联系着的。
那天下午,汉斯鼓起勇气去了斯坦德公园,这可是头一回。在这个5月的第一天里,街上的马车很可能比平常要少很多,不过,在此之前一直把汉斯困在屋内的那些种类的马车还是并不少见。他对自己的成就非常自豪。在下午茶之后,我不得不再次陪他去了一趟斯坦德公园。在路上,我们遇见一辆公共马车,他指着这辆车,说了这样一番话:“看哪!一辆载着鹳鸟箱的马车!”如果明天早上他肯和我再去一次斯坦德公园——这是我们约定好了的——那么我们就有理由说,汉斯已经完全康复了。
五月二日早晨,汉斯来找我:“爸爸,今天我又想到一些事情。”起初,他什么也没有记起,过了一会儿,他相当勉强地告诉了我:“我记得是水管工来了,他带着一把大钳子。他先是把我的屁股卸了下来,换了一个新的,然后又换了我的小鸡鸡。他说‘我们来看看你的屁股’,而我则不得不转过身去,于是他就把我的屁股拿走了。然后他又说‘我们来看看你的小鸡鸡’。”
汉斯的父亲立即把握住了这个愿望幻想的实质,并毫不犹豫地对其作出了唯一可能的解释。
我:“他给你换上了更大的屁股和更大的小鸡鸡。”
汉斯:“是的。”
我:“就像爸爸的一样,对吗?因为你想自己做爸爸。”
汉斯:“是的,而且我还想像你那样长出一把小胡子,还要像你一样的毛。”(指着我的胸毛)
看来,我对汉斯前段时间的那次幻想——水管工来拆浴缸,还将一把钻子插进了他的腹部——所做的解释是需要一点修正的:那个大浴缸代表的正是“屁股”,而钻子或者螺丝刀——如我那时所想的那样——代表了阴茎(54)。
这两次幻想几乎是完全一致的。这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让我们得以理解汉斯对大浴缸的恐惧——不过,顺带说一句,那种恐惧也已经消退了——对于大浴缸来说,汉斯的屁股是太小了,这让他很不高兴。
几天之后,我又收到一封信,是由汉斯的母亲执笔的,其中充满了他因儿子的康复而感到的欣喜。
一周之后,我从汉斯的父亲那里收到了这个连载故事的最后一篇:
尊敬的弗洛伊德教授:
请允许我作如下的补充,权作为我对汉斯的心理症所做的记录的总结:
1.在我第一次给汉斯启蒙之后,他的症状可能并没有消退得像我记录中那样成功。在那之后,汉斯的确是能够陪我出门散步了,这是实情,可那完全是被强迫的,而且他也在整个散步过程中持续地处于极度恐惧的状态中。有一次,他和我一道走到了海关总署车站——在那里还能看见我家的房子——然后就再也不肯继续走了。
2.关于覆盆子果汁和枪。每当汉斯便秘的时候,我们就给他喝覆盆子果汁。他还时常把“射击”和“大便”两个词混淆起来。
3.汉斯是在他四岁左右的时候被移出我们的房间,并住进他自己的屋子的。
4.在汉斯脑中仍旧残留着一些疑虑,不过这些已经不再以恐惧的形式表现出来,而是转化成为普通的爱提问题的习惯。他的问题大多集中在这几方面:某物(比如说电车、机器等)是用什么做的,谁在制造,等等。在汉斯的大多数问题中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即他在提问之前其实早已知道了问题的答案。他只是想要那些答案再次被确证。有一次,我彻底被他的问题搞得筋疲力尽了,我说:“你认为我能回答你所有的问题吗?”他是这样答复我的:“嗯,我以为,既然你能知道和马有关的每件事情,那么你肯定也知道这个。”
5.现在,每当汉斯说起他的心理症,他都只当那是过去的事情,他会说:“那时候,当我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
6.还有一个没有解决的问题。汉斯现在绞尽脑汁想要弄清:既然是母亲把孩子带到了世上,那么父亲对孩子的出生究竟起了什么作用?我是从他的一些问题中看出他的这点疑惑的,比如说,他会问:“我也是你的孩子,对吗?”(他的意思是,他不只是母亲的孩子。)他不清楚的是,他自己究竟是以什么方式和我发生联系的。另一方面说来,我还没有获得任何直接证据能够表明——如您所猜想的——他看见过父母的性交行为。
7.汉斯的焦虑是有相当强度的,我们有必要对公众强调这一点,否则,我们的读者会说:“只需要在他屁股上结结实实地打上一顿,就能叫他乖乖地去散步了。”
最后,我再加上总结性的一点:汉斯最后的那些幻想同时也表明,他已经克服了由阉割情结中生出的焦虑。这也反过来帮助他去面对想象中的恐惧。在他看来,那个水管工是在现实中出现过的,他取走了他的阴茎,但那只是为了给他换上一个更大的。让我们祝愿这个年轻的探索者能够尽早发现这点:所有的知识都不过是碎片,在任何时候都有不能解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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