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代的发展变化,诗、画中的美学趣味也在发展变化。从北宋前期经后期过渡到南宋,“无我之境”逐渐在向“有我之境”推移。
这种迁移变异的行程,应该说,与占画坛统治地位的院体画派的作风有重要关系。以愉悦帝王为目的,甚至皇帝也亲自参加创作的北宋宫廷画院,在享有极度闲暇和优越条件之下,把追求细节的逼真写实,发展到了顶峰。所谓“孔雀升高必先举左”以及论月季四时朝暮、花蕊叶不同等故事[7],说明在皇帝本人倡导下,这种细节真实的追求成了宫廷画院的重要审美标准。于是,柔细纤纤的工笔花鸟[图版44]很自然地成了这一标准的最好体现和独步一时的艺坛冠冕。这自然也影响到山水画[8]。尽管已开始有与此相对抗的所谓文人墨戏(以苏轼为代表),但整个说来,上行下效,社会统治阶级的意识经常是统治社会的意识,从院内到院外,这种追求细节真实日益成为画坛的重要趋向和趣味。
与细节真实并行更值得重视的画院的另一审美趣味,是对诗意的极力提倡。虽然以诗情入画并非由此开始,传说王维已是“画中有诗”,但作为一种高级审美理想和艺术趣味的自觉提倡,并日益成为占据统治地位的美学标准,却要从这里算起。与上述的孔雀升高等故事同时也同样著名的,是画院用诗句作题目进行考试的种种故事。如“嫩绿枝头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蝴蝶梦中家万里”“踏花归去马蹄香”等等(参见陈善:《扪虱新语》、邓椿:《画继》等书)。总之,是要求画面表达诗意。中国诗素以含蓄为特征,所谓“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从而山水景物画面如何能既含蓄又准确即恰到好处地达到这一点,便成了中心课题,为画师们所不断追求、揣摩。画面的诗意追求开始成了中国山水画的自觉的重要要求。“所试之题如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自第二人以下,多系空舟岸侧,或拳鹭于舷间,或栖鸦于蓬背;独魁则不然,画一舟人卧于舟尾,横一孤笛,其意以为非无舟人,止无行人耳。”(《画继》)没有行人,画面可能产生某种荒凉感,“非无舟人,只无行人”[9],才能准确而又含蓄地表达出一幅闲散、缓慢、宁静、安逸、恰称诗题的抒情气氛和牧歌图画。又如“尝试‘竹锁桥边卖酒家’,人皆可以形容无不向酒家上着工夫,惟一善画但于桥头竹外挂一酒帘,书‘酒’字而已,便见得酒家在竹内也”。(俞成:《萤雪丛说》)这当然是一幅恰符诗意,既含蓄又优美的山水画。
宋代是以“郁郁乎文哉”著称的,它大概是中国古代历史上文化最发达的时期,上自皇帝本人、官僚巨宦,下到各级官吏和地主士绅,构成一个比唐代远为庞大也更有文化教养的阶级或阶层。绘画艺术上,细节的真实和诗意的追求是基本符合这个阶级在“太平盛世”中发展起来的审美趣味的。但这不是从现实生活中而主要是从书面诗词中去寻求诗意,这是一种虽优雅却纤细的趣味。
这种审美趣味在北宋后期即已形成,到南宋院体中到达最高水平和最佳状态[10]。创造了与北宋前期山水画很不相同的另一种类型的艺术意境。(www.daowen.com)
如果看一下马远、夏珪以及南宋那许许多多的小品:深堂琴趣、柳溪归牧、寒江独钓、风雨归舟、秋江瞑泊[图版44、45]、雪江卖鱼、云关雪栈、春江帆饱……,等等,这一特色便极明显。它们大都是在颇为工致精细的、极有选择的有限场景、对象、题材和布局中,传达出抒情性非常浓厚的某一特定的诗情画意来。细节真实和诗意追求正是它们的美学特色,与北宋前期那种整体而多义、丰满而不细致的情况很不一样了。这里不再是北宋那种气势雄浑邈远的客观山水,不再是那种异常繁复杂多的整体面貌;相反,更经常出现的是颇有选择取舍地从某个角度、某一局部、某些对象甚或某个对象的某一部分出发的着意经营,安排位置,苦心孤诣,在对这些远为有限的对象的细节忠实描绘里,表达出某种较为确定的诗趣、情调、思绪、感受。它不再像前一时期那样宽泛多义,不再是一般的“春山烟云连绵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阴人坦坦……”,而是要求得更具体和更分化了。尽管标题可以基本相同,由画面展示出来的情调诗意却并不完全一样。被称为“剩水残山”的马、夏[11],便是典型代表。应该说,比起北宋那种意境来,题材、对象、场景、画面是小多了,一角山岩、半截树枝都成了重要内容,占据了很大画面;但刻划却精巧细致多了,自觉的抒情诗意也更为浓厚、鲜明了。像被称为“马一角”的马远的山水小幅里,空间感非常突出,画面大部分是空白或远水平野,只一角有一点点画,令人看来辽阔无垠而心旷神怡。谁能不在马、夏的“剩水残山”和南宋那些小品前荡漾出各种轻柔优美的愉快感受呢?南宋山水画把人们审美感受中的想像、情感、理解诸因素引向更为确定的方向,导向更为明确的意念或主题,这就是宋元山水画发展历程中的第二种艺术意境。
这是不是“有我之境”呢?是,又不是。相对于第一种意境,可以说是:艺术家的主观情感、观念在这里有更多的直接表露。但相对于下一阶段来说,它又不是:因为无论在对对象的忠实描写上,或抒发主观情感观念上,它仍然保持了比较客观的态度。诗意的追求和情感的抒发,尽管比北宋山水远为自觉和突出,但基本仍从属于对自然景色的真实再现的前提之下。所以,它处在“无我之境”到“有我之境”的过渡行程之中,是厚重的院体画而非意气的文人画。它基本仍应属“无我之境”。
宋画中这第二种艺术意境是一种重要的开拓。无论从内容到形式,都大大丰富发展了中国民族的美学传统,作出了重要贡献。诗意追求和细节真实的同时并举,使后者没有流于庸俗和呆板(“匠气”),使前者没有流于空疏和抽象(“书卷气”)。相反,从形似中求神似,由有限(画面)中出无限(诗情),与诗文发展趋势相同,日益成为整个中国艺术的基本美学准则和特色。对称走向均衡,空间更具意义,以少胜多,以虚代实,计白当黑,以一当十,日益成为艺术高度发展的形式、技巧和手法。讲究的是“虚实相生,无画处均成妙境”,(笪重光:《画筌》)这与“意在言外”、“此时无声胜有声”完全一致。并且,由于这种山水是选择颇有局限的自然景色的某个部分某些对象,北宋画那种地域性的不同特色便明显消退。哪里没有一角山水、半截树枝呢?哪里没有小桥流水、孤舟独钓呢?哪里没有春江秋月、风雨归舟呢?描绘的具体景物尽管小一些,普遍性反而更大了。抒发的情感观念尽管更确定一些,却更鲜明更浓烈了。它们确乎做到了“状难言之景列于目前,含不尽之意溢出画面”,创造了中国山水画另一极高成就。北宋浑厚的、整体的、全景的山水,变而为南宋精巧的、诗意的、特写的山水,前者以雄浑、辽阔、崇高胜,后者以秀丽、工致、优美胜。两美并峙,各领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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