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已成为天下第一强国,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其实不然,他越来越有一种大权旁落的失落。有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是被人操纵着的木偶,他高高坐在王座之上,如坐针毡,因为背后站着几个人,几双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秦国的政权。
原因很简单,他这个王位的得来,完全是仰仗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他的舅舅魏冉。秦武王意外举鼎而死,觊觎王座者大有人在,秦国陷入三年之久的“季君之乱”,正是在魏冉的铁腕下,血腥镇压政敌,才把秦昭王扶上王座。魏冉把持大权长达四十年之久,一方面是他有卓越的政治才能;另一方面也是宣太后无条件的支持。除了魏冉外,宣太后的另一个弟弟芈戎在秦国也呼风唤雨,权倾朝野。
君臣权力倒悬,秦昭王的怨气日甚一日。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从魏国来到秦国,此人的到来,对秦昭王实在是莫大的福音。
此人便是范雎。
范雎是魏国人,从小深受纵横家思想的影响,学习辩论术,游说诸侯。他与张仪一样,胸怀大志,却因家境贫寒而受轻视,只得投奔魏国大夫须贾门下,当一名门客。有一次,他跟随须贾出使齐国,由于能言善辩,受到齐襄王的重视,赏赐他十斤黄金。妒贤忌能的须贾怀疑范雎向齐国出卖情报,魏国宰相魏齐大怒,把范雎抓起来往死里打。
可怜的范雎被打得不省人事,肋骨被打断了,牙齿被打掉了,用草席一裹扔到茅厕里。魏齐的几个门客上厕所时,还往他身上撒尿。过了好一阵子,范雎苏醒了,他全身仿佛散架了,没法动弹,倘若不能及时得到治疗,定会死在这里。宰相府的厕所有个看门人,范雎决定赌上一把,用微弱的语气对看门人说,若是放他一条生路,定会以重金酬谢。看管厕所的人在相府中地位最卑,听后怦然心动,便前去禀报魏齐:范雎已经死了,不如把他的尸体抬出相府。魏齐喝得有点醉意,便一口答应了。
就这样,范雎死里逃生,躲到好友郑安平家中养伤,改用“张禄”这个假名。本想凭借自己外交才能混个前程,岂料差点死于非命,真是倒霉到了极点。换作一般人,早就心灰意冷,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但范雎决不轻易向命运投降。他要报仇雪恨,要让须贾、魏齐这些陷害他的人付出代价。
天地茫茫,他要去向何方呢?
正巧此时,他听说秦国大夫王稽出使魏国,这可是逃离魏国的天赐良机。
在好友郑安平的帮助下,范雎秘密会晤秦使王稽。王稽对范雎的才华佩服得五体投地,便让他乔装打扮,混入秦国使团中,得以逃出魏国,前往秦国。
此时的秦国人才济济,范雎虽然才华横溢,想要出人头地却也困难。王稽向秦昭王推荐范雎,称赞他是一个难得的人才,秦昭王懒得理会,这年头江湖骗子太多了,一个比一个能吹牛,却没几个有真本事的。秦昭王根本没有召见范雎的想法,范雎在咸阳待了一年多,连秦王的背影都没瞧见。
难道自己就这样被埋没吗?
不!只要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范雎没有沉沦,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冷眼旁观秦国政局,其敏锐的目光很快就发现强大的秦国实际上危机重重。秦昭王表面上是最高统治者,实际上形同傀儡,国家大权操于宣太后的两个弟弟——穰侯魏冉、华阳君芈戎手中,除此之外,秦昭王的两个弟弟泾阳君与高陵君由于受母亲宣太后的宠爱,地位尊崇。这四个人所拥有的财富,甚至超过秦昭王,其中又以魏冉的权势最重,财物最丰。
魏冉是著名的铁血宰相,他有一块封邑称为陶邑,孤悬东方,夹在齐、魏、韩三国之间,面积相当于一个中等诸侯国,且土地肥沃。野心勃勃的魏冉有自己的小算盘,他幻想有朝一日,把陶邑变成自己的国家,过过君王瘾。为此,他出动大军,越过韩、魏两国,远征齐国,夺取两座城池,并入陶邑。
细心的范雎看出其中的猫腻儿。自商鞅、张仪以来,秦国对外战略向来是远交近攻,魏冉却反其道而行,舍近求远,攻打与秦国根本不接壤的齐国,此中原因,正在于他假公济私。魏冉的所作所为,完全不符合秦国的国家利益,只是他权倾朝野,其他人也只能敢怒而不敢言,即便是秦昭王本人,也毫无办法。
看清了这点,就看清秦昭王与魏冉之间,有不可调和的矛盾。范雎看透秦国的权力格局,也看到了希望。若魏冉把持权柄,他就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如今他正好可充分利用秦国高层内部矛盾,坐收渔翁之利。
问题是,他根本没机会面见秦王,如何是好?
求人不如求己。
范雎要赌上一把。他写了一封自荐信,大意是说:恳请大王拨出一丁点时间,听我当面说几句话,要是不中听,自己宁可受刀斧之刑。人生就是一场赌局,要赌输赢,也要赌生死。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秦昭王一看,那好吧,听听又何妨,便传范雎入宫。
入了宫后,太监在前面带路,直奔离宫,范雎在后面跟着。到了离宫时,秦王还没到,带路的太监在宫外等着,岂知范雎居然迈着大步直奔后宫去了。太监大惊,急忙喝住他,恰巧此时秦昭王也到了宫外,太监便吆喝道:“秦王驾到。”范雎故作惊讶状说:“秦国哪有秦王,只有太后与穰侯魏冉罢了。”
这句话,秦昭王听出弦外之音。
入了离宫,秦昭王屏退左右,对范雎说:“寡人愚钝不聪明,恳请先生明示。”
范雎只是“嗯嗯”两声,便不吭声了。
秦昭王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好又说一遍:“有请先生赐教。”
范雎仍然“嗯嗯”两声,又不吭声了。
秦昭王一头雾水,第三次向范雎请教,范雎还是不答话。
秦昭王有点不高兴了,说:“先生难道不肯赐教吗?”
范雎这才缓缓说道:“我是外国臣子,与大王关系疏远,我想说的事情,牵扯到您的亲人。我虽然有愚忠之心,却不知晓大王的真实想法。大王上则畏惧太后的威严,下则被奸臣蒙骗,身居深宫之内,不离保姆之手,一辈子受迷惑,没法辨别奸邪。若任其发展,从大处说可能倾覆宗庙社稷,从小处说可能自身难保。”
秦昭王动容道:“寡人遇见先生,乃上天的恩赐,欲以保存先王的宗庙。不论什么事情,上至太后,下到大臣,先生尽管畅所欲言,不要怀疑寡人的诚意。”
范雎跪拜说:“秦国四周有要塞、关隘、河流、山脉,地形险峻,易守难攻,有军队百万人,战车千辆,这是霸业的基础。然而大王的臣下们不能尽职尽力,穰侯魏冉不热衷于为国家作贡献,只是考虑自己的利益。”(www.daowen.com)
说到这里,范雎突然发现宫殿帷幕之外有动静,担心隔幕有耳,不敢再深入说秦国内政之事,只是委婉批评魏冉对外战略的失误:“穰侯魏冉越过魏国、韩国攻打齐国,魏、韩近,而齐国远,舍近求远,这不是好的战略。正确的做法是远交近攻,攻打近邻,得到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大王的。如今秦国却把近邻魏国、韩国晾在一旁,去攻打遥远的齐国,岂非太荒谬了?”
尽管范雎说得含蓄,矛头却对准把持大权的魏冉,他的话如一支利箭,刺入秦昭王的心痛处。当了木偶四十年后,秦昭王早对跋扈嚣张的魏冉忍无可忍,但他是温室里长大的花朵,朝廷的每一个人表面上尊敬他,实则只听命魏冉。想推倒魏冉,就得有像范雎这样的人。
这次会晤改变范雎的人生,也改变秦昭王的人生。
很快,范雎被正式任命为客卿,在秦国政坛上崛起。为了隐瞒自己的过去,他仍使用“张禄”这个化名,以免被魏冉挖出他在魏国受辱的往事。
在范雎的协助下,秦昭王一步步削夺魏冉的权力。以往秦国对外战争,魏冉说了算,譬如华阳之战时,韩国使者向魏冉求援,魏冉无须经过秦王的同意便出兵。后来魏冉为了扩大自己封邑,悍然长途奔袭遥远的齐国。范雎坚持“远交近攻”的战略,魏冉的小算盘打不响,秦昭王乘机削其兵权,以范雎之计取魏国怀地、刑丘。范雎任客卿三年,魏冉的权力大受限制,无法像以前那样为所欲为。
公元前266年,范雎认为除掉魏冉的时机已成熟,遂密禀秦昭王:“我在魏国时,只听说秦国有太后、穰侯、华阳君、高陵君、泾阳君,没听说有秦王。如今太后随心所欲,不必顾及大王的意见;穰侯派人出使诸侯,可以不禀报大王;华阳君、泾阳君独断专行,没有任何忌讳;高陵君任用、罢免官员,不必事先请示。穰侯派使节出使各国,打着大王的名号以号令天下,同各诸侯国剖符缔约,挟武力四处征伐,没有谁敢不听从。如今秦国上下,从各级官员到大王身边的侍从,无不是穰侯的人。大王在朝廷孤立无援,我担心秦国以后不再是大王所有了。”
秦昭王听罢不寒而栗。
难道三家分晋、田氏代齐的故事,又要在秦国上演吗?不!四十年的怨气一下子爆发了,秦昭王狠狠地拍案而起说:“好,得采取行动了。”
魏冉等人能为所欲为,是因为背后有太后撑腰。要扳倒魏冉,关键是要夺太后之权。宣太后是秦昭王的母亲,在权力面前,亲情总显得脆弱。
要如何废掉太后呢?
说起宣太后,却是先秦时代一个奇女子,思想开放得很,自夫君秦惠王去世后,她先后有许多情夫,淫乱内宫。她自以为是秦国的真正统治者,肆无忌惮,甚至在严肃的外交场合也毫不忌言,大谈床事,于是乎秦宫丑闻,早已在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秦昭王与范雎合谋,以此为理由,逼迫她退出权力舞台,取消太后尊号。
太后一倒,朝臣们纷纷见风使舵,与魏冉划清界线。魏冉、高陵君、华阳君、泾阳君等权臣纷纷失势,被秦昭王逐出关外,从此彻底退出政坛。魏冉离开秦国,回到封地陶邑,他把自己多年积累的财物统统装上车送往东方,运输的车辆竟然有一千辆之多,真可算富可敌国。
在秦国呼风唤雨四十年的魏冉下台了,秦昭王夺回属于自己的权力,他知恩图报,任命范雎为相,封为应侯。
范雎的战略主张是远交近攻,矛头直指魏、韩两国。魏王对秦国充满侵略性的战略十分担心,派须贾出使秦国,拜会秦国新丞相。当时范雎仍使用“张禄”这个名字,须贾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要见的人,竟是往日的门客范雎。
当初若不是须贾诬告,范雎不会蒙冤,也不会差点被打死。这个仇,范雎是要报的。不过须贾曾是自己的老东家,也算有恩于己,范雎想先会他一会。
范雎穿了件破衣服,前往驿馆求见须贾。须贾本以为范雎已经被魏齐打死了,不想居然在秦国遇到,不禁脱口说道:“范叔原来还健在呀。”便召呼他留下来吃饭。看到范雎一身褴褛,须贾动容道:“范叔竟穷到这样的地步。”他让人取来一件上等袍子送给范雎。
一声范叔,一件袍子,救了须贾的命。
善待别人,就是善待自己。
这一刻,范雎内心涌出一股暖流。
他假称自己主人与秦国新宰相很熟,可代为引见,须贾大喜。范雎叫来一辆马车,亲自驾车,把须贾送到相国府。入了府内,范雎让须贾在车上等着,说自己先进去通报。起初须贾并没在意,岂知范雎一去不回,他心里十分纳闷,便问相府看门人:“范叔进去这么久,怎么没出来呢?”
看门人不解地说:“这里没有一个叫范叔的人。”
须贾说:“就是与我一起来的那个人。”
看门人上下打量他,似乎遇到一个外星人似的:“那个人就是宰相张先生啊!”
须贾一听,魂飞魄散。他做梦都不曾想到,当年被自己陷害的范雎,就是当今权倾天下的秦国权相。冤家,真是冤家路窄!报应,真是报应!他上身袒露,以膝跪行,求见秦相范雎。
此时范雎已换上官服,一脸威严冷漠,坐在高堂之上,对须贾喝斥道:“你知自己犯什么罪吗?”
须贾面如土色,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的罪过太多了……”
“你犯了三条罪。”范雎想起往事,语气有点激动,“第一,你认为我私通齐国,在魏齐面前诬陷我;第二,魏齐对我用私刑,打得晕死过去,用席子卷起扔在厕所里,你并没有出面劝阻;第三,客人们喝醉酒往我身上撒尿,你却视而不见。我曾是你的门客,你何以忍心到这种地步?”
须贾无言以对,只是拼命磕头谢罪。
范雎说:“今天我不杀你。你之所以能不死,只是因为你见我衣衫褴褛,以袍子相送,总算还有一份情意在。”
死里逃生的须贾总算惊魂初定。然而,范雎可以不杀须贾,却不能不杀魏齐。他让须贾转话给魏王:送上魏齐人头,否则将血洗大梁城。
回到魏国后,魂不守舍的须贾马上入相府见魏齐,魏齐大恐,弃了相印,投奔赵国去了。范雎的复仇行动得到秦昭王鼎力支持,秦王连续对赵国施压,要求交出魏齐。魏齐在赵国混不下去,又回到魏国,这位曾在魏国政坛呼风唤雨的人物,竟然落得个无处安身的下场,在绝望之中自杀身亡。
赵孝成王向魏国索取魏齐首级,送至咸阳。当年在魏齐眼中,范雎只是阿猫阿狗式的小人物,就算误杀又何妨?上天不负有心人,范雎以自己坚忍不拔的精神,改写人生故事,再造复仇传奇,为先秦历史增添了一则血性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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