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把基督教称为“民众的柏拉图主义”或者“为民众的柏拉图主义”,此说后经海德格尔的解释而成为一个著名的判断。但所谓“民众的柏拉图主义”,所谓“民众”与“柏拉图主义”,在字面上看来是自相矛盾的,因为无论在观念上还是在文化制度上,“柏拉图主义”根本上都是等级性的。那么,尼采这个判断的真正含义是什么呢?在何种意义上尼采可以说基督教是“民众的柏拉图主义”?
在作于1885年的《善恶的彼岸》一书之“序言”中,尼采这样写道:“而这场反对柏拉图的斗争,或者说得更好理解一些,让‘民众’听得懂——因为基督教就是‘民众’的柏拉图主义——这场反对基督教义—教会的千年压迫的斗争,已经在欧洲造成了一场壮丽的精神紧张,大地上似乎还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精神紧张:从今以后,用这样一张拉紧的弓,人们可以射向最远的目标了。”[21]在该书的付印稿里,尼采的用法还不是“民众的柏拉图主义”,而是说“群氓化了的柏拉图主义”。[22]不过,如我们所知,无论是“民众”(Volk)还是“群氓”(Pöbel),在尼采那里并无根本的区别。
海德格尔认为,尼采发现了柏拉图主义的最隐秘形态,那就是:“基督教及其世俗化不外乎是‘民众的柏拉图主义’”。[23]海德格尔并且把尼采的这个发现与尼采所谓的“另一个世界”观点结合在一起。在尼采看来,柏拉图主义的本质核心就是“两个世界学说”,亦即主张:在这个尘世的、变化的、可为感官所达到的世界之上,或者说在这个世界之外,有一个超尘世的、不变的、超感性的彼岸世界。前者是真实的世界,后者(“另一个世界”)则是虚假的世界。从尼采的“两个世界学说”出发来理解,基督教当然就是柏拉图主义,而且是“民众的柏拉图主义”。海德格尔说:“只要基督教告诉我们,我们这个世界作为红尘苦海只不过是一个通向彼岸永恒福乐的时间性过道,那么,尼采也就可以把整个基督教理解为民众的柏拉图主义(两个世界学说)”。[24]
这里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在基督教和柏拉图主义的关系问题上,海德格尔还有比尼采更深入一些的想法,而不只是把基督教与柏拉图主义联系起来。海德格尔认为,通常所谓的基督教神学把希腊哲学宗教化了,这个观点是不对的,因为基督教神学绝对没有把希腊哲学神学化,基督教神学根本上是能够采纳希腊哲学的,原因恰恰在于希腊哲学本身本质上就是神学。海德格尔明确地指出:“存在学的神学特征并不是由于希腊形而上学后来为基督教的教会神学所吸收和改造了。而不如说,这种神学特征乃是由于那种方式,也即是由于自早期开始存在者之为存在者如何自行解蔽出来的那种方式。这种存在者的无蔽状态才首先给出这样一种可能性,也就是使得基督教神学有可能侵袭希腊哲学……”。[25]这就是说,希腊哲学本身就已经具有神学特性,它已经以其真理揭示方式蕴含了神学的意义和特性。似乎在海德格尔看来,倘若希腊哲学本身没有神学特性,则我们通常所谓的“两希文明”(希腊文明与犹太—希伯莱文明)的融合就还是不可能的,还是无法想象的。[26]
进一步,海德格尔还认为,尼采把基督教、柏拉图主义与虚无主义等同起来了。海德格尔指出,尼采对柏拉图主义做了一种新的解释,“它是根据对虚无主义事实的基本经验得出来的。它在柏拉图主义中看到了虚无主义(即对生命的否定)之升起的可能性的原初的和决定性的原因。在尼采看来,基督教无非是‘民众的柏拉图主义’,而作为柏拉图主义,它就是虚无主义”。[27]虽然基督教与柏拉图主义并非同根同源,但在历史过程中两者交融在一起,以至于基督教构造的“神性世界”与源自希腊的哲学传统构造的“理性世界”合成为同一个世界,即尼采所讲的“另一个世界”——彼岸世界。
我们认为,海德格尔上面做的解释是完全合乎尼采思想的本义的。在一则题为“关于上帝概念的历史”的笔记中,尼采指出:敌视和诽谤生命的基督教是一种虚无主义的宗教,因为“上帝成了表示任何对生命的诽谤、任何关于‘彼岸’谎言的公式”,因为“在上帝那里,虚无被神性化,求虚无的意志被宣判为神圣的。”[28]作为“敌基督者”的尼采在基督教中看出了巨大的欺骗和无耻的谎言,于是宣称自己“不得不与基督教作战”。尼采写道,在基督教中,“小人道德成了事物的尺度:此乃文化迄今为止所具有的最令人恶心的蜕化。而这种作为‘上帝’的理想岂能永远压在人类头上!!”[29]尼采这里所谓的“小人道德”(Kleine-Leute-Moralität)正是“民众的柏拉图主义”。
在1888年9月30日,“在拯救的日子里”,署名“敌基督者”的尼采颁布了一份“反基督教的律法”,内容如下:
反对恶习的殊死之战:这恶习就是基督教
第一条——任何一种形式的违逆自然都是可恶的。教士是最可恶的一种人:他教导人们违逆自然。用来反对教士的不是理由,而是监狱。(www.daowen.com)
第二条——每参加一次礼拜都是对公共道德(die öffentliche Sittlichkeit)的一次谋杀。要比反对天主教徒更加严厉地反对新教徒,要比反对笃信的新教徒更加严厉地反对自由派的新教徒。当基督徒靠近科学的时候,他身上的犯罪因素增加了。因此,哲学家是罪犯中的罪犯。
第三条——那该诅咒的地方(基督教在上面孵养了它的怪蛇蛋)该被夷为平地,并且该作为地上的可耻之处让后世永感恐惧。该在上面驯养毒蛇。
第四条——宣扬贞洁是公开鼓动人们去违逆自然。通过“不洁”这个概念,对性生活所进行的每一种藐视、每一种玷污都是真正的罪,它违逆生命的神圣精神。
第五条——与一个教士同桌进餐要遭驱逐:一个人因此而把自己逐出了诚实的社会。教士是我们的旃陀罗,——该排斥他,让他挨饿,把他赶到随便哪一种沙漠里去。
第六条——该把“神圣的”历史称为该诅咒的历史,这是它该有的名称;该把“上帝”、“救主”、“拯救者”、“圣者”这些词用作脏话、用作罪犯的标志。
第七条——余者由之得出。[30]
这是尼采晚期思想中对基督教的最激烈、最集中的指控和抗议。“反/敌基督”竟然要提高到“律法”的地步,这是何等咬牙切齿的深仇大恨呢?在这个煞有介事的“律法”中,尼采对于基督教和教会体系的核心指责仍旧不变,那就是:基督教和教士们“违逆自然”(Widernatur)。因为“违逆自然”,因为与生命为敌,所以尼采要把教士们关进监狱,放逐到沙漠里去;而哲学家们作为帮凶,也是最大的罪犯,当然也该被驱逐出去。当年柏拉图为了城邦主张把诗人驱逐出去,现在轮到尼采来放逐教士和哲人了。当年柏拉图指控诗人时还是说得文质彬彬的,而轮到尼采,竟不惜以谩骂和诅咒了。
我们也不得不指出:尼采这时候离发疯已经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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