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社河岳与地祇

土、河、岳诸神祇属于自然地祇类神灵。卜辞中作为崇拜对象的“土”，形状好像是土块，而埋字则像挖坑将牛埋于地中，说明最初殷人心目中奉为土地神的对象就是土地本身，而其祭法也是用掩埋祭品直接向土地献祭的。初期殷人土地崇拜仍然保留着浓厚的原始宗教成分，是对土地所具有的自然力的崇拜。因此它应该属于自然地祇范围。随着商王朝统治区域的扩大，“土”渐渐增加了地域性质，其神性也发生了变化，可以保佑年成、降雨止风、避免灾害、保佑疆土等，作为社神被崇拜，其权能扩大了，能够管理国家事务，增加了对人世间的统治权力。殷人祭土或社的方法在甲骨文中有许多，如:

(1)贞:燎于土三小牢，卯一牛，沉十牛。(《合集》779正)(2)贞:燎于土一牛，俎牢。(《合集》14396)

(3)乙丑卜，又燎于土羌，俎小牢。(《合集》32118)

(4)癸卯贞:甲辰燎于土大牢。(《屯南》726)

(5)乙卯卜:王求雨于土。(《合集》32301)

(6)己未卜，宁雨于土。(《合集》34088)

(7)丙辰卜，于土宁风。/……〔于〕土宁风。(《合集》32301)

(8)癸丑卜，甲寅又宅土，燎牢，雨。(《屯南》4400)

卜辞反映祭土的目的是为了求雨、宁风等，说明在殷人的心目中，社神有管理自然风雨的能力。

卜辞中还有祭某土即某地之社神。如“辛巳贞:雨不既，其燎于亳土”(《屯南》665)，“戊子卜，其又(有)岁于亳土三小牢”(《合集》28109)，“其有燎亳土，又雨”(《合集》28108)，“贞，勿年于甫土”(《合集》846)，“其于膏土”(《屯南》59)等分别是亳、甫、膏地之社。可见，在殷代不仅国家有国社，各地方也有自己的地方之社。卜辞中还有四方之祭，称为“方”，除指方位外，还指四方地主之神。如“其年于方，又大雨”(《粹》808)、“其年于方，受年”(《明续》425)、“燎于东”(《前》3、26、6，4、15、7)、“帝于西”(《前》5、13、4)、“燎于北”(《珠》464)，“燎东、西、南，卯黄牛”(《乙》5225)等。祭方除了祓禳和祈年外，还有方望之祭的意义。方望之祭祀，后代有继承，如《曲礼》有“天子祭天地，祭四方，祭山川”、“诸侯方祀，祭山川”等，这种祭祀活动有保障疆土安全、社稷安稳的意义，说明在殷代社作为群体领域主权的象征，除了管理着域内风雨，能影响农业丰产与否外，还有保障商王国国家安宁的功能。因此，社是殷人地祇中的大神，受到了隆重的祭祀。殷人对社神的祭祀有燎、卯、沈、俎、侑、帝、伐、宅等。多为燎祭，有时燎、卯等并用;用牲多为牛、羊、豕，还有羌等人牲。从这些祭祀手段可以看出殷人认为社神能够升天，因而多用能通达上天的燎祭，社神还可钻入土地中，所以也用沉祭，社神的功能很多，权势很大，所以也用隆重的“牢”祭、用人牲等。

社神在保佑农业丰收的意义上和原始女神是一脉相承的。社祀遗址在江苏徐州铜山县丘湾遗址有发现。该社祀遗址是迄今所见我国文明史以来第一个地母崇拜的活标本。社祀遗址与葬地相连，中心由四块下端呈楔形插入地中的石块组成。中间一块石块最大，略呈方柱形。南、北、西三面各一块石块围绕起三面，只有东面空缺着。⁽²²⁾对此，叶舒宪先生解释为:这个造型表现了地母崇拜与太阳崇拜相融合所产生的拟人化天地观，以及天父地母交合的神秘思想。这种观念来源于对人类生殖的观察，人们将男女性交与生育之原理，投放到自然界，认为地母作为阴性的神需要从阳性天神受孕方可生育万物，确保大自然生命的无限循环。而充当使地母受精的阳性角色的天神往往就是太阳神，太阳代表了天，也代表了宇宙间一切阳性力量。丘湾商代石社三面环石，而东面空缺，正是为了让东方日出之光直接照射到中央立石之上，而这块直插地中的大石则是把“天阳”与“地阴”相结合，行使给地母授精功能的象征，或者说是阳性天父的阳具之象征。与此相对应，环绕着天之阳具而三面围立、东面空缺的三块石头则成了大地女阴的象征。他并举出勒鲁瓦·古昂的看法，即旧石器时代末期便开始存在的性别象征编码原则，那时的人们曾把某些地形断层的形状当成女性生殖器象征，使之具有雌性的意义。和我国古籍《淮南子·地形训》的有关记载“凡地形……丘陵为牡，谿谷为牝”等等来证明自己的观点。⁽²³⁾叶先生的论述和我们第二章的结论殊途同归，确实说明了社神崇拜的精神和风俗来源于原始母神崇拜。

卜辞中的河即黄河，殷的东、南、西三面均为黄河流经之地，殷都亦距黄河不远，黄河对殷人的影响是很大的，殷人崇拜河神，理所当然，此河神显然属自然系统的神灵，而非祖神。在殷人看来，河神的威力极大，能令雨、害雨、害云、害年、害禾、咎我、害王等等。殷人对河神的祭祀也是十分隆重的，如:

(1)贞:翌甲戌河其令〔雨〕。/贞:翌〔甲戌〕河不〔其令雨。(正)/王占曰:河其令〔雨〕/(反)。(《合集》14638)

(2)庚申卜，永贞:河害雨。/贞:河弗害雨。(《合集14620)

(3)庚午贞:河害云。(《屯南》2105)

(4)河弗害我年。(《英》780正)

(5)庚寅卜，佳河害禾。(《合集》33337)

(6)壬寅卜，)贞:河害王。……(《合集》776正

(7)壬午卜，贞:河咎我。(《英》1167)

(8)河咎我。/不我咎。(《合集》2415正)

从卜辞知，河神能够令雨，这是除上帝之外，唯一有此种神通的神祇，河还能害雨、害云，即对云雨不利;能害年、禾，即作害庄稼、年成;并能作害于时王，咎于殷王国等。这些功能中害云、害雨等是河作为自然现象所具有的功能，而“咎我”、“害王”等则是河的功能扩大而延伸到了人间。在卜辞中，河神的功能几乎和祖先神的功能是相同的，因此，才会让许多学者认为他是祖先神，这是他的职能跨越自然领域的结果。河神的威力很大，属于自然地祇中河川类神的大神。殷人对河神的祭祀很隆重。卜辞中对河神的祭祀有燎、告、侑、帝、御、祓、取、舞等多种。如:

(1)辛未贞，祈禾高祖、河，于辛巳燎酒。(《合集》32028)

(2)惟御河牛，于大甲。(《屯南》2241)

(3)丙戌卜，争贞:告执于河。(《合集》805)

(4)贞:于河告邛方。(《合集》6133)

(5)御方于河，妻。(《合集》686)(www.daowen.com)

(6)贞:勿舞河，亡其雨。(《合集》14197正)

(7)癸亥卜，勿奏河。(《合集》14605)

(8)……(侑)于河三十牛……(《英》1156)

(9)己巳卜，彭贞:舞于河羌三十人，在十月又二卜。(《甲》2491)

从卜辞内容看，殷人将几乎所有的祭祀手段都用来祭祀河神，祭祀种类繁多，在30种以上，所献牺牲最高时达三十牛、五十牛之多，也使用人牲，多为奴隶，如妾、小臣和羌等，用牲最多时可达二三十人，可见殷人对河神的祭祀是非常隆重的。河神还经常与土、岳、四方等自然神同时受祭，甚至还与殷人高祖王亥、上甲一起接受祭祀，而且其用牲往往与王亥、上甲等同，说明河神在殷人的心目中有非常重要的地位。除了祭河外，殷人所祭祀的川还有洹、洹泉、侑水、漳水等，但这些河的河神都是小神灵，只能管理某地的年、雨，而没有权力管理殷王和殷王国的事情，属于地祇中河神类之小神。

岳神的地位几乎是和社、河二神相媲的。甲骨文之“岳”字是一象形文字，像山上长有树木。孙诒让释为“岳”。上古称嵩山为岳，《诗经·崧高》有“崧高维岳，骏极于天”的说法，因此岳神也是自然神祇。卜辞记载，岳神的权威也是很大的。如:

(1)丙寅贞:不雨，岳害云。/弗害云。(《屯南》644)

(2)壬申卜，贞:岳害年。(《合集》10126)

(3)甲申卜，岳弗害禾。其害禾。(《合集》34229)

(4)庚戌卜，争贞:岳弗害我。/庚戌卜，争贞:岳害我。(《合集》14488)

(5)□午卜，□贞:王病(?)……佳岳……(《铁》148、2)

岳有害雨、害云、害年(禾)之功能，这属于自然神祇的职能，又有“害我”、“弗害我”、“害王”之能力，这些是祖先神所有的功能，可见岳神也是跨越自然和人神的范围，权能极大的大神。

殷人对岳神的祭祀也很隆重，卜辞中有许多祭祀岳神的内容，如:

(1)贞:求雨，我于岳。(《合集》14521)

(2)癸酉卜，贞:宁雨于岳、志。(《合集》14482)

(3)庚午……〔于〕岳告秋。(《合集》33220)

(4)甲辰卜，争贞:我舞岳。(《合集》14472)

(5)辛巳卜，奏岳，比，不比。三月。/乙酉卜，于丙奏岳，比用，不雨。(《屯南》4513+4518)

(6)贞:取岳，有雨。(《合集》14468)

(7)贞:……于岳。有宾。(《合集》14420)

(8)……燎于岳……二羊，卯九牛。(《英》1146正)

(9)庚辰卜，贞:侑于岳三羌，三小牢，卯三牛。(《合集》377)

殷人对岳神的祭祀是很隆重的，殷人崇祀岳神的目的主要在于祈年求雨;所献祭祀也较多，达30余种。其中以燎祭为最多，燎祭还常与卯、俎合用。所献牺牲一般为牢、牛、羊、犬、豕等，也有人牲羌等，牲数一般为三五之数，最多者未超过十，较河神逊色。说明岳神的地位要比河神低。岳神有自己的神庙──岳宗。说明岳神是一位独立的跨越自然和人神范围的权威很大的神祇，是山神中的大神。除了岳神之外，殷人祭祀的其他山神还有十山、五山、岷山以及其他的小山神，殷人祭祀他们的目的是求雨祈年，他们的作用仅限于此，而不能对殷王国产生影响，他们是山神中地位较岳神低的小神。

综上所述，殷代神权的显著特点是:自然天神、祖先神和地祇这三个领域都产生了职能跨越本领域范围的大神。这些大神不仅能作用于自然界的风云雷雨、而且能影响人类社会，影响商王的健康和商王国的命运。天神系统的“帝”、以上甲为首的部分祖神以及地祇中的社、河、岳都是这样的大神。除了这些大神外，殷人也祭祀各个系统中的较低一层的神灵，如天神系统的日月风雷云雨，人神中地位较低的祖神和地祇系统中的五山、十山、岷山等小的山神和洹水等小水的水神。殷人宗教崇拜的这一特点表明，殷代的宗教正处在“至上神”出现的酝酿阶段。

帝、祖神中的大神、社、河、岳等神祇其权能范围和权力大小基本相当，帝、祖神、河等的权能稍大于其他神祇。帝虽然权能很大，但他更具自然神的特性，有其自己活动的规律，所以殷人只是卜问他，却不祭祀和请求他;祖神的权能几乎与帝不相上下，而且和人类更亲近，所以人们有愿望更愿意祈求于祖神，祖神在殷人的信仰中有更重要的作用;河神几乎具有祖神的所有权能，因此殷人对河神的祭祀也非常隆重。这几个大神之间还没有形成各有分工、各司其职的局面，更没有形成一个统一的“至上神”。他们虽然在各自的系统内有权能大小、大神小神的划分，形成了一定的秩序。但是在他们之间，祖神和社、河、岳等并不是“帝”的下属神，祖神与地祇之间也没有上下统属关系，它们之间没有形成等级，各个大神是并列存在的，都有很大的神威，反映了殷人在精神上对自然和祖先的依赖，也说明了各种自然现象尤其是土地、黄河、大山在殷人的生活和观念中有重要的作用和极大的影响，人类尚处于对自身外的力量过分依赖的阶段。

这种宗教思想的出现，也是人类对自然认识和人类自身同自然斗争能力认识提高的表现。大自然有时风调雨顺，让人们享受丰收和幸福，有时候干旱、狂风暴雨，让人们饱受灾难;在农业社会里，这直接影响到国家的命运。自然现象也会让房屋倒塌、城市毁坏、战争失败，疾病流行。这都直接影响到国家的命运。因此殷人想象控制自然的帝、社、河、岳等也能控制人类社会。殷人也认识到了人类利用自然和战胜自然灾害的力量和成果。他们赋予人类祖先控制自然和保佑人类社会的权能。人类祖先经过与自然的不断斗争，有许多战胜自然的经验，促使人们相信人在某种程度上能战胜自然，因而产生了人类的祖先能控制自然的思想。殷人祖先神中的大神多是殷代历史上的国王，因而，殷人相信他们有保佑殷王国长久统治的责任与能力。社、河、岳诸神，本是自然地祇，殷人通过观察认识到他们和风、云、雨有一定关系，便相信他们能兴云致雨，造成丰年或灾害，而这些在农业社会都会影响到国家的命运，河水泛滥在古代也是导致一个城市或国家毁灭的原因。因此，社、河、岳诸神也成为既能控制自然，又能影响人类社会的大神。此外，这些大神的出现，也和商代社会政治性质有关。殷代社会尚处在方国部族联盟制时期，殷王与方国诸侯间并不存在严格的君臣关系，基本上是盟主与诸侯的平等关系。在这种联盟中，殷人团体的地位是比较高的，在联盟中也起着较重要的作用，但是尚未形成一个有绝对权威的团体，部落联盟的大事还要通过联盟议事会商议通过。这种社会现实反映到殷人的意识形态中，就产生了几个权能范围和权力大小相当的大神。此外，商代尚处于社会分层初期阶段，社会的分层和阶级对立尚不明显，因此神权内的分层也不是十分明显，大神和小神的界限也不十分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