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传 第三十二
【题解】序传,指史书中作者的自序,通常包括作者的家世渊源和写作目的、全书的内容等。刘氏批评前代史书的序传中存在的种种错误倾向:如班固《汉书》不能严守史书的年代断限,叙述的内容超出了汉代的范围;再如司马相如、王充记载自己或父祖不光彩的事迹,违背名教“扬名显亲”的宗旨;还有些人过分夸耀自己的才能,甚至硬拉上古名人为祖先以自高身份,这都是不合乎序传写作原则的。
氏族,下列祖考;先述厥生,次显名字。[1]自叙发迹,实基于此。
◎浦云:此以赋体自述,而遂开叙体者。降及司马相如,始以自叙为传。[2]
然其所叙者,但记自少及长,立身行事而已。逮于祖先所出,则蔑尔无闻。[3]至马迁,又征三闾之故事,放读“仿”。文园之近作,模楷二家,勒成一卷。[4]于是扬雄遵其旧辙,班固酌其余波,[5]自叙之篇,实烦于代。虽属辞有异,而兹体无易。[6]◎浦云:至太史公,则历述先世而叙体备,遂为后代所宗。●已上是原始。
寻马迁《史记》,上自轩辕,下穷汉武,疆宇修阔,道路绵长。故其自叙,始于氏出重黎,终于身为太史。[7]虽上下驰骋,终不越
《史记》之年。◎浦云:自此乃顶接史公,开出议论。班固《汉书》,止叙西京二百年事耳。其自叙也,则远征令尹,起楚文王之世;[8]近录《宾戏》,当汉明帝之朝。[9]苞括所及,逾于本书远矣。而后来叙传,非止一家,竞学孟坚,从风而靡。施于家谍,犹或可通,列于国史,多见其失者矣。◎浦云:此为初段议论,言迁史本无断限,故远溯源流。班书止述本朝,而亦追叙远代。此习一起,攀仰成风。
然自叙之为义也,苟能隐己之短,称其所长,斯言不谬,即为实录。而相如自序,乃记其客游临邛,窃妻卓氏,[10]以《春秋》所讳,持为美谈。[11]虽事或非虚,而理无可取。载之于传,不其愧乎!又王充《论衡》之《自纪》也,述其父祖不肖,为州闾所鄙,而已答以瞽顽舜神,[12]鲧恶禹圣。夫自叙而言家世,固当以扬名显亲为主,苟无其人,阙之可也。至若盛矜于己,而厚辱其先,此何异证父攘羊,[13]学子名母?必责以名教,实三千之罪人也。◎浦云:此两层
与论旨反离,言自叙之过,过在铺张。而相如不嫌自污,王充丑诋所生,是出情理之外者。
夫自媒自炫,士女之丑行。[14]然则人莫我知,君子不耻。案孔氏《论语》有云:“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不如某之好学也。”又曰:“吾每自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又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又曰:“吾之先友,尝从事于斯矣。”则圣达之立言也,时亦扬露己才,或托讽以见其情,或选辞以显其迹,[15]终不盱衡自伐,攘袂公言。[16]且命诸门人“各言尔志”,由也不让,见嗤无礼。历观扬雄已降,其自叙也,始以夸尚为宗。至魏文帝、[17]傅玄、梅陶、葛洪之徒,则又逾于此者矣。何则?身兼片善,行有微能,皆剖析具言,一二必载。岂所谓宪章前圣,谦以自牧者欤?[18]◎浦云:此节乃本篇正讽,为自叙夸尚者进规。
又近古人伦,喜称阀阅。其荜门寒族,百代无闻,而骍角挺生,一朝暴贵,[19]无不追述本系,妄承先哲。◎纪云:持此说以绳百家谱牒,有愧色者多矣。故余为姓氏书皆可焚也。至若仪父、振铎,并为曹氏之初;[20]淳维、李陵,俱称拓拔之始。河内马祖,迁、彪之说不同;[21]吴兴沈先,约、炯之言有异。[22]斯皆不因真律,无假宁楹,[23]直据经史,自成矛盾。则知扬姓之寓西蜀,班门之雄朔野,[24]或胄纂伯侨,或家传熊绎,[25]恐自我作故,失之弥远者矣。盖谄祭非鬼,神所不歆;[26]致敬他亲,人斯悖德。凡为叙传,宜详此理。不知则阙,亦何伤乎?◎浦云:末节极之于冒承非鬼,而夸情莫遁矣。
【注释】
[1]“其首”四句:屈原《离骚》开头八句。首句陈氏族,次句列祖考,三、四两句述其出生,五、六、七、八四句显其名字。
[2]“降及”二句:《史记》、《汉书》之《司马相如传》及今传之司马相如之作品皆未见其自叙之作。本书外篇《杂说上》亦云:“马卿为自叙传,具在其集中。”
[3]蔑尔:没有。
[4]文园:即司马相如。司马相如曾任孝文园令(管理文帝陵园机构的负责人),后世遂以文园为司马相如的代称。模楷二家,勒成一卷:指司马迁效法屈原《离骚》追述氏族祖考、叙出生、显名字;效法司马相如记自少及长、立身行事,编成《太史公自序》。
[5]扬雄遵其旧辙:扬雄有《自叙》,载《汉书》本传。班固酌其余波:指班固《汉书·叙传》。
[6]黄叔琳《史通训故补》:“迁私作《史记·自叙》可也,若奉诏修史,则己之家世宜立传与否别有公论,作者不应自秉笔。”
[7]“始于”两句:因重、黎二氏职掌为天文、地理,与秦、汉太史职掌相同,所以司马迁从重黎叙起。司马氏为黎之后代。
[8]远征令尹:班固《汉书·叙传》:“班氏之先,与楚同姓,令尹子文之后也。”令尹:楚官名。子文任令尹,时在楚文王。
[9]近录《宾戏》:《汉书·序传》以班固所作《答宾戏》作结。时当汉明帝永平年间。
[10]“乃记”两句:《史记·司马相如传》记载,司马相如游临邛,宴于豪富卓王孙家。卓王孙有女名文君,新寡居家,司马相如弹琴而挑逗之。文君夜奔,随相如归成都。临邛:今四川邛崃县。
[11]《春秋》所讳:程《笺记》案云:“《左传》成二年,楚申叔跪谓申公巫臣曰:‘异哉!夫子有三军之惧,而又有桑中之喜,宜将窃妻以逃者也。’此指巫臣谋娶夏姬,乃于聘齐时尽室以行事。传载之而经不书,故子玄以为‘《春秋》所讳’。”
[12]瞽:瞽叟,舜之父。据说瞽叟曾想方设法谋害舜,终究不成。参见《鉴识篇》“虞舜见厄”注。(www.daowen.com)
[13]攘,盗窃。
[14]自衒:自我夸耀。自媒:自己给自己做媒人。
[15]选辞:谦逊和婉的语言。选:通巽,顺从,谦让。
[16]盱衡自伐:慷慨激昂地自我夸耀。盱衡:眉目上扬。伐:功绩,夸耀功绩。攘袂公言:毫无收敛地在众人面前公开讲说。攘袂:挽袖捋臂,奋起的样子。
[17]魏文帝:《通释》注云:“《典论·自叙》历述平董卓、脱张绣及论射、击剑、弹棋之事,皆著于篇。”
[18]自牧:自我修养。
[19]阀阅:功绩和阅历,也指世家门第。荜门寒族:门第卑微的家族。荜门:以荆竹之类编织成门,形容贫困之人居室之陋。骍角:指那些显贵而门第低贱的人。骍,红色的马或红色的牛。
[20]振铎:周武王弟,武王克殷,封其弟于曹,称曹叔。
[21]“河内”二句:是说关于司马氏的先祖,司马迁和司马彪所说的不一样。
[22]“吴兴”二句:是说同为吴兴沈氏,沈约和沈炯叙述自己的先祖却不一样。
[23]不因真律,无假宁楹:意谓孔子根据吹律和做梦这样的亲身实感,认定自己的世系,而不是像司马氏、沈氏那样“直据经史,自相矛盾”。
[24]班门之雄朔野:班固的先人自楚北迁至朔方,后为雄杰而有了名声。
[25]胄纂伯侨:《汉书·扬雄传》:“扬雄,字子云,蜀郡成都人。……其先出自有周伯侨者。”胄:后代,裔胄。熊绎:楚的远祖。
[26]谄祭非鬼,神所不歆:献媚地祭祀不该祭祀的鬼神,鬼神并不接受。古人祭祀有一定对象,不该祭而祭,则谓谄祭。歆:祭祀时,神灵嗅食祭品的气味称歆。
【集评】
李维桢《史通评释》评曰:“枳棘之材,无梁柱之质,涓流之水,无洪波之势。是以冒彼华宗,掩其陋俗,况后世以来,氏族混淆,尤不可辨。若卫青之通卫媪而冒姓卫,马忠之养外家而冒姓狐。诸如此类,不可胜计,我明于德祖之上,不复推究,可为万世法。”
郭孔延《史通评释》:“自序亦难矣。不叙祖宗,天下无无本之家。远征氏族,安知无妄承之诮。直序家事,相如、王充贻笑;夸尚为宗,丕、玄、梅、洪蒙讥。予意一准屈、扬序受氏之始,隐祖父之恶。不扬己才,不形人短,如斯而已。若谓史有限年,自叙依史则失之拘;祖无二本,先后异序则失之淆,予无取焉。”
浦起龙《史通通释》:“篇何以作?为史家以自序殿全史而作也。《史记》而下有自序者,汉之班,宋之沈,南、北史之李,与史迁而四耳。而旁及于相如、扬雄者,史传即其自传也。又及于王充、魏文、傅玄、陶、葛诸人序见本集者,触类而长,藉以起讽也。以龙门(司马迁)为初式,以兰台(班固)为踵事,以污身证祖为失体,以夸尚妄承为进规,核而辩。迨后官局分编,序传之例遂废。”
浦起龙《史通通释》:“篇当次前《序例》、《题目》之间,恐是错简。”
刘咸炘《史通驳议》论知几评王充自序失当:“充但言其祖父任气多仇,与豪家结怨,非不肖见鄙也。‘瞽顽’‘鲧恶’之语乃因己细族孤门,设为或人妄生突出之啁而辨之,举此以为例,亦非自以其先人为顽恶。自知几误会,而后人遂相沿诋毁,冤矣。”
吕思勉《史通评》:“书之有序,其义有二:一曰序者,绪也,所以助读者使易得其端绪也;一曰序者,次也,所以明篇次先后之义也。《史记》之《自叙》,《汉书》之《叙传》,既述作书之由,复逐篇为之叙列,可谓兼此二义。夫欲深明一书者,必先知其书之何以作,及其书之如何作;而欲知其书之何以作、如何作,则必不容不知作书之人……所以于古之著书者,必详考其身世,或为之传记,或为之年谱也。人之知我,必不如我自知之真,亦断不如我自知之悉……此序传之所由兴——不过以完其书序之责,初非欲自表暴也。古重氏族,又其事业多世代相承,故其自序必上溯祖考,甚者极之得受氏之初,亦其时自叙之义当尔,非苟自夸其先世也。若其情形已与古异,而犹模拟古人之形迹;侈述先世,实则所记者乃不知谁何之人;又屑屑自表暴,而其所述者,亦皆无足重轻之事,则诚有如刘氏之所讥者矣。”
吕思勉《史通评》:“自序贵于真实,既不宜妄益所长,亦不宜自讳其短。……相如自序,不讳窃妻,正古人质直之处。王充叙其先世,语皆真实,但谓任气不揆于人,并无为州闾所鄙语。其谓瞽顽、舜神、鲧恶、禹圣……非以舜、禹自方,瞽、鲧目其先世也。‘细族孤门’,宁必自讳?亦岂容终讳?刘氏所论,亦似有误会。”
张舜徽《史通平议》论于序传中远述家世为汉人之习:古人著述无自题姓字之例,至于开卷上标书名、而下题某撰,非特两汉人著述无此体,即魏晋人之书,其姓字亦多为时人、或后人所补题。若夫有意自显名氏,惟赖有自叙之文、或进书之表耳。……故古之自叙其书者,亦主于述家世、详行事而高远其所从来,俾世人溯其渊源而重其书。《史》《汉》叙传之文固无论矣,即许慎《说文解字叙》于论列文字源流、著书体例既竟,复于《后叙》中补述其世系。……盖汉世以此为序书正体,故许君(慎)虽未详举于前,亦必补缀于后。诚明于斯例,则班书《叙传》之远征令尹、起楚文王之世,何足为病。
张舜徽《史通平议》辨王充自辱祖先的隐情云:“汉世述作之林,治经者必问其师承,立论者必稽其家学,而尤致详于门望世系。荜门寒族之士,虽文行卓异,终不为时所重,欲传其书甚难。故王充《论衡》既成,或嘲之曰:‘宗祖无淑懿之基,文墨无篇籍之遗,虽著鸿丽之论,无所禀阶,终不为高。’(见《自纪篇》)充欲破时俗之陋见,乃因近取譬以自解,所谓‘鸟无世凤凰,兽无种麒麟,人无祖圣贤,物无常嘉珍’,皆所以自喻其意。末又称引史事,明士贵崛起之旨。其用意固在力矫世人论士之偏,欲使其书得行于当时,而传之后世耳。其不得已之苦心,详绎通篇前后文意自见,何可责其矜己辱先,目为名教罪人乎?”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