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第三十
【题解】史书不可能记载一个时代的所有人物,那么符合哪些标准的人物才能收入史书呢,这是本篇讨论的问题。刘氏认为择人入史的标准是“其恶可以诫世,其善可以示后”。前者如干纪乱常,凶残纵暴,与国之兴亡、时之治乱有密切关系;后者如得业可以治国抚民,风范可以激贪励俗,才能杰出而领一代风骚,义烈可嘉可以申礼教于后世。而那些罪不以诫世的群小和那些具有片善微功之人,即使具有较高的官职,都不值得收录。刘氏批评《后汉书》记载蔡文姬而不记载徐淑,表现了他重才德而轻文采的倾向。
夫人之生也,有贤不肖焉。若乃其恶可以诫世,其善可以示后;而死之日名无得而闻焉,是谁之过欤?盖史官之责也。◎浦云:此篇前半以有关法戒之人当见史册为说。
观夫文籍肇创,史有《尚书》,知远疏通,网罗历代。至如有虞进贤,时宗元凯;[1]夏氏中微,国传寒浞;殷之亡也,是生飞廉、恶来;周之兴也,实有散宜、闳夭。[2]若斯人者,或为恶纵暴,其罪滔天;或累仁积德,其名盖世。虽时淳俗质,言约义简,此而不载,阙孰甚焉。◎浦云:散、闳二人,明列《尚书·君奭篇》,《史通》乃与元、凯等同以阙载为疑,疏矣。
洎夫子修《春秋》,记二百年行事,三传并作,史道勃兴。若秦之由余、百里奚,越之范蠡、大夫种,鲁之曹沫、公仪休,齐之宁戚、田穰苴,斯并命代大才,挺生杰出。或陈力就列,功冠一时;或杀身成仁,声闻四海。苟师其德业,可以治国字人;慕其风范,可以激贪励俗。此而不书,无乃太简。◎浦云:首以《尚书》、《春秋》有阙开端。
又子长著《史记》也,驰骛穷古今,上下数千载。至如皋陶、伊尹、傅说、仲山甫之流,[3]并列经诰,名存子史,功烈尤显,事迹居多。盍各采而编之,以为列传之始,而断以夷、齐居首,何龌龊之甚乎?[4]◎黄叔琳:如此责子长,亦无辞其如若有不及何?◎浦云:其言与《探赜》篇不相顾。既而孟坚勒成《汉书》,牢笼一代,至于人伦大事,亦云备矣。其间若薄昭、杨仆、颜驷、史岑之徒,其事所以见遗者,盖略小而存大耳。夫虽逐麋之犬,不复顾兔,而鸡肋是弃,能无惜乎?[5]当三国异朝,两晋殊宅,若元则、仲景,时才重于许、洛;[6]何桢、许询,文雅高于扬、豫。[7]而陈寿《国志》、王隐《晋史》,广列诸传,而遗此不编。此亦网漏吞舟,过为迂阔者。◎浦云:以上述马、班、寿、隐诸史列传有阙。
观东汉一代,贤明妇人,如秦嘉妻徐氏,[8]动合礼仪,言成规矩,毁形不嫁,哀恸伤生,此则才德兼美者也;董祀妻蔡氏,[9]载诞胡子,受辱虏廷,文词有余,节概不足,此则言行相乖者也。至蔚宗《后汉》,传标《列女》,徐淑不齿,而蔡琰见书。欲使彤管所载,将安准的?[10]◎浦云:此篇述《后汉书》取舍失当也。文当列三国、两晋之前,缘是妇女,故另缀焉。◎纪云:此论最正。
裴几原删略宋史,时称简要。至如张祎阴受君命,戕贼零陵,乃守道不移,饮鸩而绝。[11]虽古之鉏麑义烈,宣二。何以加诸?[12]鲍照文宗学府,驰名海内,方于汉代褒、朔之流。[13]事皆阙如,何以申其褒奖?◎浦云:此述子野《宋略》传亦有阙也。●此处截。上言当传而不立传者,下言不必专传而传者。
夫天下善人少而恶人多,其书名竹帛者,盖唯记善而已。故太史公有云:“自获麟以来,四百余年,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废而不载,余甚惧焉。”即其义也。至如四凶列于《尚书》,三叛见于《春秋》,[14]西汉之纪江充、石显,东京之载梁冀、董卓,[15]此皆干纪乱常,存灭兴亡所系。既有关时政,故不可阙书。◎浦云:此段转关。书善虚运,书恶实拈,皆有关国纪,故不可阙载耳。是引下之辞。
但近史所刊,有异于是。至如不才之子,群小之徒,或阴情丑行,或素餐尸禄,[16]其恶不足以曝扬,其罪不足以惩戒,莫不搜其鄙事,聚而为录,不其秽乎?◎浦云:近史则庸碌屑小亦书,不足示戒矣。抑又闻之,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而斗筲之才,何足算也。若《汉》传之有傅宽、靳歙,[17]《蜀志》之有许慈,《宋书》之虞丘进,《魏史》之王幰,[18]若斯数子者,或才非拔萃,或行不逸群,徒以片善取知,微功见识,阙之不足为少,书之唯益其累。而史臣皆责其谱状,征其爵里,课虚成有,裁为列传,不亦烦乎?◎黄叔琳:虞丘、王幰,不容一概抹却。◎浦云:近史于寻常流品亦书,不足示劝矣。
语曰:“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故贤良可记,而简牍无闻,斯乃察所不该,谓明不能遍。理无足咎。至若愚智毕载,妍媸靡择,此则燕石妄珍,齐竽混吹者矣。夫名刊史册,自古攸难;事列《春秋》,哲人所重。笔削之士,其慎之哉!◎浦云:单收后半不必专传者一截。
【注释】
[1]有虞进贤,时宗元凯:有虞,即虞舜。元凯:八元、八凯,虞时的十六位贤人。
[2]散宜、闳夭:周文王的两个辅佐大臣。
[3]皋陶:传说虞舜时的司法官。伊尹:见《品藻篇》“伊尹、霍光”注。傅说:商代贤士。商高宗武丁梦得傅说于傅险(地名),是时说为胥吏,正在傅险修筑城墙,高宗举以为相,殷得以大治。遂以傅险地名为姓,号曰傅说。仲山甫:鲁献公次子,周宣王时为卿士,辅佐宣王,任贤使能,使国大治。封樊以为采邑,赐以侯爵。
[4]句意谓司马迁《史记》的列传局限于周初的伯夷、叔齐,而遗漏了功绩比他们更为显著的皋陶、伊尹等人。
[5]鸡肋是弃:比喻弃之可惜,留之价值不大的事物。刘咸炘《史通驳议》:“此与后文‘十室之邑’一段显相矛盾,薄、杨之事固已见于《汉书》,其事止此,岂能详传?若颜驷、史岑,非所谓阙之不足为少,书之惟益其累者乎。”
[6]元则:三国魏桓范,字元则。有智囊之称。司马懿欲起兵杀曹爽,桓范知道后,赶往曹爽处,告知其事,且动员曹爽将魏元帝曹奂迁往许昌,招外兵,以与司马氏抗衡。曹爽不听。司马氏胜利,曹爽、桓范皆伏诛,夷三族。《三国志·魏志·曹真传》附爽传述桓范事仅有寥寥数语,而裴注引干宝《晋书》及《魏略·桓范传》颇详。故《史通》批评陈寿不编桓范传。张仲景,南阳人,名机,举孝廉,官长沙太守。著《伤寒论》二十二篇。许、洛:代指三国之魏。
[7]文雅高于扬、豫:指何桢、许询。何为庐江人,西晋庐江郡治所在今安徽舒城县。许询的主要活动场所在东晋都城建康(今南京)。东晋有侨置豫州,治所不常,或在芜湖(今属安徽),或在牛渚(今安徽当涂县北采石)。此代指东晋。
[8]秦嘉妻徐氏:秦嘉为西汉桓帝时人,为郡上计吏,奉使洛阳,留京任职,其妻徐淑因病回娘家疗养。秦嘉因无法与其面别,遂以诗文相赠答。秦嘉未及归家而死,徐淑的兄弟逼其改嫁,她为了表示自己守节不嫁的决心,自毁容颜。
[9]蔡琰:字文姬,东汉陈留(今河南开封杞县)人,蔡邕之女。初嫁河东卫仲道,夫亡无子。汉献帝兴平中,天下大乱,琰为乱兵所掳,为南匈奴左贤王妻,陷南匈奴十二年,后曹操遣使以金璧赎回,嫁同郡屯田都尉董祀为妻。其《悲愤诗》和《胡笳十八拍》影响很大。关于刘知几批评《后汉书》为之立传,章学诚则不以为然,认为《列女传》非烈女传,蔡琰以其才入传,正像男子将入《文苑传》一样。
[10]彤管:红色笔杆。
[11]张禕:吴郡(今江苏苏州)人。东晋恭帝为琅琊王时,以禕为郎中令。刘裕逼恭帝让位后,封其为零陵王,秘密派张禕去毒杀零陵王。张禕叹道:“鸩君而求生,何面目视息世间哉!”于是自饮之而死。(www.daowen.com)
[12]鉏麑:春秋时,晋灵公奢侈,赵宣子(盾)屡次谏争,晋灵公非常恼恨,就派鉏麑去杀他。鉏麑清晨到了赵宣子住处,看到赵宣子已着好朝服,准备上朝。麑退而叹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杀)民之主,不忠;弃君之命(放弃晋灵公的命令),不信(失去信用)。有一于此,不如死也。”于是触槐而死。
[13]鲍照:字明远,南朝宋东海(今江苏连云港东)人,出身寒微,长于乐府,尤擅七言歌行,与谢灵运、颜延之合称为“元嘉三大家”。褒、朔:指王褒、东方朔,均系汉代著名辞赋家。
[14]四凶:不服从舜控制的四个部族首领。三叛:见《探赜篇》“定名三叛”注。
[15]江充、石显:注见《品藻篇》。梁冀:字伯车,乌氏(今甘肃平凉)人,东汉顺帝梁皇后之兄。官至太傅,仗恃拥立冲帝、桓帝功,在位二十余年,威行内外。
[16]素餐尸禄:不劳而食,空占官位而不理事。
[17]傅宽:跟随汉高祖刘邦起事,南征北讨,历封共德君、通德侯、阳陵侯。至其具体功绩,史书仅云“斩首十二级”、“斩骑将一人”等。靳歙:亦为随刘邦起事之将领,曾封临平君、建武侯、信武侯等,事迹类傅宽。
[18]许慈:字仁笃,擅长郑玄派经学,为三国蜀汉博士。虞丘进:字豫之,南朝宋人。从刘裕平孙恩、卢循,历授龙骧将军、宁蛮护军、浔阳太守。属于刘知几所批评的“以片善取知”的人。王宪:字显则,前秦丞相王猛孙,归北魏后,为本州中正,领选举事。历任二曹,后出为并州刺史加安南将军。先后赐爵高唐子、剧县侯、北海公等。《魏书》仅有“断狱称旨”、“清身率下”数字空洞评价。
【集评】
李维桢《史通评释》评曰:“自《乾坤凿度》叙命、连逋所纪,其详不可得闻也。时至孟子、百里奚之贤智,仅可凭臆而断。况元凯、寒浞散宜闳天哉,未可以是责子长也。惟后世之事,去取乖方,略大存小,不能无遗恨。”
郭孔延《史通评释》:“《尚书》、《春秋》古文简净,既经夫子删修,又经秦始焚燔,今所传者或非全书,非故遗也。《汉书》、《国志》、《晋史》所遗人物皆非巨公,可以无责。惟子长不为皋伊立传而始伯夷,几原不为张袆立传而遗鲍照,谨毛失仪,子玄责之当矣。”
郭孔延《史通评释》:“宋虞丘进始随谢玄破苻坚,随宋武破孙恩,随刘藩斩徐道覆,又破司马休之,其功足传也。魏王宪为王猛孙,出守上谷,清身率下,继刺并州,境内清肃,其清足传也。惟阳陵侯傅宽、信武侯靳歙俱裨将,功可以无传。然张晏谓褚先生补作,非迁本意。许慈与胡潜更相谤讟,尤不足传。然孙盛谓蜀少人士,故见载述,则亦可以无责矣。”
浦起龙《史通通释》:“以书善书恶植史体,以劝善惩恶宏史才。若善不足以劝,恶不足以惩,则其用无所施,而于体不宜亵。乃史或阙书焉,或滥书焉,两皆失之,论非不谠也。虽然,谈何容易。非矢质鬼神之公心,而炳俟百世之明识,其孰能与于斯?
浦起龙《史通通释》:“两截胪列,或荒远,或细碎,举之恐不胜举,与《品藻》篇一类,不免翰墨烦劳。”
刘咸炘《史通驳议》:“浦说是也。人物剪裁,何可一例。详略互见,自有别识。且史家列传本以事势为主,非以传人为主,中才庸人无关大势,虽善状可取,自有传记书之,史安得一一为之列传乎?”
关于本篇刘知几探讨《尚书》记载人物之缺漏,学者多有讨论。黄叔琳《史通训故补》:“如此论《尚书》,何异高叟为诗。”浦起龙《史通通释》:“散、闳二人,明列《尚书·君奭篇》,《史通》乃与元、凯等同以阙载为疑,疏矣。”刘咸炘《史通驳议》:“《书》本别记,以辅编年,非必具详,重在大事,亦不为人物设。且元、凯、四凶,始见《左传》,后人以皋陶、夔、龙、共工、驩兜等当之,颇符合,未可谓《书》不载。若寒浞、飞廉等,则《书》百篇今已多阙,安知不在所阙之中乎?”
刘咸炘《史通驳议》评刘知几论《春秋》记载人物过于简略:“夫子之经本不详臣下事,且由余、百里诸人杂见传记,多系后出,不知当时闻见何如。如曹沫、宁戚,显是战国游士所托言,左氏采取百国之书必有剪裁,今不可得而知。且就令当时果有其事,左氏以一国史臣纵览百二十国宝书,见闻亦容有未备。至公仪休乃在左氏之后,而以咎左氏不载,尤乖舛矣。”
吕思勉《史通评》:“此篇亦论史文去取者。除古书去今已远,去取之意不可知,不容妄论外,自余所论,多中肯綮,论史例者,所宜熟复也。”
吕思勉《史通评》:“史之责,只在记往事以诒后人;惩恶劝善,实非所重。即谓惩劝有关史职,而为法为戒,轻重亦均。本篇之论,意在侧重于劝善,亦一蔽也。”
张舜徽《史通平议》驳知几以《史记》写人技法为龌龊:“史公著书,凡其人行事简略而又时在远古者,但举其功烈大端,附著于本纪内,而不别为立传。如皋陶、伊尹、傅说、仲山甫之流,书阙有间,遗事无多。虽欲为传,不可得也。他如周末诸子,行迹无考者,则亦存传疑之义。太史公论及六家短长,亟称墨家强本节用之说,乃人给家足之道,虽百家弗能废。然《史记》竟无《墨翟传》,但于《荀孟列传》之尾附著数语……寥寥二十余字而已。此亦由世远难稽,无可为传故也。至于七十列传,以夷、齐居首,则《太史公自序》已云:‘末世争利,维彼奔义。让国饿死,天下称之。作《伯夷列传》第一。’可知其首冠此传,亦自有微旨。何得斥为龌龊之甚乎?”
张舜徽《史通平议》论史书记载人物之原则:“略小存大,正史家立传之通例,非特班书为然。良以一时人物众多,何可兼录靡遗。自必择取其较为重要者,而后为之传。傥求其细大不捐、鸡肋无弃,则必繁冗芜杂,有如《宋史》列传之滥,为识者所深病矣。且旧史记事,多以时政大端为主。凡与此关系较重之人物,则载之。若司马光《通鉴》不载文人,不采俊伟卓异之事。如屈原之才,严光之洁,其姓名皆不见于《通鉴》,以此等人于政事所系不大耳。”
张舜徽《史通平议》论知几列女立传见解的时代背景和不足:“章学诚《文史通义·永清县志·列女列传序例》曰:‘列女之名,昉于刘向,非烈女也。曹昭重其学,使为丈夫则儒林之选也;蔡琰著其才,使为丈夫则文苑之才材也,刘知几讥范史之传蔡琰,其说甚谬。而后史奉为科律,专书节烈一门。然则充其义例,史书男子但具忠臣一传足矣,是之为不知类也。’章氏此言是矣!信足以矫知几持论之篇。考刘向作《列女传》分标母仪、贤明、仁智、贞顺、节义、辩通、孽嬖诸目,本以兼录德才,并资儆劝。范《书》效其体,亦重在搜次才行尤高秀者,不必专任一操而已。至《隋书·列女传序》始云:‘妇人之德,虽在于温柔;立节垂名,咸资于贞烈。’可知唐初诸儒论及列女,偏重在德,且以贞烈相高。知几囿于时论,故其所见止此。自唐以下,修《列女传》者乃多取患难颠沛、杀身殉义之事,以相风历。宋人撰《新唐书》至改‘列女’为‘烈女’。元、明二史《列女传》中所载贞烈之行尤为众多,是不啻驱天下妇女以竞驱死地,而其间有才行者,益湮没而不彰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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