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拟 第二十八
【题解】本篇讨论史书编撰过程中的拟古问题。刘氏以为,模拟前人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貌同而心异”,一种是“貌异而心同”,前者是“形似”,后者是“神似”。刘氏反对泥古不化,主张摹拟前代史书的原则和精神,而不是个别的字句,追求神似。
夫述者相效,自古而然。故列御寇之言理也,则凭李叟;扬子云之草《玄》也,全师孔公。[1]苻朗则比迹于庄周,[2]范晔则参踪于贾谊。[3]况史臣注记,其言浩博,若不仰范前哲,何以贻厥后来?◎浦云:篇言模拟者,师古之义也。开局浑举。盖模拟之体,厥途有二:一曰貌同而心异,[4]二曰貌异而心同。◎浦云:貌犹文也,心犹实也。二句分提,下作两扇应之。
何以言之?盖古者列国命官,卿与大夫为别。必于国史所记,则卿亦呼为大夫,此《春秋》之例也。当秦有天下,地广殷、周,变诸侯为帝王,目宰辅为丞相。而谯周撰《古史考》,[5]思欲摈抑马记,师仿孔经。其书李斯之弃市也,乃云“秦杀其大夫李斯”。夫以诸侯之大夫名天子之丞相,以此而拟《春秋》,所谓貌同而心异也。◎浦云:拟书大夫,第一则。
当春秋之世,列国甚多,每书他邦,皆显其号,至于鲁国,直云“我”而已。如金行握纪,海内大同,[6]君靡客主之殊,臣无彼此之异,而干宝撰《晋纪》,至于天子之葬,必云“葬我某皇帝”。但无二君,何我之有?以此而拟《春秋》,又所谓貌同而心异也。◎浦云:拟称我,第二则。
狄灭二国,君死城屠;齐桓行霸,兴亡继绝。《左传》云:“邢迁如归,卫国忘亡。”言上下安堵,不失旧物也。[7]如孙皓暴虐,人不聊生,晋师是讨,后予相怨。而干宝《晋纪》云:“吴国既灭,江外忘亡。”岂江外安一作“被”。典午之善政,同归命之未灭乎?以此而拟《左氏》,又所谓貌同而心异也。◎浦云:拟袭忘亡,第三则。
春秋诸国,皆用夏正;鲁以行天子礼乐,故独用周家正朔。至如书“元年春王正月”者,年则鲁君之年,月则周王之月。[8]如曹、马受命,躬为帝王,非是以诸侯守藩,行天子班历。而孙盛魏、晋二阳秋,每书年首,必云“某年春帝正月”。夫年既编帝纪,而月又列帝名。以此而拟《春秋》,又所谓貌同而心异也。◎浦云:拟仿王正,第四则。
五始所作,[9]是曰《春秋》;三传并兴,各释经义。如《公羊传》屡云:“何以书?记某事也。”此则先引经语,而继以释辞,势使之然,非史体也。如吴均《齐春秋》,[10]每书灾变,亦曰:“何以书?记异也。”夫事无他议,言从己出,辄自问而自答者,岂是叙事之理者邪?以此而拟《公羊》,又所谓貌同而心异也。◎浦云:拟用何以书句,第五则。●作议论之文,可一用之,史法则非体。
且《史》、《汉》每于列传首书人名字,至传内有呼字处,则于传首不详。如《汉书·李陵传》称陇西任立政,此下当有“至匈奴招陵”五字,脱简也。“陵字立政曰:‘少公,归易耳。’”夫上不言立政之字,而辄言“字立政曰少公”者,此省文,从可知也。至令狐德棻《周书》于《伊娄穆传》首云“伊娄穆字奴干”,既而续云太祖字之曰:“奴干作仪同面向我也。”夫上书其字,而下复曰字,岂是事从简易,文去重复者邪?以此而拟《汉书》,又所谓貌同而心异也。◎浦云:拟字呼其人,第六则。愚谓此似无妨。●已下总评。
昔《家语》有云:“苍梧人娶妻而美,以让其兄,虽为让,非让道也。”又扬子《法言》曰:“士有姓孔字仲尼”,其文是也,其质非也。如向之诸子,所拟古作,其殆苍梧之让,姓孔字仲尼者欤?盖语曰: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异。必以先王之道持今世之人,此韩子所以著《五蠹》之篇,称宋人有守株之说也。世之述者,锐志于恐“矜”字之讹。奇,喜编次古文,撰叙今事,而巍然自谓五经再生,三史重出,多见其无识者矣。◎浦云:总评貌同而心异,至此束。
惟夫明识之士则不然。何则?其所拟者非如图画之写真,熔铸之象物,以此而似也。其所以为似者,取其道术相会,义理玄同,若斯而已。◎纪云:入微之论。亦犹孔父贱为匹夫,栖惶放逐,而能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亦何必居九五之位,处南面之尊,然后谓之连类者哉!◎浦云:此段总挈貌异心同意。
盖《左氏》为书,叙事之最。自晋已降,景慕者多,[11]有类效颦,弥益其丑。然求诸偶中,亦可言焉。◎浦云:又一小挈。后所列貌异心同凡七则,皆以左氏为式也。盖君父见害,臣子所耻,义当略说,不忍斥言。故《左传》叙桓公在齐遇害,[12]而云“彭生乘公,公薨于车”。桓十八。如干宝《晋纪》叙愍帝殁于平阳,而云:“晋人见者多哭,贼惧,帝崩。”以此而拟《左氏》,所谓貌异而心同也。◎浦云:师左氏不忍斥书之法,第一则。
夫当时所记或未尽,则先举其始,后详其末,前后相会,隔越取同。若《左氏》成七年,郑获楚钟仪以献晋,至九年,晋归钟仪于楚以求平,其类是也。至裴子野《宋略》叙索虏临江,太子劭使力士排江湛僵仆,于是始与劭有隙。其后三年,有江湛为元凶所杀事。以此而拟《左氏》,亦所谓貌异而心同也。◎浦云:师左氏书事前后伏应之法,第二则。
凡列姓名,罕兼其字;苟前后互举,则观者自知。如《左传》上言芈斟,则下曰叔牂;前称子产,则次见国侨,其类是也。至裴子野《宋略》亦然。何者?上书桓玄,则下云敬道;后叙殷铁,则先著景仁。以此而拟《左氏》,又所谓貌异而心同也。◎浦云:师左氏书人名字互见之法,第三则。
《左氏》与《论语》,忽添《论语》,是古文参错处。有叙人酬对,苟非烦词积句,但是往复唯诺而已,则连续而说,去其“对曰”、“问曰”等字。如裴子野《宋略》云:李孝伯问张畅,“卿何姓?”曰“姓张。”“张长史乎?”[13]以此而拟《左氏》、《论语》,又所谓貌异而心同也。◎浦云:师《左传》、《论语》叙应对省“曰”字之法,第四则。
善人君子,四字通泛。功业不书,见于应对,附彰其美。如《左传》称楚武王欲伐随,熊率且比曰:“季梁在,何益!”桓六。至萧方等《三十国春秋》说朝廷闻慕容俊死,曰:“中原可图矣!”桓温曰:“慕容恪在,其忧方大!”以此而拟《左氏》,又所谓貌异而心同也。◎浦云:师左氏彰美不待实叙之法,第五则。
夫将叙其事,必预张其本,弥缝混说,无取睠与“眷”通,回顾之义。言。如《左传》称叔辄闻日蚀而哭,昭子曰:“子叔其将死乎?”秋八月,叔辄卒。昭二十一。至王劭《齐志》称张伯德梦山上挂丝,占者曰:“其为幽州乎?”秋七月,拜为幽州刺史。以此而拟《左氏》,又所谓貌异而心同也。◎浦云:师左氏书预兆后省之法,第六则。
盖文虽缺略,理甚昭著,此丘明之体也。至如叙晋败于邲,先济者赏,而云:“上当作“中”。军、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宣十二。夫不言攀舟乱,以刃断指,而但曰“舟指可掬”,则读者自睹其事矣。至王劭《齐志》述高季式破敌于韩陵,追奔逐北,而云“夜半方归,槊血满袖。”夫不言奋槊深入,击刺甚多,而但称“槊血满袖”,则闻者亦知其义矣。以此而拟《左氏》,又所谓貌异而心同也。◎黄叔琳:此省句省字之妙。◎浦云:师左氏叙事片言蔽全形之法,第七则。意略与《用晦》篇同。●已下合论两扇。◎纪云:此真巧于夺胎。
大抵作者,自魏已前,多效三史;从晋已降,喜学五经。[14]夫史才文浅而易模,经文意深而难拟;既难易有别,故得失亦殊。盖貌异而心同者,模拟之上也;貌同而心异者,模拟之下也。然人皆好貌同而心异,不尚貌异而心同者,何哉?盖鉴识不明,嗜爱多僻,悦夫似史而憎夫真史,此子张之所以致讥于鲁侯,有叶公好龙之喻也。袁山松云:“书之为难也有五:烦而不整,一难也;俗而不典,二难也;书不实录,三难也;赏罚不中,四难也;文不胜质,五难也。”夫拟古而不类,此乃难之极者,何为独阙其目乎?呜呼!自子长以还,似皆未睹斯义。后来明达,其鉴之哉!◎浦云:结到教人学古神似,毋貌似,以为归宿。
【注释】
[1]张舜徽《平议》:“今本《列子》,乃后人荟萃道家言而成,非列御寇之书……与夫模拟著书者固自不同也。……(扬雄)‘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传莫大于《论语》,作《法言》;史篇莫善于《苍颉》,作《训纂》;箴莫善于《虞箴》,作《州箴》;赋莫深于《离骚》,反而广之;辞莫丽于相如,作《四赋》。皆斟酌其本,相与放依而驰骋云。’(《本传赞》)然则雄所造,盖无文不规橅前修,又不第《法言》、《太玄》然也。著述之体,至此一变。自东汉以下,士子竞以拟古著书相高,雄实开其先云。”
[2]苻朗比迹庄周:《晋书·载记·苻坚》附苻朗传记载,其为苻坚兄长之子,后南渡过江,善谈虚语玄,为东晋名士所不喜,后为王国宝所杀。著有《苻子》十篇,亦老、庄之流也。(www.daowen.com)
[3]范晔参踪贾谊:范晔《与诸侄孙书》记载其编撰《后汉书》时,“至于循吏以下及六夷诸序论,笔势纵放,实天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减(贾谊)《过秦论》。”
[4]貌同而心异:表面相同而涵义不同。
[5]谯周撰《古史考》:谯周,字允南,三国蜀巴西西充(今四川阆中县西南)人。精研《六经》,尤善书札。历仕蜀至中散大夫、光禄大夫。后因劝说刘禅投降有功,被曹魏封为阳城亭侯,累迁为散骑常侍。
[6]金行握纪:指司马氏的晋朝君临天下。金行:指晋朝。按古代五行德运说,晋属金尚白。参见《断限篇》“沈录金行”注。握纪:指帝王即位。
[7]旧物:指过去的典章制度。引申为帝王的基业。
[8]原注:考《竹书纪年》始达此义。而自古说《春秋》者,皆妄为解释也。
[9]五始:见《表历篇》“《传》包五始”注及《探赜篇》注。
[10]吴均《齐春秋》:注见《六家篇》“《左传》家”节。
[11]景慕者多:张《笺注》云:“《隋志》古史类自袁宏《后汉纪》以下至王劭《齐志》即著录有三十二部之多,盖皆依仿《左传》断代之编年史也。”
[12]恒公在齐遇害:《左传》桓公十八年记载,鲁桓公带着妻子文姜一起到齐国去,文姜和齐侯通奸,桓公责骂了他,最后,鲁桓公竟被齐侯派公子彭生杀死。
[13]“如”下六句:此为北魏太武帝南征,兵临彭城,北魏尚书李孝伯和宋守城官员安北长史、沛郡太守张畅的问答之辞。
[14]张舜徽《平议》:“此处所云三史,自指《史记》、《汉书》及《东观汉记》。所云五经,亦但谓《尚书》与《左氏春秋》耳。而为区分之曰,魏已前学三史,晋已降学五经,特就纪传、编年二体之书立言乃尔。至其他杂史之书犹多,则别有所承,不在此限。”
【集评】
李维桢《史通评释》评曰:“丘明既没,班马迭兴,奋鸿笔于西京,骋直词于东观者,代间有人,而寄人篱下、学步邯郸者,类皆貌同而心异者也。前之作者,旗正辙齐,后之擬者,旗靡辙乱。其有采篡前纪,分路扬镳,叙事有若化工,振响锵于金石,而以七宝庄严者,不多见也。至有虞预之窃王隐,法盛之假高平,风愈下矣。此庾季才所以固辞史职而不欲以汉之司马迁、魏之高堂隆自比也,诚畏其难也。”
郭孔延《史通评释》:“模拟一篇,考究精详,议论确当。苍梧之让守株之说,诸君不得辞矣。尝闻之《雕龙》曰:‘楚之骚文,矩式周人。汉之赋颂,影写楚词。’此模辞者也。《雕龙》曰:‘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此模意者也。模辞者,优孟学叔敖,言动敖也,衣冠敖也,而实非敖也;模意者,磁石引针,琥珀拾芥,铁石异类,珀芥异形而气相通也。故模辞者似,模意者真。”
浦起龙《史通通释》:“此篇所论,前论书法,后论笔法也。六朝著述,率趋模拟。子玄就彼风尚,析出形神两途,顿使仙凡立判。貌同心异,貌异心同,学古合离,秘方尽此。愚于左氏读贾辛适县,悟函、柳赠行体;读薳启疆对楚灵,识欧、苏论事诀。亦所谓貌异心同者乎?若六朝之拟汉,貌同而已。”
吕思勉《史通评》:“大抵放古不袭形迹,实至韩柳而后能然;六朝人之拟古,则专袭其形迹者,故刘氏深讥之也。此篇所讥,又可分为二科:一模拟古人之书法而失之者,如谯周《古史考》书李斯之死曰:‘秦杀其大夫。’……一为模拟古人之文字而失之者,如干宝《晋纪》之‘吴国既亡,江外忘亡’是也。”
张舜徽《平议》论《史记》模拟之妙:“史公著书自创新体,于群经无所胎袭。即使采用典坟,亦必以训诂代经文,译古书为今语。剪裁熔铸,成一家言。此其所以卓也!后来史家所以未易学步者,非由学力不逮,实才识限之耳。”
张舜徽《平议》论后世模拟《春秋》者:“知几此篇,道尽模拟著书之弊,曲当事理,可云通识!后世模拟《春秋》者,莫拙于欧阳修。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六云:‘欧阳公《五代史》自谓窃取《春秋》之义,然其病正在乎学《春秋》。如《唐废帝纪》:“清泰三年十一月丁酉,契丹立晋。”案《春秋》,卫人立晋。晋者,公子晋也。立者,立其人也。此纪石敬塘事,当云:“契丹立石敬塘为晋帝”方合史例。今乃袭用“立晋”之文,此《史通》所讥貌同而心异者。’钱氏此言,深中其病。而欧阳法古之迹,一至于此,真足令人发噱。其才识下于谯周,又已远矣。
关于《宋略》模拟《左传》书人名字之法,学者多有讨论。浦起龙《史通通释》曰:“《左传》叙一人名、封、字、谥,传中错出,读者苦之。必斟、牂、产、侨之为拟,窃谓非是。”刘咸炘《史通驳议》:“浦说是也。左氏赖有注耳。《宋略》所书,亦赖其文相接,人易推知,否则何由知为一名一字邪?”吕思勉《史通评》:“案此盖《左氏》之作,由于裒集旧文,其叙一事之辞,初不出一人之手,昔人于文字不甚注意,故未曾刊改,使归一律也。此虽在当时为人人所知,不为大害;然究系古人之疏,并此而欲效之,诚可谓誉《左》成癖,抑亦不免貌同心异之讥矣。惟《左氏》叙事简而且明,诚有独绝古今者,奉为史家文字之准的,诚不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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