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习 第十八
【题解】本篇讨论史书对前人的种种因袭现象。历史在发展,史书也应当变动不居,刘氏对此提出了因俗随时的原则。但历代史书有不少违背这一原则的现象:如《史记》因习《春秋》称诸侯的死为卒而不是薨;《汉书》因习《史记》,称汉高祖为“沛公”、“汉王”;前人称“今”,事过百年后《汉书》和《高士传》仍称“今”;臧荣绪《晋书》和梁朝《通史》对前人的错误记载以讹传讹;唐修《隋书》因习前代对历史人物的错误评价等。本文有些观点受到后人的重视,如阮孝绪《七录》把偏伪政权的国史分出,题为“伪史”,《隋书·经籍志》因习这一做法,改题为“霸史”。刘氏认为对此不应当进行机械的因习,还应该把历代偏伪政权的史书全部收录。这一意见被后人采纳,《宋史·艺文志》“霸史”类著作便收录《越绝书》、《吴越春秋》等,《四库全书》和《清史稿》“载记”类也有相似的处理,这可能都受到刘氏的影响。
盖闻三王各异礼,五帝不同乐,故传称因俗,《易》贵随时。况史书者,记事之言耳。夫事有贸迁,而言无变革,此所谓胶柱而调瑟,刻船以求剑也。◎浦云:领起随时变通大意,反对“因”字。
古者诸侯曰薨,卿大夫曰卒。故《左氏传》称楚邓曼曰:“王薨于行,国之福也。”庄四。[1]又郑子产曰:“文、襄之伯,君薨,大夫吊。”昭三。[2]即其证也。◎纪云:此是小节,然指出亦是不合古礼处。案夫子修《春秋》,实用斯义。而诸国皆卒,鲁独称薨者,此略外别内之旨也。马迁《史记》西伯已下,与诸列国王侯,谓诸世家。凡有薨者,同加卒称,此岂略外别内邪?何贬薨而书卒也?[3]◎浦云:此节指迁《史》书卒误因之失。
盖著鲁史者,不谓其邦为鲁国;撰周书者,不呼其上曰周王。如《史记》者,事总古今,势无主客,故言及汉祖,多为汉王,斯亦未为累也。班氏既分裂《史记》,定名《汉书》,至于述高祖为公、王之时,皆不除“沛”、“汉”之字。凡有异方降款者,以“归汉”为文。肇自班《书》,首为此失;迄于仲豫,荀悦字。仍踵厥非。积习相传,曾无先觉者矣。◎浦云:此节指班、荀二史沛、汉误因之失。
又《史记·陈涉世家》称其子孙至今血食。《汉书》复有《涉传》,乃具载迁文。案迁之言“今”,实孝武之世也;固之言“今”,当孝明之世也。事出百年,语同一理。即如是,岂陈氏苗裔祚流东京者乎?斯必不然。《汉书》又云:“严君平既卒,蜀人至今称之。”皇甫谧全录斯语,载于《高士传》。夫孟坚、士安,年代悬隔,“至今”之说,岂可同云?夫班之习马,其非既如彼;谧之承固,其失又如此。迷而不悟,奚其甚乎?◎浦云:此节指固、谧二书误因“今”字之失。
何法盛《中兴书·刘隗录》称其议狱事具《刑法志》,依检志内,了无其说。既而臧氏荣绪。《晋书》、梁朝《通史》,于大连刘隗字。之传,[4]并有斯言,志亦无文,传仍虚述。此又不精之咎,同于玄晏也。◎浦云:此节言何《书》既脱志事于前,臧、《通》二书,因仍其误于后也。
寻班、马之为列传,皆具编其人姓名,如行状尤相似者,则共归一称,若《刺客》、《日者》、《儒林》、《循吏》是也。刘咸炘《驳议》:“史之立汇传,盖事重于人,章君论之明矣,岂因行状相似,乃标品类乎?”范晔既移题目于传首,列姓名于卷中,卷中,谓传中也。而犹于列传之下,注为列女、高隐等目。苟姓名既书,题目又显,是则邓禹、寇恂之首,当署为公辅者矣;[5]岑彭、吴汉之前,当标为将帅者矣。[6]触类而长,实繁其徒,何止《列女》、《孝子》、《高隐》、《独行》而已。◎浦云:此节指范史既用司马标类之例,而又添列姓名,则因而不因矣。●此与《题目》篇后幅意同,其论太泥。
魏收著书,标榜南国,桓、刘诸族,咸曰“岛夷”。是则自江而东,尽为卉服之地。[7]至于刘昶、沈文秀等传,叙其爵里,则不异诸华。[8]岂有君臣共国,父子同姓,阖闾、季札,便致土风之殊;[9]二句顶父子。孙策、虞翻,乃成夷夏之隔。[10]二句顶君臣。求诸往例,所未闻也。◎浦云:此节指魏收例斥南朝为岛夷,至如南士来归等传,并且不能自因矣。
当晋宅江、淮,实膺正朔,嫉彼群雄,称为僭盗。故阮氏孝绪。《七录》,以田、范、裴、段诸记,刘、石、苻、姚等书,别创一名,题为“伪史”。[11]及隋氏受命,海内为家,国靡爱憎,人无彼我;而世有撰《隋书·经籍志》者,其流别群书,还依阮录。案国之有伪,其来尚矣。如杜宇作帝,勾践称王,[12]孙权建鼎峙之业,萧詧为附庸之主。而扬雄撰《蜀纪》,子贡著《越绝》,虞裁《江表传》,蔡述《后梁史》。[13]考斯众作,咸是伪书,自可类聚相从,合成一部,何止取东晋一世十有六家而已乎?◎浦云:此节“伪史”二字,只当“偏纪”二字用。古近偏纪,皆可依类同编。而《隋志》泥定晋人遗录,专收刘、石等书,是亦滞于因袭,而不知适变者。
夫王室将崩,霸图云构,必有忠臣义士,捐生殉节。若乃韦、耿谋诛曹武,钦、诞问罪马文,司马昭。[14]而魏、晋史臣书之曰贼,此乃迫于当世,难以直言。至如荀济、元瑾兰摧于孝靖之末,王谦、尉迥玉折于宇文之季,[15]而李百药。刊齐史,颜师古。述隋篇,[16]时无逼畏,事须矫枉,而皆仍旧不改,谓数君为叛逆。书事如此,褒贬何施?◎浦云:此节言胜国拒命之士,兴代被以恶名,后来修史,应申其节,李、颜辈因仍曲笔,大非也。●条驳止此,已下总结。
昔汉代有修奏记于其府者,遂盗葛龚所作而进之;[17]既具录他文,不知改易名姓,时人谓之曰:“作奏虽工,宜去葛龚。”及邯郸氏撰《笑林》,载之以为口实。[18]嗟乎!历观自古,此类尤多,其有宜去而不去者,岂直葛龚而已!何事于斯,独致解颐之诮也。[19]凡为史者,苟能识事详审,措辞精密,举一隅以三隅反,告诸往而知诸来,斯庶几可以无大过矣。
【注释】
[1]王薨于行,国之福也:见《左传》庄公四年。时楚武王将伐随国而心荡,故邓曼叹“王禄尽矣”,如果死在路上,也要比死在敌人之手好,所以说是“国之福也”。
[2]“又郑”四句:载《左传》昭公三年。此为郑国游吉到晋国为少姜送葬时说的话,刘知几误作子产。
[3]张舜徽《史通平议》:“上世习俗淳朴,大抵共名多而专名少。……至周尚文,乃有薨、卒之殊号……有时不分尊卑,亦皆得同言卒矣。盖卒者,人死之通称也。况《太史公书》事总古今,势无主客,其书西伯以下与诸列国王侯之死同被卒称,未为大误。
[4]刘隗:字大连,曾任东晋从事中郎、丞相司直等官,掌刑狱。
[5]邓禹、寇恂:皆为汉光武帝刘秀的辅佐之臣。邓字仲华,南阳新野(今属河南)人,在刘秀扫灭绿林、赤眉起义军的过程中起过很大的作用,东汉建立后,受封为高密侯,明帝时,进封太傅。寇恂,字子冀,上谷昌平(今属北京)人,在刘秀平定天下的战争中积极出谋划策,筹措粮饷,甚受重用。时人认为有宰相器。
[6]岑彭、吴汉:皆为汉光武帝时著名将帅。岑彭,字君然,南阳(今属河南)人,曾官刺奸大将军,东汉建立后,封廷尉行大将军事,初以功封建策侯,东汉建立,封为大司马。
[7]卉服:草所制作的衣服。
[8]刘昶:字休道,南朝宋文帝刘义隆第九子,投降北魏,北魏封其为丹阳王。沈文秀:字仲远,先为南朝宋臣,后投降并仕于魏。原注:刘昶等传皆云:丹徒县人也。《沈文秀》等传则云:吴兴武康人。
[9]吴王阖闾,是春秋末期的各诸侯国的霸主。季札,吴王寿梦之子,有贤名,吴人多次要推为君主,皆不受。阖闾是季札长兄诸樊之子。(www.daowen.com)
[10]虞翻:孙策曾任东汉讨逆将军,时虞为其功曹,后吴建立政权,虞翻又仕吴为骑都尉。
[11]阮孝绪《七录》,首创“伪史部”子目,著录有关非正统政权的史书,为后之目录书所继承。田融所撰记载石氏后赵政权史事的《赵书》,范亨所撰记载慕容氏前燕政权史事的《燕书》,裴景仁所撰记载苻氏前秦政权史事的《秦记》,段龟龙所撰记载后凉吕光史事的《凉记》。刘、石、苻、姚:即十六国中的前赵刘氏、后赵石氏、前秦苻氏、后秦姚氏,此用以指代所有十六国政权。
[12]杜宇作帝:战国时期,七国称王,杜宇在蜀称帝,号望帝。后因其相鳖冷治水有功,于是将帝位禅让给他,自己隐去,传说化为杜鹃。勾践本为越王,为吴王阖闾所败,卧薪尝胆,消灭了吴国,并与齐、晋会盟,东方诸侯尊之为霸主。
[13]《隋志》、两唐志均著录扬雄《蜀王本纪》一卷。今传本《蜀王本纪》疑为唐宋间伪作。《隋志》史部杂史类录著《越绝志》十六卷,子贡撰,内容为记叙古越国兴亡之原委。虞溥:字允源,西晋高平昌邑(今属山东金乡)人。官鄱阳内史,大兴文教。著有《江表传》二卷,今佚。蔡允恭:唐荆州江陵(今属湖北)人,仕隋为著作佐郎。唐贞观初,任太子洗马。其父大业,曾任后梁左民尚书,故允恭撰《后梁春秋》,述萧詧建于江陵之后梁政权事。
[14]汉末建安二十三年(218),少府耿纪、丞相司直韦晃起兵企图诛杀曹操,事败,诛三族。三国魏扬州刺史文钦字仲若,因对司马懿有怨愤,与毋丘俭假称圣旨,发兵向大将军司马昭问罪,被司马昭击败。文钦逃亡到吴国,被任为镇北将军。三国魏诸葛诞,字公休。司马师东征,命他督军向寿春。诞因见王凌、毋丘俭等连接被杀,恐惧不安,于是反叛。司马昭亲自率兵征讨,诞兵败被杀。
[15]孝静帝武定五年(547),尚书祠部郎中元瑾、梁降人荀济等人企图谋害权势日盛的高澄,事败被诛。三年后,高澄之弟高洋废孝静帝而建国北齐。北周末年,隋高祖杨坚总揽大权。益州总管王谦、相州总管尉迟迥等相继起兵讨伐杨坚,被杀。
[16]李刊齐史:指李延寿著《北史》中之齐史部分。颜述隋篇:指颜师古参加撰著的《隋书》。颜师古,名籀,长安万年(今陕西长安)人。博览群书,通晓训诂,所撰五礼,为时所服。曾参加《隋书》纪传的编撰。
[17]葛龚:字元甫,梁国宁陵(今属河南)人,汉和帝时,为擅长应用文而知名于当时。
[18]邯郸淳:淳,一名竺,字子叔,博学能文。三国魏黄初初,为博
士给事中。撰《笑林》三卷,历载古今可笑之事。
[19]解颐:开颜欢笑。
【集评】
李维桢《史通评释》评曰:“史之为体,辨而核、博而裁者也。马、班,其史之最者也。君、臣皆卒,既昧尊卑之等;沛、汉不除,更暗今古之殊。况仲豫、士安,非失踵习;蔚宗、法胜,虚赘相传,下而魏随诸书,褒贬失实,风斯替矣。”
浦起龙《史通通释》:“本篇‘因’字,该义不同。有在昔为是,而在后因之则非者;有前人既疏,而后人因之仍误者;有因往例,而不尽因者;有自为例,而不自因者;有当代书例则然,而后代不必因、不当因者。条分乃晰,混举则蒙。”
浦起龙《史通通释》:“伪史一节,猝难会悟。议者大率于十六国史牢执‘伪’字,于《越绝书》牢执‘子贡作’三字,遂生多少惊疑。愚初亦锲舟以求,不能洒脱。至第三易稿,乃始悟刘之意不过曰:凡方隅偏据之史,皆可收归一门。语最平直也。盖东晋之十六国,正如残唐之十国也。考《宋史·艺文志》,于史类之末,分置霸史一门……以是知子玄所言,早为《宋史》辟其藩篱也。”
刘咸炘《史通驳议》驳正知几、浦氏伪史之论:“此未通观《隋志》之体。《隋志》名纪传为正史,名编年为古史,非二体者皆名为杂史,其割据之史自用纪传、编年者不便入于正史,故别名为伪史,伪史者,僭伪之书,用正史之体者也,非谓偏纪也。若偏方之史,如知几缩聚扬雄《蜀纪》、自贡《越绝》、虞氏《姜标传》、蔡氏《后梁史》,此皆以中朝人而编述僭伪,以后世人而追录前代,且其体自是杂史,非伪书用纪传之例。伪者别于正之名,以其为僭,故名之曰伪,岂概谓偏记邪?知几意鄙时人,妄讥《隋志》。浦氏随声附和,谓《宋·艺文志》立霸史一门收《越绝》以下,为子玄所开,不知《宋志》之云霸史乃是专收偏记,与《隋志》迥乎不同,后世目录家沿之,遂成支赘,而混体别矣,详见《续校雠通义》。”
关于班、荀二史沛、汉问题,浦起龙《史通通释》:“《魏志·武纪》,起事之时,直书太祖。至建安初,封武平侯,改书公。二十一年进爵魏王,遂书王。凡公、王之上,皆不安‘魏’字。刘盖准此立论也。”黄叔琳《史通训故补》:“封沛则称沛公,封汉则为汉王,逮混一天下则称帝称上,此史家定法也。若为公王之时而除沛、汉之字,将但曰公曰王,则文义不惬,帝王尊号又不得豫(预)加,请问宜何如称?公与王尚非定名,则沛、汉之字,必不可少矣。”张舜徽《平议》:“知几所云‘事总古今,势无主客’八字,精核之至!可以窥见《太史公书》之全体大用矣。……述高祖初起事时,则称‘刘季’;得沛后,称‘沛公’;王汉后,称‘汉王’;即帝位,则称‘上’。此乃史家据实直书之法,班书沿之,未为大误。”
吕思勉《史通评》:“此篇所论,有宜矫正者三端:古代通名少而专名多,后世则通名行而专名废……崩、薨、卒、不禄等别,后世业已无之;史家之作,亦已今言述古事可耳,何必更用古代之名?且古史之以薨、卒别内外者,亦惟《春秋》为然,他书初未必尔;史公之书,多本旧记,安知一例书卒,非其所据者如是乎?又古人著书,多直录他人之辞,既不加以改削,使之如自己出;亦不明其出于何书,以其时书少,人人知之,不至误会也。《班史》专撰汉事,而不除《史记》沛汉之文;袭录《陈涉世家》而仍其‘至今血食’之语,即由于此。此自古今文例不同,未可以后世之见訾议古人也。又异族荐食上国,实与同族割据者殊料,事既不同,文宜有异。晋人目刘、石等为伪史,未可厚非。特十六国中,亦有仍为汉族者,理宜加以分别,方为尽善。”
张舜徽《平议》论陈胜血食:“《史记·陈涉世家》但云:‘高祖时为陈涉置守冢三十家,砀至今血食。’无‘子孙’二字……谓砀邑之人岁时祭祀之不绝也。知几此处益以‘子孙’二字,非特与原文不符,且辞意亦不可通矣。班固为《陈胜传》则云:‘高祖时,为胜置守冢于砀,至今血食。王莽败,乃绝。’亦无‘子孙’二字。班氏虽仍旧文,有至今血食一语,而其下已续以‘王莽败乃绝’五字,后人读之自明。殆未有复疑其祭祀之典,延至东京而未绝者,知几误矣。”
张舜徽《平议》论伪史名目之因习:“伪史之目,实与正史而立。阮孝绪《七录·纪传录》分类十二,一曰国史,七曰伪史,虽不列正史之名,然孝绪撰有《正史削繁》九十四卷,见载于《隋书·经籍志·杂史类》。盖其所谓正史,即《七录》中之国史也。唐修《隋志》改伪史为霸史,不得谓全依阮《录》也。且霸史类著录之书,尚有《吐谷浑记》、《天启纪》诸种,又不得谓止取东晋一世十有六家而已也。顾伪霸之名,均甚不经。重内轻外,虽存夷夏之防;而尊此抑彼,已失是非之准。其后《四库总目》沿《东观汉记》、《晋书》之例改题载记,虽视伪霸为允,而可录之书已不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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