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限 第十二
【题解】纪传体分为通史和断代史,由于历史本身的延续性,撰写纪传体断代史便涉及到材料的上、下界限问题,这就是断限。本文批评了不合断限体例的现象:如《汉书》的表志尤其是《古今人表》超出汉代范畴,沈约《宋书》和唐修《隋书》的志也是如此,这是断代史的时间断限问题;再如本朝人才能入本朝史,而董卓等不是曹魏时人,不宜列入《三国志·魏志》;再如一政权之事才能入一政权之史,而魏收把年代不相接、地域不相邻的政权都列入《魏书》。刘知几认为断限的原则是简省,前史记载的材料后史就不必再述,但《汉书·地理志》“全写《禹贡》”,异域种族之书历代多有重复的记载,这都是画蛇添足。撰写断代史势必要探讨收录史料的范围问题,刘知几在此提出了一个中肯的编撰原则。不过,从保存史料的角度来看,沈约《宋书》和唐修《隋书》正是因为突破了断限的束缚,分别能补充魏晋和南北朝史书无志的缺憾,所以后世不少学者认为刘知几不该对它们进行指责。
夫书之立约,其来尚矣。如尼父之定《虞书》也,以舜为始,而云“粤若稽古帝尧”;[1]丘明之传鲁史也,以隐为先,而云“惠公元妃孟子”。[2]此皆正其疆里,开其首端。因有沿革,遂相交互,事势当然,非为滥轶也。◎浦云:篇首标意,言代有定限,但交关处须相涉耳。过此已往,可谓狂简不知所裁者焉。[3]◎浦云:二句转局。
夫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若《汉书》之立表志,班传除沿袭《史记》二、三篇外,皆无越限,故单言表志。其殆侵官离局者乎?[4]◎浦云:提出《汉书》断限不清来。断代自班始,故首及之。考其滥觞所出,起于司马氏。案马《记》以史制名,班《书》持汉标目。《史记》者,载数千年之事,无所不容;《汉书》者,纪十二帝之时,有限斯极。固既分迁之记,判其去取,纪传所存,唯留汉日;表志所录,乃尽犧年,举一反三,岂宜若是?胶柱调瑟,不亦谬欤![5]但固之踳驳,既往不谏,[6]而后之作者,咸习其迷。《宋史》则上括魏朝,曹魏。《隋书》则仰包梁代。[7]求其所书之事,得十一于千百。一成其例,莫之敢移;永言其理,可为叹息!◎浦云:此言宋、隋二志越限之非,虽所侵无几,而例已不清矣。●当与《正史》篇互参。此议彼叙,此论限,彼原史也。而彼篇举《隋》不举《宋》,合此可知史志无缺。
当魏武乘时拨乱,电扫群雄,锋镝之所交,网罗之所及者,盖唯二袁、刘、刘表。吕而已。[8]若进鸩行弑,燃脐就戮,[9]总关王室,谓汉。不涉霸图,谓曹。而陈寿《国志》引居传首。夫汉之董卓,犹秦之赵高,昔车令赵高。之诛,既不列于《汉史》,何太师董卓。之毙,遂独刊于《魏书》乎?兼复臧洪、陶谦、刘虞、孙公孙。瓒生于季末,自相吞噬。[10]其于曹氏也,非唯理异犬牙,固亦事同风马。汉典《后汉书》。所具,而魏册《三国志·魏志》。仍编,岂非流宕忘归,迷而不悟者也?◎浦云:此下就纪传言。董、臧诸人,《魏志》皆阑入传首,是更不明断限者也。
亦有一代之史,上下相交,若已见他记,则无宜重述。故子婴降沛,其详取验于《秦纪》;[11]伯符孙策字。死汉,其事断入于《吴书》。[12]沈录金行,上羁刘主;魏刊水运,下列高王。[13]唯蜀与齐各有国史,越次而载,孰曰攸宜?◎浦云:此指沈约、魏收二书,言晋连蜀汉,魏逮高齐,犹汉之前婴后策耳。约书无考。如收之推隆献、武,似作齐纪者然,虽不别立篇目,可以越限律之矣。
自五胡称制,四海殊宅。江左既承正朔,斥彼魏胡,胡兼五胡言也。故氐、羌有录,索虏成传。[14]魏本出于杂种,窃亦自号真君。[15]其史党附本朝,思欲凌驾前作,遂乃南笼典午,传收东晋。北吞诸伪,匈奴、羯、徒河、氐、羌等。比于群盗,尽入传中。[16]但当有晋元、明二帝。之时,中原秦、氐符、羌姚。赵匈刘、羯石。之代,[17]并在魏前。元氏膜拜稽首,自同臣妾,其时尚微。而反列之于传,何厚颜之甚邪!又张、寔。李雄。诸姓,据有凉、蜀,其于魏也,校年则前后不接,论地则参商有殊,何预魏氏而横加编载?[18]◎浦云:此痛斥《魏书》越载东晋及十六国也。晚出称尊,跨压往代,徒增可丑。
夫《尚书》者,七经之冠冕,百氏之襟袖。凡学者必先精此书,次览群籍。譬夫行不由径,非所闻焉。修国史者,若旁采异闻,用成博物,斯则可矣。如班《书·地理志》,首全写《禹贡》一篇。降为后书,持续前史。盖以水济水,床上施床,徒有其烦,竟无其用,岂非惑乎?昔春秋诸国,赋诗见意,《左氏》所载,唯录章名。如地理为书,论自古风俗,至于夏世,宜云《禹贡》已详,何必重述古文,益其辞费也?◎浦云:复驳《汉志·地理》全写《禹贡》,此更溢出断限外矣,故推类列后。
若夷狄本系,种落所兴。北貊起自淳维,南蛮出于槃瓠,高句丽以鳖桥获济,吐谷浑因马斗徙居。[19]诸如此说,求之历代,何书不有?而作之者曾不知前撰已著,后修宜辍,遂乃百世相传,一字无改。盖骈指在手,不加力于千钧;附赘居身,非广形于七尺。为史之体,有若于斯,苟滥引它事,丰其部帙,以此称博,异乎吾党所闻。◎浦云:此更推到外域种系久载前史者,后史不知裁限,全录旧文,尤为骈赘也。
陆士衡有云:“虽有爱而必捐。”语见《文赋》。善哉斯言,可谓达作者之致矣。夫能明彼断限,定其折中,历选自古,唯萧子显近诸。然必谓都无其累,则吾未之许也。
【注释】
[1]《虞书》:即《虞夏书》,《尚书》中的一部分,包括《尧典》、《皋陶谟》、《禹贡》等篇。“以舜为始”:《尚书》历来被认为是夏、商、周之史,陈汉章《补释》认为当以“夏为始”;张《笺注》认为刘知几此处并非针对全部的《尚书》,乃单指《虞书》而言,《虞夏书》中包含虞舜的事迹,故刘知几称“以舜为始”。“粤若稽古帝尧”:《尚书·尧典》的篇首句,意思是考察古代的帝尧。粤若:发语词。
[2]“以隐”二句:《春秋》记事起自鲁隐公元年(前722),《左传》在隐公元年之前先述隐公之父惠公、嫡母孟子卒,继室声子生隐公等事。
[3]狂简不知所裁:指粗率简单而不知道节制,语出《论语·公冶长》。
[4]侵官:谓超越职权范围,侵犯别人掌管之事。离局:离开自己的职守。
[5]胶柱调瑟:意谓死守成规,不知通变。
[6]踳驳:杂乱。既往不谏:过去的事情已无法挽回,语出《论语·微子》。
[7]“《宋史》则上括魏朝”:指沈约《宋书》的志多有述魏晋事者,《志序》云:“《魏书》阙志,自魏至宋,宜入今书。”“《隋书》则仰包梁代”:唐初修《隋书》,因当时南朝梁、陈、北朝齐、周等史皆无志,故令于志宁、李淳风等人修《五代史志》,编入《隋书》。刘知几认为不合体例,就保存史料来看,厥功甚伟。
[9]进鸩行弑:指董卓用鸩酒毒害东汉少帝刘辩。燃脐就戮:董卓被杀后,暴尸于市,刑者在他脐上放上灯芯,燃烧其体内的脂肪,火数日方熄。
[10]臧洪:汉末琅琊太守张超的功曹,曹操攻打张超,臧洪因袁绍拒绝求救而结怨,后为袁绍所杀。陶谦:汉末为徐州刺史,参与镇压黄巾军,后为曹操所杀。刘虞:汉末任幽州牧,董卓擅权时,袁绍曾企图拥立他来抵抗董卓,刘虞不许,后为公孙瓒所杀。孙瓒:即公孙瓒,初任辽东啄令,屡为乌桓族所败。后杀刘虞,虞之部将联合袁绍将其杀死。四人《后汉书》皆有传,《三国志》又为臧洪、陶谦和公孙瓒立传,而刘虞的事迹又多见于《公孙瓒传》中,所以刘知几云“汉典所具,魏册仍编”。
[11]子婴降沛:赵高迫于秦末起义军的压力,杀死二世,改立其兄子子婴为秦王。沛公(刘邦)攻至咸阳西南的霸上,子婴被迫投降。此事详细记载于《史记·秦始皇本纪》,《高祖本纪》虽也有记载,但很简略。
[12]伯符死汉:孙策字伯符,汉末时割据江东,初依袁术,后附曹操。建安五年(200),曹操与袁绍战于官渡,孙策密谋袭击许昌以迎汉帝,军未发而被暗杀。孙策死于汉代,其事不载《后汉书》,却载于《三国志·吴书》。(www.daowen.com)
[13]“沈录金行,上羁刘主”:指沈约撰《晋书》却记录蜀汉之主。金行:指晋朝,五行德运说认为晋为金德尚白。《梁书》本传记载沈约撰《晋书》一百一十卷,唐初已亡佚,可能蜀汉亡于司马氏,因此沈约撰《晋书》不得不有所涉及。“魏刊水运,下列高王”:指魏收撰写《魏书》却记载北齐高欢、高澄、高洋等事迹。按照五行德运说,元魏为水德。
[14]氐、羌有录:北朝十六国中,氐族所建国家有前秦、后凉、后赵,羌族所建国家有后秦。《南齐书·氐羌传》和《宋书·氐胡传》记载其事。索虏成传:《宋书》有《索虏传》记载北魏事。因北方民族多编发为辫,故以索称。
[15]自号真君:公元440年,北魏世祖太武帝拓跋焘改年号为“太平真君”。
[16]南笼典午:指魏收《魏书》列有《僭晋司马睿传》等记载东晋诸帝事迹。典午:指晋朝。晋朝皇帝为司马氏,司、典都是掌管的意思,意义相同,马配天干地支为午,故司马可称为典午。诸伪:指北方除元魏之外的其他少数民族政权,《魏书》皆有传。
[17]氐族苻氏所建前秦政权,匈奴刘氏所建的前赵政权,羯族石氏所建的后赵政权,其立国时间和东晋元帝(317—322)、明帝(323—325)时代相当。
[18]本句指北魏386建国,都平城(山西大同),和前梁、成汉政权在时间、地域上都不相干,魏收《魏书》却置《私署凉州张寔列传》、《賨李雄列传》。张、李诸姓:张指汉族人张寔,占据凉州建立前梁政权(314—376);李指益州賨人李雄,其父李势占据成都建立成汉政权(303—347)。参商:二十八宿中的两宿,不会同时出现,故比喻不能见面或毫不相干。
[19]北貊:古代中原地区对北方少数民族的诬蔑性称呼,此指匈奴。《史记·匈奴传》:“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汉书·匈奴传》全录《史记》。南蛮:古代中原地区对南方少数民族的诬蔑性称呼。传说高辛氏曾把女儿许配给他的爱犬盘瓠,子孙繁衍,即为南蛮。见《后汉书·南蛮传》,《南史·夷貊传赞》有类似记载。高丽:传说高丽之祖朱蒙是其母因日光照耀受孕而生,因其非人所生,因此遭到追杀。朱蒙逃命途中为大河阻挡,鱼鳖浮出为之搭桥,遂得渡河,至纥升骨城定居,号高句丽。《魏书·高句丽传》有记载,《隋书·东夷·高丽传》所载略同。吐谷:传说辽东鲜卑族人奕洛韩有二子,长名吐谷浑,次名若洛廆,各自建成部落。廆因二部落之马相斗而大怒,吐谷浑于是远走阴山,称慕容氏。见《宋书·鲜卑吐谷浑传》,《魏书》所载略同。
【集评】
李维桢《史通评释》评曰:“史者为体,虽欲靡巧尚直,而神思不得直,虽欲去浮尚意,而典故不得遗。或事在目前,而征之千载;或人在此地,而干涉邻邦。岂得断限如居梼机于域外,判玄圃于弱水哉。但不宜头上安头,以犯重复之病。”
郭孔延《史通评释》:“《高纪》不书子婴,沛公何以入关中?是武成可以捐独夫也。《魏书》不序高欢,神武何以传文襄,是《汉书》可以置阿瞒也。故断限者,例也。《汉志》尽牺年、书禹贡,诚为太滥,若《高纪》不书子婴,《魏书》不序高欢,未见其可。晋称魏为索虏,魏称宋为岛夷,彼此互排,犹可言也。第元氏未君,而传东晋、秦、燕,魏起北虏而编张凉、李蜀,冠履颠倒,马牛参商,信有如子玄所云厚颜矣。”
关于《三国志》断限问题,黄叔琳《史通训故补》云:“操兵以诛卓为名,安得谓‘太师之毙’?不当刊于《魏书》。臧洪怨操特深,陶谦袭杀操父,何谓与同风马?”刘咸炘《驳议》:“董卓、公孙瓒之于曹,正如陈涉之于汉,陶谦亦曹所胜,皆非不当书。惟臧洪滥耳。刘虞则陈《志》本无也。”
浦起龙《史通通释》:“国史纪传为正,纪传断代为正。刘子频频提阐,是其截断众流句。故首于《史记》外,别立《汉书》家,此于条目后亟缀《断限》篇也。向者极表班书,今者首纠越限,向以标法式,今为辨封畛,有相济,无相背也。”
浦起龙《史通通释》:“评者云:《高纪》不书子婴,《魏书》不序高欢,未见其可。此误解也。《班书·高纪》显带子婴,刘非不见,刘但谓不复为婴立纪耳。魏收铨叙献、武,崇饰其词,非所施于臣子。刘氏以为几同齐纪,无复限制耳,岂谓上下交涉处不复及之耶?又有以董卓、臧、陶皆非与操无因,而讥刘说为过者,亦时误解,与前评正同。《卢循传》不入《宋》,《黄巢传》不入《梁》,讵曰疏脱。”
纪昀《史通削繁》云:“此篇议论特精切,故王闻修四六法海取之。”
刘咸炘《史通驳议》:“《宋志》乃因魏、晋无志而补之,《隋志》本名《五代史志》,非专为隋作,外篇叙之甚明,何为枉责乎?”
刘咸炘《史通驳议》论前史所缺后史当补为史书常例,不可讥之失断限之义:“知几之见本囿于断代,此篇尤见其短长。引绳一切是其所长,不许通变是其所短。前书所阙后书当补乃史家常例,班之志、表多补马缺,不可谓非。即《货殖》一传亦非逾越,全祖望已辨之,见《汉书知意》。”刘咸炘又引章学诚《丙辰札记》云:“王伯厚云:‘《陶渊明诔》称有晋征士,《南史》不应立传。’何屺瞻云:‘卒于宋代,立传何妨。’余谓二君俱未识史家补传之例也。凡前史所缺,后史皆得补之,《宋史·唐六臣传》褒贬虽各有取,而例自善也,岂特传可补?志、表之属,苟为前史所阙,后史亦当补之,如唐人修《隋书》而别修《五代史志》,后人取以附入《隋书》,今人直称为《隋书》志异。然唐人修《隋书》时,《五代志》并入《隋书》,义无不可,序例申明其故可也。《班史·地理》上追《禹贡》、《职方》,《五行》详备《春秋》详异,皆补马之缺也。”
吕思勉《史通评》:“断限即范围之谓。史事前后衔接,而作史必有范围,抽刀断流,允当非易,此篇即论其法。”
吕思勉《史通评》:“史家记事必求完备。董卓与汉末群雄,虽若与魏武无涉,然魏武为戢定汉乱之人,略此诸人,即汉末之乱象不明,魏武之功业,亦不能睹其全矣。陈寿既非兼修《后汉书》之人,其修《三国志》亦非承接某一家之汉史而作,于此诸人安得而略乎!刘氏之论,似谨严而实非也。”
吕思勉《史通评》:“《汉书》表、志为未成之稿,已见《表历》篇评,断限失宜,未可为班氏咎;又古人著述,采自他人者多直录原文不加删削,当时文字,体例如此;《地理志》论风俗之文,盖出刘向、朱赣,而作志者从而录之,亦遵当时文例而行,亦未可议其失也。”
张舜徽《史通平议》论不必泥于断限:“章学诚《丙辰箚记》曰:‘凡前史所阙,后史皆得补之。如唐人修《隋书》,而别修《五代史志》。后人取以附入《隋书》,今人直称为《隋书志》矣。然唐人修《隋书》时,《五代志》并入《隋书》,义无不可,序例申明其故可也。班史《地理》,上追《禹贡》、《职方》;《五行》详备春秋祥异;皆补马之缺也。’章氏此论甚通!推之《后汉》、《三国》无志,今读《宋书》诸志,即足以补范、陈两家之阙。犹之《隋书》诸志,可补《南北史》之阙,在学者心知其意而善读之耳。如徒规规于断限之义,则失古人所以拾遗补艺之意。”
张舜徽《史通平议》论嬗代之际断限之难:“断代之史,每值两朝嬗代之时,重复在所难免,此郑樵、章学诚所为力主修辑通史也。郑氏之言曰:‘语其同者,则纪而复纪,一帝而有数纪。传而复传,一人而有数传。’(《通志总序》)章氏之言曰:‘夫鼎革之际,人物事实同出并见。胜国亡征,新王兴瑞,即一事也。前朝草窃,新主前驱,即一人也。董卓、吕布,范、陈各为立传;禅位册诏,梁陈并载全文;所谓复也。’(《文史通义·释通》)大抵断代为书,其弊势必至此。知几徒病诸史叙事传人迭见互出,而不推寻所以致病之由,故持论自易流于偏激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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