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言 第三[2]
【题解】本篇讨论纪传体史书如何记载人物言论的问题。纪传体史书不仅要完整地记录人物的事迹,也需要记载他的言论。上古史书中记言和记事是分开的,《尚书》记言而《春秋》记事。《左传》开始把言和事结合起来,由于它是编年体,人物的言论就事而发,没有长篇大论。而后代的纪传体史书在叙述人物言行时,常常插入大段的言论,甚至有些列传几乎全篇都是传主的言论,而没有什么事迹。对此,刘知几认为应当发挥纪传体分类记述的优势,在纪、传、表、志之外,专列“书”类,收录帝王的制册和大臣的章表诗赋等。这在当时是一个很好的建议,但隋唐以后文辞日繁,即使设立“书”类也难以容纳。不过,刘氏强调随时变易史书编撰的体例,体现了他勇于变革的精神。
古者言为《尚书》,事为《春秋》,◎郭云:分事与言,甚精当。左右二史,分尸其职。[1]盖桓、文作霸,纠合同盟,春秋之时,事之大者也,而《尚书》阙纪;[2]秦师败绩,缪公诫誓,《尚书》之中,言之大者也,而《春秋》靡录。[3]此则言、事有别,断可知矣。◎浦云:泥古太甚,于《尚书》家已论之。◎浦云:首节推原记事、记言,古体本不相合,以引下文。刘咸炘:《尚书》、《春秋》互有详略,自是年历、别记之殊,非言事之别也。
逮左氏为书,不遵古法,言之与事,同在传中。然而言事相兼,烦省合理,故使读者寻绎不倦,览讽忘疲。[5]◎郭云:兼事与言,亦变体。◎浦云:至左氏,则言、事两收矣。然非传体,无隔越之患,其势自可兼行也。此上下转递之文。至于《史》、《汉》则不然,凡所包举,务存恢博,文辞入记,繁富为多。[6]是以贾谊、晁错、董仲舒、东方朔等传,唯止录言,罕逢载事。[7]◎浦云:自此归到纪传,约举专载文辞之篇,以发论断。夫方述一事,得其纪纲,而隔以大篇,分其次序。遂令披阅之者,有所懵然。◎黄叔琳:此诚病之。后史相承,不改其辙,交错纷扰,古今是同。◎浦云:承上,言以长篇夹入叙事中,阅者苦之,逼起本指。
案迁、固列君臣于纪、传,统遗逸于表、志,虽篇名甚广,而言无独录。愚谓凡为史者,宜于表、志之外,更立一书。[8]◎浦云:数语揭本指。若人主之制、册、诰、令,群臣之章、表、移、檄,收之纪传,悉入书部,题为“制册章表书”,以类区别。[9]他皆仿此,亦犹志之有“礼乐志”、“刑法志”。◎浦云:此段制册、章表等,皆朝典颁奏之言。◎黄叔琳《史通训故补》:此《文选》、《文粹》、《文鉴》所由编。
又诗人之什,自成一家。故风、雅、比、兴,非《三传》所取。[10]自六义不作,文章生焉。[11]若韦孟讽谏之诗,扬雄出师之颂,马卿之书封禅,贾谊之论过秦,诸如此文,皆施纪传。[12]窃谓宜从古诗例,断入书中,[13]亦犹《舜典》列《元首之歌》、《夏书》包《五子之咏》者也。[14]◎浦云:此段诗、颂、书、论等,是词人著述之言。夫能使史体如是,庶几《春秋》、《尚书》之道备矣。◎浦云:以上二项为一节。意谓当于书志帙中,加立“载言”一条也。
昔干宝议撰晋史,以为宜准左丘明,其臣下委曲,仍为谱注。[15]于时议者,莫不宗之。故前史之所未安,后史之所宜革。◎浦云:此借宝言,以见酌更旧体,成例可援。是用敢同有识,爰立兹篇,庶世之作者,睹其利害。如谓不然,请俟来哲。
【注释】
[1]尸:掌管、主持。
[2]桓、文作霸:指齐桓公、晋文公相继为春秋诸国的霸主。齐桓公,名小白,任用管仲为相,励精图治,以“尊王攘夷”为号召,击败山戎、北狄的进攻,并九次会盟诸侯,得到周天子的犒赏,被推为霸主。在位四十三年(前685—前643)。晋文公,名重耳,曾被后母骊姬所害而流亡列国,后得秦国助而归国即位。他励精图治,国力强盛,并联结宋、齐于城濮击败楚国,遂被推为霸主。在位九年(前636—前628)。阙纪:未作记载。纪,一作“记”。
[4]“秦师”句:秦缪公于公元前627年派兵攻打郑国,被晋襄公大败于崤,还归后作《秦誓》,誓词全文载于《尚书》,《左传》仅载其事,未录诫誓之辞。靡录:没有记载。
[5]讽:诵读。
[6]此句言《史记》、《汉书》收录传主得大段言论,而对其生平事迹记载不多。恢博:丰富宽广。
[7]该句指《史记》、《汉书》在贾谊等四人得传记中,大量记载其文章策对,故知几云“唯止录言”。贾谊、晁错、董仲舒,见《二体》篇注。东方朔:字曼倩,平原厌次(山东信阳)人,西汉文学家,性诙谐,言词敏捷,汉武帝养为弄臣。著有《答客难》、《非有先生论》等,讽谕时政。
[8]该句是本篇的主旨,纪传体史书如何记载传主言论?刘知几认为不宜放在传记中,宜另立“书”这一体例,来专门收录传主的言论。这一体例命名为“书”,取自《尚书》之“书”,因为《尚书》是记言之祖。
[9]该句言应该把传记中的制策、章表等言论抽出,放入“书”部之中,命名为“制册章表书”。制、册、诰、令:帝王专用的文体。章、表、移、檄:朝廷大臣所用的公文文体。收之纪传:原注“收出之”,即从纪传中抽出。“制册章表书”:《通释》于“制策”下注云:“当有‘书’字。”意为当题作《章表书》、《制册书》,这可以区别君主和大臣的言论。不过没有版本依据。千帆《笺记》云:“合制册章表为一书,即《尚书》之体。浦氏欲增‘书’字,非也。”
[10]该句言文学作品本来自成一家,《左传》、《公羊传》、《谷梁传》都没有收录。什:篇什、篇章。诗人之什:《诗经》所汇集的诗篇。风、雅、比、兴:《诗经》所载的各种诗歌类型和表现手法。风:各国民歌。雅:朝廷的乐歌。比、兴:比喻、象征,《诗经》的两种表现手法。(www.daowen.com)
[11]六义:指风、雅、颂三种诗歌类型和赋、比、兴三种表现手法。
[12]该句言韦孟等文学作品被收录在传记中。韦孟:西汉彭城(江苏徐州)人,任楚元王祖孙三代傅,后元王孙戉不守礼法,韦孟作诗讽谏。事见《汉书·韦孟传》。扬雄出师之颂:扬雄无《出师颂》,汉末人史岑曾作《出师颂》。扬雄有《赵充国颂》,收录《文选》中,昭明太子注云:“成帝时,西羌有警,上思将帅之臣,追美赵充国,乃召雄即充国图颂之。”刘知几或因此而误记。说本孔延《评释》。马卿之书封禅:马卿,司马相如(前179—前117),字长卿,西汉著名的文学家。曾游梁,与辞赋家枚乘往来。其《子虚》、《上林》等大赋,深受武帝喜爱。《汉书·司马相如传》中载其《封禅文》。贾谊之论过秦:指贾谊的政论名篇《过秦论》三篇,该文《汉书·贾谊传》未载,《史记·陈涉世家》载其一篇,《汉书·陈胜项籍列传》录为赞文。
[13]该句言韦孟等文学作品被从传记中抽出,放入专列的“书”部之中。宜从古诗例:应当依照古史著录诗歌的成例。断:截开。断入书中:句下原注云“据前例,亦当有‘题为某书’之文,疑脱。”向宗鲁云:“浦说误。此谓前之制册章表书,故以《尚书》包列歌咏为例。”
[14]《元首之歌》:《尚书》中的一段歌咏,出伪古文《尚书·虞书·益稷谟》,在今文尚书中载于《皋陶谟》。《五子之咏》:出伪古文《尚书·夏书》。夏代太康失政,醉心游乐,他的五个弟弟等待他打猎回来而唱的歌。向宗鲁认为刘知几笃信古文《尚书》,故引以为据。
[15]委曲:史事的曲折变化和琐碎的细节。谱注:谱表。干宝的议论今已佚。
【集评】
李维桢《史通评释》评曰:“我朝聿兴,凡列圣之制策诰令,群臣之章表移檄,以类区别,各自成书,深合子玄之旨,但必有相兼者,又有类别者,两行于世方得。”
郭孔延《史通评释》:“桓文霸绩,《尚书》不纪,非阙也,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而独纪《秦誓》,最其语近王也。《春秋》以一字为褒贬,若尽录《秦誓》,岂成《春秋》?但《史通》以桓文作霸为事,以穆公诫誓为言,则不易之论也。另立制册章表书,为目甚新,为体亦异,第云以类区别,又似一部类书文选,不似史体,故数千年来无遵此目,不若仍旧王言入纪,臣言入传,三章之约载于《高纪》,反骚之文编于《雄传》,更为妥焉。”
浦起龙《史通通释》:“上二篇标列史体已备,自此而下,别出己议也。彼编年一体,绪无杂出,而纪传则名类多门,商榷宜审。是篇盖就列传而言,方铨事状,忽夹长篇,未免文气隔越,故设此论。”
浦起龙《史通通释》:“《史通》所举韦、扬、马、贾诸篇,或置传首,或出他书,或入传中,或附赞内,举非一例,其意只取有关劝戒、传颂艺林、法当采入史中者,用示择言之例耳。”
浦起龙《史通通释》:“尝窃计之,就如贾生、董傅、方朔、马卿未作要官,无他政绩,其平生不朽正在陈书、对策、诗颂、论著等文,设检去之,以何担重?且使此册果立,几与挚虞《流别》同科。即刘于《载文》篇,亦言非复史书,更成文集,不且自矛乎?况乎后世,著述如林,弥滋轇轕矣。此论不可行。”
刘咸炘《史通驳议》:“知几此论乃鉴六代诸史之广载诏书,文太繁冗,因而推论,并欲一切文词皆别出之。观于《旧唐书》载诏之冗,可知此论之有理。然言事必互备乃明,尽删文言,事反不显,故章君《书教》篇尝推此篇之意而修正其说。贾、晁、董、东方之文固不得不载,浦氏之言是也。然如《汉书·韦贤传》诸文,正以无此专书,不得不牵连录之,使有专书,班氏不费周章矣。浦氏谓竟不可行,亦过也。浦氏又以同与总集为疑,是不知史氏裁编自与选文不同,不足为难也。要之,知几此议自不可废,而其言则多未安,如云‘隔以大篇,使阅者懵然’,夫言事相备,自有终始,苟非下愚,何至读一长文,遂忘次序乎?”
吕思勉《史通评》:言、事分记,乃古史至粗之体。其实言必因事而发,而欲详一事,亦必不容略其议论。记载稍求精详,言、事即不容分析矣,此乃理势之自然。故《国语》之体虽源出《尚书》,然其记事遂较《尚书》为详备也。夫记事、记言,文各有体。记言可备详其言,记事则诚有不宜隔以大篇、断其气脉者,故《国语》之文大体虽属记言,而有时记事颇详、记言遂略,盖为自然之理势所驱,而文体遂不觉其潜移也。……且如邲之战,所重岂不在战事哉?然《左氏》于此叙战事实多所略,所致详者乃在士会、荀首、栾书、楚庄之议论耳。盖《国语》中无详述邲战文字,而有记载士会等议论之专篇;造《左氏》者照本钞誊……此可见《左氏》不独非《春秋》之传,即钞撮《国语》造为《春秋》之传者,亦徒钞撮而未暇求其完善也。
吕思勉《史通评》:“汉代风气尚不甚重文辞,故如贾、晁等以议论著称者,不过数人,以辞赋名家者亦不多,故可各为立传,备载其文;后世则以文辞自见者日多,有载之不可胜载之势,此刘氏所以欲变旧体,别立一书,亦时势为之也。自唐至今,文字之繁愈甚,即如刘氏更立一书之议,亦觉其不能容。此章实斋氏所以又欲别为文征,与史并行,而俾立于史之外也。亦时势为之也。”
张舜徽《史通平议》:“知几议于表志之外更立一书以收录文辞,使不与叙事相杂,其议是也。至于上咎《史》、《汉》,不合以文辞入记,则非也。大抵两汉以上文不徒作,可以传世而行远者家不数篇,马、班采以入史,莫不有其微旨。《史记》屈贾同传,于屈原载其《怀沙》,于贾生载其《吊屈赋》、《鵩鸟赋》,而两人之志行以明。……推之他篇所载,要皆各有取义,岂徒以繁富为美。班《书》继起,益多录经世有用之文,悉与当时学术政治大有关系。其时尚无自编文集之例,史家得之传抄,采以入史。诸家之文,亦托此以传于后。由今论之,班、马甄录之功为不可泯矣。降及六朝,文集蔚兴,《隋志》集部别集类著录437部、4381卷,通计亡书合886部、8126卷,可谓夥矣!其文既各别行,自无烦重收入史。如不得已,亦必择其要者,别为一书,与史并行。后世若《唐文粹》、《宋文鉴》以及明清《经世文编》之类,皆足为史传羽翼。溯厥体例,盖皆本知几斯议而稍变通以为之者。”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