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湘云、凤姐、探春
每个人天生都具有被异性所同化的某些特质,经过千百万年的共同生活和相互交往,男人和女人都在某种程度上获得了异性的特征。这种异性特征保证了两性之间的协调与理解。现代心理学家荣格认为,假如要使人格得到完美的调节,达到和谐与平衡,那就必须允许男性人格中的女性意象和女性人格中的男性意象在个人的无意识和行为中得到展现。基于此,他提出了男性的阿妮玛(Anima)原型和女性的阿尼姆斯(Animus)原型理论。阿尼姆斯象征着女性内在的男性成分。它既是原型的意象,也是女人的情结。荣格得出阿尼姆斯原型的生理学依据是因为男性和女性都分泌雌雄荷尔蒙,所以雌雄同体的现象在任何人身上都存在着,只不过它存在于人的潜意识当中。或许有人会否认自己身上存在此类情结,但是“当某个女人以百折不挠的信念有所坚持时,当她运用某种强硬的方式和手段时,她内心中潜在的阿尼姆斯便显现出来”[48]。不可否认,现实生活中绝对单向度的人性是没有的,每个人其实都是阿尼玛与阿尼姆斯原型的复合体,人性的二重对立与易置使得人性摇曳多姿,社会也因此而丰富多彩。《红楼梦》以社会百科全书式的样态呈现给世人,其人物之多人性之复杂其他小说难堪其匹,而红楼女子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阿尼姆斯情结。
曹雪芹写《红楼梦》旨在为“闺阁昭传”,因此以金陵十二钗为主的第一形象群明显地居于小说的主要地位。她们虽然形象不同、性格有别、思想各异但都或多或少地带有阿尼姆斯情结。其中以史湘云、贾探春、王熙凤最为突出。如果将女性的阿尼姆斯情结进行区分的话,则有内外之别,荣格称之为人格面具的“内貌”与“外貌”。具体而言“外貌”是指女性行为举止装扮上的男性化倾向,而“内貌”则主要指女性思想性格情感追求等方面的男性化趋势。
薛瑞生曾说:“大观园里有两位男子气质的女子,这就是贾探春和史湘云。但贾探春的男子气质表现为政治风度,而史湘云的男子气质则表现为名士风度。贾探春是封建社会的预言者,她最早看出并最早预言了四大家族无可挽回的必然败落的命运。史湘云是封建社会的逍遥者,她独立于叛逆者与卫道者之间,用笑眯眯的眼光看着人世,风度显得是那么潇洒飘逸。”[49]史湘云是《红楼梦》中备受人们喜爱的形象,因为她“英豪阔大宽弘量”,无俗常女子扭捏脂粉气。她自幼喜扮男装,而且女扮男装更加好看。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湘云“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褃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装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麂皮小靴,越显的蜂腰猿背,鹤势螂形”。黛玉说她是“孙行者”,众人笑称:“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第六十三回也有类似的描写,湘云“素习憨戏异常,他也最喜武扮的,每每自己束銮带,穿折袖”。看见宝玉将芳官扮成男子,她便将葵官也扮了个小子,并将葵官的名字改换作“大英”。因葵官姓韦,便叫作韦大英,暗有“惟大英雄能本色”之语。可见,湘云不仅从外貌上喜欢女扮男装,而且从心眼里崇拜真正的“大英雄”。第四十九回湘云和宝玉抢吃鹿肉,黛玉笑话她像叫花子一样没有女孩子的矜持,她却反唇相讥:“‘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而且她边吃边说:“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这种风流不羁洒脱爽朗的性格不仅有魏晋名士风度,更让人想起太白醉酒方能赋诗的佳话。湘云的“英豪阔大宽弘量”在很大程度上表现出性格男性化的倾向。“她的‘醉眠芍药茵’,虽然有许多美丽的鲜花来映衬,但仍然是男子‘醉卧沙场君莫笑’的演变;她‘割腥啖膻’时,自己就标榜是‘真名士’。此举如果同‘复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啖之’的壮士樊哙相比,当然还有点距离,但男性化的痕迹还是相当清楚的。”[50]此外,她的诗号“枕霞旧友”源于史家旧有的水亭枕霞阁,象征她是一位枕烟霞而啸山水的高蹈人物,而且她张口就是什么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更使她像一个风流不羁的真名士。
从内貌来看,人们觉得王熙凤虽然心狠手辣,但毕竟是个美人胚子,因为作者浓墨重彩地描写了她的首次出场,恍若神妃仙子一般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女性美。但是且不说她“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豪爽,就是未曾谋面的黛玉都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第三回)可以说王熙凤出场的隆重程度是贾府合族上下难以企及的,她给人的是一种为男性具备却又超越男性的震慑力和威严感。而且她的人生哲学是信奉自我,她“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第十五回)这种向下不屑地狱向上睥睨九霄的唯我独尊使得她的思维和行为方式表现得比大男子主义更为嚣张。除此之外,她性格颇具男孩子气且体力过人。女孩看到放炮第一反应是捂耳朵,但是凤姐不同。尤氏就曾说她:“你听见放炮仗,吃了蜜蜂儿屎的,今儿又轻狂起来。”凤姐儿笑道:“等散了,咱们园子里放去。我比小厮们还放的好呢。”(第五十四回)第二十五回宝玉和凤姐中了巫术,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众人慌乱作一团,周瑞媳妇忙带着好几个有力量的胆壮的婆娘上去才能将她抱住,夺下刀来抬回房去。第二十九回贾母代领众人去清虚观打醮,刚至观前,一个小道士躲避不及,一头撞在凤姐怀里。她一扬手,照脸一下,就把那小孩子打了一个筋斗。这一“壮举”在第四十四回重新上演,凤姐无意中发现贾琏和多姑娘有奸情,在这之前竟也是扬手一下就将为贾琏把风的丫头打了一个趔趄,而这放在孱弱无力风吹可倒的林黛玉身上是万万做不到的。(www.daowen.com)
凤姐出身于达官显贵世家,其祖父为外务官,专门接洽外国使节和商务,叔父王子滕先为京营节度使,后官至内阁大学士。凤姐便是在这个洋务家庭中“自幼假充男儿教养”,恰巧第五十四回女先儿戏文中有一位残唐乡绅的儿子就名唤王熙凤。一个是残唐乡绅之子,一个是末世来的凡鸟,或许曹雪芹在为这个人物命名的时候就赋予了她非同一般女子的特殊性。正是处在这种当男孩养、与男孩为伍、与洋人接触的开放型环境中,传统的儒家文化在她身上式微,而张扬的个性却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发展。贾母戏称她是“凤辣子”“泼皮破落户”;贾琏背地里咒骂她为母夜叉;脂砚斋评她与贾雨村是“一对乱世奸雄”,常把她与男人进行比较;冷子兴说她言谈爽利,心机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第二回);而或许最贴切的还应数秦氏的断言:“婶婶,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第十三回)所以,即使恨王熙凤入骨髓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她口齿伶俐,反应机敏,坚毅刚强,独立狠辣而又自信果断。她天性果敢好强,能够在有利的生活环境激发自己的潜能,在不利的环境里保持冷静并迅速采取趋利避害的措施,甚至不惜使用各种卑鄙手段保护自己的利益不受侵害,她的处事不惊运筹帷幄,在红楼男性中几乎无人能及。
贾府除了王熙凤之外,能够前瞻性地考虑家族命运的只有探春,她也曾表示但凡自己是个男儿身便定当出去建功立业。她与一般小姐的区别在于不庸俗,不扭捏,本质强硬,气象阔朗,才思精细,言行得体。“她没有迎春的懦弱,也没有惜春的孤僻。她举止大方,胸襟开阔,但并不浪漫,她是一个具备男子性格的女性,但又不如史湘云那样露骨。”[51]小说对探春的肖像描写比起宝玉来简单得多,“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回),如果只看后四句我们将其视为对貌美男子的描写也不为过。探春之所以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主要在于她敏锐的洞察力和凛然的政治风度。可以说她是大观园中唯一具备政治才干的女性,王熙凤所有举措都是从一己功利主义出发,而探春不同,“这种人有抱负,有干才,遇有机会她也能得到某种程度的发展;虽也终逃不出一般女性生活的轨范,但比起别人来确乎具备俨然凛然的政治风度”[52]。在探春的内心里一直有种男子甚至超过男子的冲动,这从她组织诗社的诗词中可见一斑,“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或许作者一方面诅咒这个龌龊肮脏的家族,但另一方面又眷恋它往昔的显赫与荣光,在男性世界中他实在找不出一个有担当能挽回颓运的英雄,因此便寄希望于女儿,在苦闷与彷徨的内心世界塑造出男性化的女性角色以慰藉自己的心灵。
鲁迅曾说过,在中国最伟大、最永久、最普遍的艺术就是男人扮女人。男性女性化情结与女性男性化倾向正是中国传统文化“男女之大防”的畸形表现。我们文化中为社会所希冀的女性特征是性情温和、忠诚从顺、敏感娇羞、柔弱善良,属于弱势被保护(也是被欺压)的群体。言行举止要合乎“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但是,中国最理想的女性却是“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女强人、女中豪杰和巾帼英雄。《木兰辞》就有“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这里木兰的“不辨雄雌”正是以消解雄雌而达到“雄”而非“雌”的标准。武则天、穆桂英,谢道韫,梁红玉、缇萦、柳如是、红拂、十三妹等等,女人挂帅打仗、扛鼎举重、临危不惧、大义凛然、手刃仇人、出生入死,甚至是男人想做而做不到的事女性都能出色地完成。打开中国文学史,女人做男人事的例子比比皆是,这样的女性得到世人的追捧与崇拜,而将女性尊奉到至尚至神境地的无疑要数《红楼梦》了。曹雪芹以女娲炼石补天为拟书根由,而女娲补苍天本身就隐喻着女性重整人类秩序。有学者认为女娲补天源于共工怒触不周山,使大地残破。那么女娲补天无疑是在拯救被男性的破坏力量扰乱的世界秩序。阳性文化一元化的发展给人类带来灾难,而阴性文化却能拯救人类免于灾难。远古神话以其反面教训给人类喻示了阴阳互补、多元包容、两性共同发展的文化形态。女娲作为女神,象征着女性创造力与女性优势的原型。在《红楼梦》中作者塑造了一系列才貌双全谈吐不凡的女性形象,凤姐、探春、湘云、宝钗、尤三姐等,她们在行止见识、创造管理以及洞察世务上都胜过贾府中的男性。她们的存在与女娲神话及其所隐喻的双性同体和神奇创造力相呼应,正是在这种集体无意识中,曹雪芹通过《红楼梦》表现出了通常被父系男权文化排斥在外的、被挤压在人们意识深层的原型题旨。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