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是喝狼奶的有野性的狂人,胡适实在是一个温文尔雅、温柔敦厚的绅士。鲁迅脾气大,看不顺眼了,怒目圆睁,不开心了,便拂袖而去,活得本色;胡适是公认的好脾气,经常委曲求全,曲意逢迎,脸上总是亲切的微笑,但他的亲切与他内心的感受并不一致,胡适相对要有城府许多,活得也比较累。
鲁迅不喜欢田汉由来已久。田汉与创造社诸人一样,颇有才子气。才子好冲动,多少有点飘。这与深沉、冷峻的鲁迅反差很大。对田汉放达张扬的表现,鲁迅自然难以接受。据夏衍说,一次,内山完造在一家闽菜馆设宴欢迎日本左翼作家、日本无产者艺术联盟委员长藤森成吉,鲁迅、茅盾、田汉、夏衍等应邀作陪。酒过三巡,田汉酒酣耳热,便开始了高谈阔论。因为席间客人是日本朋友,便引出了他大谈日本唯美主义和恶魔主义作者谷崎的话题。田汉很带感情地讲起与谷崎的交游,以及对谷崎作品的分析,并且介绍自己刚刚译完的谷崎的小说《人与神之间》等。田汉有些情不自禁,口若悬河,手舞足蹈。藤森成吉虽对谷崎没有田汉那样的兴趣,但出于礼貌,只有频频点头。而一旁鲁迅的脸色却早已不好看了。夏衍察言观色,有些为田汉着急,但兴头上的田汉依然谈兴不减。“看来又要唱戏了。”鲁迅低声对夏衍说。夏衍明显意识到了鲁迅对田汉的这种反感。鲁迅说完此话即起身告辞。在座宾主的难堪可想而知。
我想,如果当时在场的是胡适,那自然又是另一番情景了。胡适或许会委婉地劝阻或暗示田汉?或许会支开话题?或许也像日本客人一样洗耳恭听?总之有一点,他绝对不会像鲁迅这样,话不投机,便拂袖而去。
鲁迅拂袖而去的例子还可以举出一些,比如20世纪30年代,在李小峰邀请的宴席上,他和林语堂起了冲突,就要拂袖而去,还好郁达夫在场,强留了鲁迅。那是一场愉快不起来的宴饮。
也不只有鲁迅才这样。还可以说一说鲁迅与钱玄同的一件小事。1929年5月,鲁迅第一次北上省亲,曾与钱玄同相遇。据沈尹默说:“鲁迅从上海回北京,一次曾在他们的老师章太炎那里会见,为了一句话,两意不投,引起争论,直到面红耳赤,不欢而散。”后来,钱玄同偶然去孔德学校,碰见鲁迅。据沈尹默讲:“这事情(按指上次的争论)虽已过去,彼此心中总有些耿耿然,但一想到老朋友终归是老朋友,不可能从此不见面,就跨进门去,打了个招呼,坐下来,正想寻个话题,恰巧看见桌上放着一张周树人三个字的名片,他马上回过头朝着鲁迅问道:‘你现在又用三个字的名片了?’鲁迅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道:‘我从来不用四个字的名字。’玄同主张废姓,曾经常用‘疑古玄同’署名,这是众所周知的事。鲁迅出口真快,玄同的感应也不慢,登时神色仓皇,一言不发,溜之大吉。”这里的“溜之大吉”,也就是拂袖而去了。
不就是三个字四个字的问题吗?有什么大不了的!鲁迅和钱玄同,都是书生意气,在可恼的同时透着几分可亲。我可以想象,当年鲁迅说“我从来不用四个字的名字”时,脸上的表情是生硬的,没有笑容,所以这句话有了某种讽刺的意味。倘非如此,鲁迅笑曰:“我是从不用四个字的名字的。”那至多是揶揄,还多了几分幽默。至于钱玄同,若非书生,脸皮也厚,这么一句话,何难应酬?来一句今天天气哈哈哈之类,又何必动气,溜之大吉呢?所以,这个细节,以我而言,看不出他们的可恶,倒是看出了书生本色,硬是透着几分可爱。
胡适则不一样了,他可以溜之大吉的,却不溜之大吉,还曲意逢迎,打起哈哈来也天衣无缝。有一阵子,何炳棣住在胡适南港的家中。某日上午九时左右,何刚要进城时,见厨子向胡递上一张名片。胡适相当生气地流露出对此人品格及动机的不满,但想了一想,还是决定接见。当何炳棣走出门时,正听见胡适大声地招呼他:“这好几个月都没有听到你的动静,你是不是又在搞什么新把戏?”紧随着就是双方带说带笑的声音。
自己讨厌或不喜欢的人,胡适也能应付得有声有色,一点不怕委屈自己。何炳棣极为敬服胡适,对这一细节也多有玩味,说:“可以想见,这才是胡先生不可及之处之一:对人怀疑要留余步;尽量不给人看一张生气的脸。这正是我所做不到的。”鲁迅见了自己不喜欢的人,比如在厦门大学时,见那个一会儿刁难鲁迅,一会儿又笑嘻嘻地自称是鲁迅的学生的黄坚,只会直斥之,绝对不会像胡适这样心里厌恶,脸上哈哈,面子上还维持得过去。(www.daowen.com)
我读胡适少矣,一时还找不到他拂袖而去的细节,也许,他一生中就不曾有过这样的事?也未可知。然而,胡适一生委屈自己,经常的时候是左不买账,右不讨好。唐德刚说:“胡适是‘传统中国’向‘现代中国’发展过程中,继往开来的一位启蒙大师。他在我国近代的学术思想界里(这儿笔者着重的是‘学术’二字),可以说是初无二人。正因为他既‘开来’又‘继往’,在思想流于偏激的国人看来,他的一言一行就不够刺激;有人甚至把他看成连折中派也不如的‘反动学者’。同时在思想倾于过度保守的人士的眼里,胡适却又变成了背圣绝贤,为异端铺路的罪魁祸首。因而胡氏多彩多姿的一生,便在他自己常说的‘左右为难’中度过。”(《回忆胡适之先生与口述历史》)与“荷戟独彷徨”的鲁迅一样,胡适是左右皆为难的人物。这样两不讨好有时腹背受敌的人物,怎么可能是天天面带微笑的呢?李敖说过:“别看他笑得那样好,我总觉得胡适之是一个寂寞的人。”胡虚一也说:“这几年来,别以为有那么多人围在他的身旁搅什么献花祝寿的热闹事,也别以为有那么多的男女记者把他当作‘花边新闻’的采访对象,而我却体会到胡先生的心之深处,一直是孤寂的!一直是忧愤的!”是的,胡适的亲切微笑的背后,蕴含着难以与人言的巨大的痛苦。否则,无法解释他的死。
我们从有关胡适的传记资料中引述胡适去世前的活动:
1962年6月24日,刚出院不久的胡适在蔡元培馆主持了“中央研究院”第五次院士会议。下午五时,酒会开始。胡适兴致勃勃地走到麦克风前,致开幕词。他幽默而风趣地说:自己对物理学一窍不通,但却有几位世界闻名的物理学家是他的学生,至于杨振宁、李政道等人,则是他学生的学生了,真是桃李满天下啊,这是他平生最得意,最自豪的事。
过了一会儿,胡适想起临行前太太反复叮嘱他少讲话,忙说:“今天因为太太没有来,我多说了几句话。下面,请李济讲话。”李济是位考古学家,在胡适来台湾前曾主持过“中央研究院”工作。他的讲话有些悲观,他说台湾的科学设备都是进口的,有成绩的学生最后都要出国,我们自己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呢?他还提到了此前胡适因为演讲而遭受围攻的事,感慨台湾缺乏科学研究的环境。
旧事重提,勾起了胡适的痛楚。刚才还谈笑风生的他,脸色一下子阴郁下来,一时似乎喘不过气来。秘书见状不妙,忙示意他不必介意。胡适摆摆手,冲着话筒生气地说:“我去年讲了二十五分钟的话,引起‘围剿’,不要去管它,那是小事体,小事体。我挨了四十年的骂,从来不生气,并且欢迎之至……”胡适讲到这里,声调很激动,他忽然感到心脏不适,急忙煞住话头,“好了,好了,今天我们就说到这里。大家再喝点酒,再吃点点心吧。谢谢大家。”
这时正是六点半,宾客们陆续开始散去。胡适还站在刚才讲话的地方,含着笑容和客人们握手告别。只见他正要转身和谁说话,突然面色苍白,身体晃了一晃,仰面向后倒下,旁边的人赶紧伸手搀扶,已经晚了。他先是脑袋磕到桌沿上,又重重地摔在水磨石地上。人们赶忙就地急救,给他做人工呼吸,打强心针,可他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一代哲人就这样溘然长逝了,在场者无不悲恸落泪。
有一种说法,经常生病的人一般不容易生大病;一向不生病的人,一生病就将是大病,甚至会要了性命。生病这样,其实生气何尝不是这样!一向“不生气”的胡适这回却真的生气了,似乎从来没有“拂袖而去”的胡适,这回竟这样毅然决然地拂袖而去,而且是一去而不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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