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的女儿梁文蔷著有《梁实秋与程季淑——我的父亲母亲》(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年1月版),其中有一篇《爸爸和猫》,谈了梁实秋与猫的关系。
读过梁实秋散文的人都知道,梁实秋爱猫,1980年台湾九歌出版社还出版过他的散文集《白猫王子及其他》,就是以“白猫王子”的玉照为封面。
可是,梁实秋并不是生来就爱猫的,他曾经极为讨厌猫。梁文蔷写道:
爸爸不是个天性爱猫的人。记得我在北平时,厨房里常有野猫光顾,把晚餐的鱼偷去吃掉,惹得佣人大呼小叫。爸爸主张“见头打头,见尾打尾”,以除猫祸。一日严寒,野猫走入厨房,企图取暖,见我们并未驱逐,竟得寸进尺,一直走到炉下蜷曲而卧,享受片刻安逸。爸爸轻轻地将一只脚伸至猫腹下,猛然一踢,将猫掼出一丈多远,摔落墙根,狼狈而逃。我见情心痛不已,但不敢批评爸爸之残忍,独自回房,卧在床上哭泣,半晌才出来吃晚饭。那时爸爸43岁,我只有13岁。
我印象中,梁实秋一向温文尔雅,文质彬彬,怎么也会有这么粗暴的时候?如此动粗,仿佛有了水浒人物的豪气了,倘真如此,少了“梁实秋是一朵花”(冰心语)的妩媚,从另一个角度看,倒真让我敬服。不过,梁实秋还是粗中有细的,你看他,“轻轻地将一只脚伸至猫腹下”,有一点鬼子悄悄进村的心计,当猫一无知觉之时,被狠踢一脚,“掼出一丈多远,摔落墙根”!这有点像前些日子网络上的虐猫事件了,好在此猫“狼狈而逃”,否则,还真不知道会不会发生网络上说的那些个事。见了此番景象,无怪乎梁文蔷要在心里责怪父亲的残忍。无奈,十三岁的她还不敢责怪父亲,只能“卧在床上哭泣”。
野猫毕竟不是猫。你想啊,偷吃主人家的鱼,像不像乞丐偷拿小贩的食物?前些日子报纸上登了,有一个乞丐偷面包之类,被商家打断了腿,这是不是正符合“见头打头,见尾打尾”的战略思想?至于猫要到炉下取暖,被狠踢一脚,对我来说,仿佛似曾相识,忘了是高玉宝还是潘冬子,或是《红旗谱》还是《金光大道》中的什么人物,大雪天,在财主的屋檐下取暖,财主叫人用乱棍驱之,还让恶狗追赶……当然了,野猫不是猫,更不是人,我也只是“意识流”一下而已,而已而已。
据梁文蔷说,“爸爸到了台湾之后,大概是年纪渐长,也许是生活日趋安定,脾气愈来愈温和了”。这话很有道理,年轻气盛,年老平和,用一句于丹教授生造的但却很流行的话说,就是“淡定”。此外,梁实秋踢猫,也许与一时的脾气有关,比如,这几天他吃了肯德基或麦当劳,正好上火了,所以出脚特别狠?也未可知。我又想,那几天,会不会他正和鲁迅斗嘴,被骂为资本家的“乏走狗”,气没地方出,出到了野猫身上?梁文蔷说,梁实秋那年43岁,他是1903年生,此时应是1946年,鲁迅已经死了10年,看来,此事还真与鲁迅无涉。
没来由,踢就踢了,就像爱情,爱就爱了,还要什么来由?
但是,研究多了“人性”和“阶级性”问题,对鲁迅,我是更多地用梁实秋的“人性论”看问题;对梁实秋,我则只能用鲁迅的“阶级论”看问题——这野猫,属流浪猫,与乞丐属同一阶级,换言之,就是“只会生孩子的阶级”。
那么,我们再来看看梁实秋的“白猫王子”的待遇吧。
其实,梁实秋踢猫,到老了,也未对猫产生多少好感。
只是后来他有了韩菁清,韩菁清爱小动物,比如,路上捡了小鸟,碰上了流浪狗,她都要为之找到好的归宿。梁实秋家的“白猫王子”,也是韩菁清给捡回来的,梁实秋爱屋及乌,后来也爱上了韩菁清捡的猫——当然,这猫已经出落成“王子”了。梁实秋在《白猫王子》一文中有记载:“缘当日夜晚,风狂雨骤,菁清自外归来,发现一只很小很小的小猫局局缩缩的蹲在门外屋檐下,身上湿漉漉的,叫的声细如游丝,她问左邻右舍这是谁家的猫,都说不知道。于是因缘凑合,这只小猫就成了我们家中的一员。”不过,1973年3月30日的日记中,梁实秋有这样一句话:“菁清抱回一只小猫,家中将从此多事矣。”可证要不是韩菁清,梁实秋未必能接受阿猫阿狗之类——多事!
这“白猫王子”据说“乖得出奇,从不上桌。斯文之极”,一律是绅士做派,在气质上与梁实秋相近。之所以能如此斯文,因为它已经脱离了“只会生孩子的阶级”。鲁迅与梁实秋有一超越了“阶级性”的共同“人性”,即,都讨厌猫叫春。猫叫春时,鲁迅是拿了装香烟的铁罐,向其掷出——这一点,我对鲁迅是有意见的,倘若你准备做爱时,外星人来骚扰,是何滋味?怎么好这样不领风情呢?你做爱得,猫狗就做爱不得?无非你是一个人嘛,人又有什么了不起了,难道人中教授做爱,与我阿猫阿狗就有超“人性”或超“阶级性”的区别?!而梁实秋,不是掷铁罐了,他希望他的“白猫王子”从此成为上等猫,再也不要成为“只会生孩子的阶级”,于是,行使了一回皇上的权力,对他家的猫采用了腐刑——这一计划生育措施,从根本上保证了“白猫王子”不会沦为“只会生孩子的阶级”。
“白猫王子”成了“有产阶级”,成了上等猫了,从它的伙食标准就可以看出它优雅的生活状态。“它每日享尽猫福,吃的是除去刺的鲜鱼丸子,有时辅以牛肉和熏鸡腿”,梁文蔷写道,它“吃的鱼不是猫鱼,是人吃的鱼。鱼资自每日20元涨到每日60元以至80元。使人咋舌”,“每天早上的一顿鱼由爸爸喂。先煮好鱼,除刺,放在盘中”。有这种标准的伙食,它有必要像那只被踢的猫那样去偷吃鱼吗?衣食足而知礼仪,吃饱了自然就文明。好吃好喝,“白猫王子”还真像资本家了。梁实秋在给梁文蔷的信中写道,“我们的小猫……吃鱼过多而缺运动,腿细而肚大”,这是外表像;“他自己不肯上楼,等人来抱”,“有一次,爸爸家中请了一位按摩师,顺便请她为‘王子’按摩一番”,“六年下来,猫长得肥肥胖胖,大腹便便,走路摇摇晃晃,蹲坐的时候昂然不动,有客见之叹曰:‘简直像是一位董事长!’”这是生活状态像。
“白猫王子”是什么血统,是波斯猫呢,还是别的什么猫,我不得而知。据梁文蔷说,这是一只“白色微有黄斑的野猫”。但是,从以上介绍看,一个被猛踢,一个被娇宠,此“野猫”非彼“野猫”,这只有几种可能:第一,“白猫王子”可能天生是贵族,后来发生了“文革”,流落民间,虽然成了“野猫”,但每一根毛发都有贵族风韵,梁实秋慧眼识绅士,于是收留,不费周章,立即复原为“王子”;第二,此猫虽野,就像当年被梁实秋踢的猫,可能后来留学西洋,年纪也长了几岁,海归后虽然也摆地摊,但无论如何,已经有绅士派头,穿上燕尾服,自然就成了正人君子;第三,猫命有十五六岁,此野猫被梁实秋收养时,已经五六岁,相当于人类的不惑之年?马克思说,从乞丐到暴发户只要一夜之间,从暴发户到贵族却要一百年,“白猫王子”因为痴长若干岁,似乎离贵族比较近了,不像那被梁实秋踢的猫,动辄叫春,属于“只会生孩子的阶级”,所以,梁实秋觉得改造成王子的可能性要大?
搞不懂,老汉只能瞎猜。(www.daowen.com)
梁实秋与“白猫王子”还真是产生了相依相恋的感情。他没事闲坐时,和“王子”玩乒乓球游戏,他抛过去,“王子”衔回来,略通人意。梁实秋写稿时,它就跳上书桌,趴在稿纸上,他拍拍它,它睡着了,梁实秋只好停工,由它在稿纸上睡。梁文蔷写道:
“王子”在爸爸的情感生活中比重愈来愈大。我开始担忧。猫最长可活十五六岁。如果猫先去,爸爸是否受得住这一击?爸爸于1982年夏回台后的第一封信中说:“白猫还认识我,对我很亲热。有一个人说过:‘我见过的人愈多,我越爱我的狗。’吾于猫亦云然。”第三十六封信中说:“……白猫王子非常可爱,对我特别好,也许是因为我喂他之故,有时候很令人感动。将来总有一天要和猫永别,我不知怎么办好。”第45封信中说:“……我想说话的时候,除了自言自语之外,就是对着我的白猫王子说话。猫不回答我,我也满意了。我拍拍他,摸摸他,彼此都得到满足。我现在不敢想,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猫怎么办,如果有一天,猫不在了,我怎么办?不敢想,不敢想。”爸爸和“王子”就这样相依为命的又度过了五年。
从脚踢野猫到与猫相依为命,彼一个梁实秋,此一个梁实秋,今非昔比。
韩菁清怕“白猫王子”孤单,在它4岁那年又抱回一只小黑猫,起名“黑猫公主”,正好和“白猫王子”对称。“黑猫公主”活泼可爱、体态轻盈、白须黄眼。本想促成美满姻缘,不料却成了欢喜冤家。两只猫凑在一起就要争斗,你来我往,毫不相让。不得已,主人把黑猫关在笼子里,或是关在一间屋里,实行黑白隔离政策。可是黑猫隔着笼子还要伸出爪子撩惹白猫,白猫也常从门缝去逗黑猫。二者相见真如不见,无情还似有情。时间长了,两猫大概觉得这样下去没有胜者,不如睁一眼,闭一眼。终于并排而卧,相安无事。
“小花”则是一只乞丐猫,浑身肮脏,寄居于梁实秋家门口。韩菁清想把它抱回家,梁实秋认为家里已养了两只,饮食起居以及医药卫生,已经使主人忙得团团转,如果善门大开,猫子猫孙势将喧宾夺主。韩菁清没有争辩,只是拿起一钵鱼一盂水送到门口外,以帮乞丐猫解决饥渴煎熬。
“白猫王子”偶尔听得门外有同类呼声,起初很兴奋,偷偷跑到门口观察,良久,发出“呼呼噜噜”的吼声,吓得乞丐猫连连倒退。如是者三。梁实秋感叹:“一门之隔,幸与不幸,判如霄壤。一个是食鲜眠锦,一个是踵门乞食。世间没有平等可言!”至此,梁实秋似乎已经超越了“人性论”而有了“阶级性”,思想觉悟有了极大提高。
终于有一天,梁实秋回家看见韩菁清抱着乞丐猫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惊问:“它怎么登堂入室了?”韩菁清回答:“外面风大,冷,你不是说过猫怕冷吗?”从此以后,乞丐猫凭着“辛辛苦苦诚诚实实的工作一生,多少必定可以得到相当的资产”,而挤进了上层社会,小花子名正言顺地成了“小花”。好在,“白猫王子”和“黑猫公主”已经见怪不怪,欣然接受了它。
据宋益乔的《梁实秋评传》记载,梁实秋在生命垂危之际,想起家中的猫,嘱咐韩菁清赶紧回家照料一下,再三地强调:“要善待我们的三只猫,犹如善待我们的子女一样。”
梁实秋死后,“白猫王子”还活着,梁文蔷文章的结尾是这么写的:
我最后见到“王子”殿下是在爸爸去世后,1988年3月。在幽暗的客厅里,我弯下身来,轻轻地摸它的头,它没躲我。它的骄气荡然无存,它抬头望了我一眼,眼神是温存的,无奈的,凄凉的。我索性坐在地上陪它。我和“王子”之间无需言语,我们都是失去爸爸的孤儿,一瞬间,我和“王子”感到无比的接近。
我感激“白猫王子”,它做到了我没做到的。
“白猫王子”凄凉、无奈的眼神,让人揪心!梁实秋肯定知道它对他的牵挂,他早有预感,“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猫怎么办?”不知道梁实秋是否知道,不仅“白猫王子”有此眼神,便是那只被他狠踢的野猫,也一样会有如此眼神;不知道他将死之时,有没有超越猫的阶级性而有了普遍的永恒的猫性?
梁实秋有了三只猫,其他两只猫的情况我不了解。有了猫,曾经踢猫的他生命有了升华。他翻译过英国诗人斯玛特的诗《大卫之歌》,其中有这么一句:“没有猫,每个家庭不完备,幸福有缺憾。”梁实秋的幸福应该没有缺憾了。
梁实秋爱猫,由“白猫王子”而有了三只猫,这是梁实秋的“人性论”的胜利。但是,我不知道,他有了“白猫王子”以后,是不是由此及彼,也爱当年被他踢过的野猫,爱一切的猫?我翻遍梁实秋的传记,历史没有记载,所以我也不得而知。但是,他对一切属于“只会生孩子的阶级”的野狗并无好感,却是确定无疑的,这一点,我在《狗的阶级性》一文中已有介绍,此不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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