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鲁迅杂文的人,认为鲁迅的后期成就超过了前期;偏爱鲁迅小说和散文的人,认为鲁迅后期倾心于杂文是一大损失——在这些人的眼里,杂文是入不了艺术的圣殿的。
鲁迅的小说、散文及学术研究较之于杂文,其成就孰高孰低?杂文是否登不了大雅之堂?写杂文而不写小说是不是一大损失?这些不是本文所要探讨的问题。我感兴趣的是,晚年鲁迅本该与许多老人一样,心境渐趋平静,而他老夫子为什么愈老愈愤怒,因而有了许多愤怒的结晶——杂文呢?
只能说是迫于时势。
我们知道,鲁迅一生中有很多未完成的宏愿,似乎也可以引为他终生的憾事。据冯雪峰、许寿裳、许广平等人回忆,鲁迅曾想创作一部类似绥拉菲摩维支《铁流》这样的作品,想写关于唐明皇与杨贵妃的历史小说,想写反映中国四代知识分子命运的长篇小说,还想著《中国字体发达史》、《中国文学史》,以及翻译法布尔的《昆虫记》……然而,所有这一切,似乎都被他的愤怒、他的后期杂文排挤掉了。不论左派还是右派,具体言之,不论周扬、冯雪峰,还是胡适、梁实秋(梁认为鲁迅是现代五大散文家之一),都认为鲁迅是中国第一流的作家和学者,倘若先生致力于以上计划的实施,那么文化史肯定要增色许多。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不得不为鲁迅感到遗憾。
潜心创作与为时势所扰,这是长期让鲁迅感到两难的一对矛盾。身为作家和学者,却不搞创作和研究,能不苦恼吗?早在1925年,鲁迅在《华盖集·题记》中就说:“也有人劝我不要做这样的短评。那好意,我是很感激的,而且也并非不知道创作之可贵。然而要做这样的东西的时候,恐怕也还要做那样的东西,我以为如果艺术之宫里有这么麻烦的禁令,倒不如不进去;还是站在沙漠上,看看飞沙走石,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即使被沙砾打得遍身粗糙,头破血流,而时时抚摩自己的凝血,觉得若有花纹,也未必不及跟着中国的文士们去陪莎士比亚吃黄油面包之有趣了。”这里,我们可以看出,鲁迅虽然没有说“短评”不是创作,然而认为“短评”与“可贵”的“创作”不是一回事。鲁迅认为劝他不写或者少写“短评”的人是出于“好意”,并且,“我是感激的”。
尽管鲁迅骨子里也看重“创作”,然而,他还是要“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鲁迅曾说文学是战斗的,鲁迅要战斗,认为这“也未必不及跟着中国的文士们去陪莎士比亚吃黄油面包之有趣”。到了1933年,鲁迅在致增田涉的信中感叹道:“我虽也想写些创作,但像中国今天这个样子,总觉得不行。最近适应社会的需要,写了些短评,因此更不自由了,但时势所迫,也无可如何。”写短评不仅与搞创作有区别,而且还要付出“更不自由”的代价,然而“也无可如何”。鲁迅毕竟是鲁迅,无可如何,仍要战斗。鲁迅死于1936年,1935年他在《徐懋庸作〈打杂集〉序》中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不过,这时他已不是一般地感激某些人的好意了,他不仅不领受“好意”,而且对“好意”之类举起了他所特有的“匕首和投枪”。他说——
近一两年,作短文的较多了,就又有人来削“杂文”,说这是作者的堕落的表现,因为既非诗歌小说,又非戏剧,所以不入文艺之林,他还一片婆心,劝人学学托尔斯泰,做《战争与和平》似的伟大的创作法。
……
托尔斯泰将要动笔时,是否查了美国的“文学概论”或中国什么大学的讲义之后,明白了小说是文学的正宗,这才决心来做《战争与和平》似的伟大创作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中国的这几年的杂文作者,他的作文,却没有一个想到“文学概论”的规定,或者都图文学史上的位置的,他以为非这样写不可,他就这样写,因为他只知道这样的写起来,于大家有益。农夫耕田,泥匠打墙,他只为了米麦可吃,房屋可住,自己也因此有益之事,得一点不亏心的糊口之资,历史上有没有“乡下人列传”或“泥水匠列传”,他向来就没有想到。(《且介亭杂文二集》)(www.daowen.com)
鲁迅的责任感就在于他首先考虑的不是怎样成为托尔斯泰,怎样不朽,而是对“时势”、对当时中国命运倾注了自己的满腔热忱。当年中国,“万家墨面没蒿莱”;当年鲁迅,“心事浩茫连广宇”。如此大海一样广阔的胸怀,如此深远的忧患意识,是那些躲在象牙之塔的雅士们和绅士们所不可理解的——比如梁实秋,他可以在炮火连天的岁月里,在他的雅舍里不动声色地谈女人,谈喝茶。
鲁迅说:“在风沙扑面,狼虎成群的时候,谁还有这样多闲工夫,来玩赏琥珀扇坠,翡翠戒指呢?他们即使要悦目,所要的也是耸立于风沙中的大建筑,要坚固而伟大,不必怎样精;即使要满意,所要的也是匕首和投枪,要锋利而切实,用不着什么雅。”(《南腔北调集·小品文的危机》)鲁迅又说:“作者的任务,是在对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给反响或抗争,是感应的神经,是攻守的手足。潜心于他的鸿篇巨制,为未来的文化设想,固然是很好的,但为现在抗争,却也正是为现在和未来的战斗的作者,因为失掉了现在,也就没有了未来。”(《且介亭杂文·序言》)在社会责任与自我才华的发挥发生了矛盾的时候,鲁迅选择了前者。如此选择是一切杰出的人和平凡的人的共同的自然选择。祖国蒙难,有如母亲病危,在这特定的历史时刻,有什么比关心祖国的命运还要重要的事情?而祖国挣脱了封建专制,就有了孕育一切天才的土壤。鲁迅牺牲了自己宝贵的才华,用自己的愤怒鞭挞旧中国,用自己的心血浇灌着血红的黎明。
如此选择的,绝不仅仅是鲁迅。一切伟大的心灵,就像一切平凡的心灵一样,总是相通的。美国电影《一曲难忘》表现了波兰音乐家肖邦的生平。肖邦作为一个音乐天才在巴黎立足并名震欧洲,著名女作家乔治·桑起了很大作用。她给了他最初的掌声和热烈的恋情。她还把他安顿在自己的岛上别墅中,让他静心创作,发挥稀世之才。但就在这时,肖邦的祖国波兰因外族侵略掀起了爱国运动。他的乡亲、老师、早年的恋人都要拉他投入爱国斗争,借他的名望来产生积极的影响。乔治·桑反对肖邦这样做,因为她确认他是世界音乐史上最珍贵的天才之一,为人类提供最优美的乐曲才是他崇高的人生职责。几经矛盾,肖邦离开了乔治·桑,投入了爱国斗争。他不停地到各大城市演奏,以所得钱款支援爱国者,结果很快积劳成疾,离开了人世。爱国者把肖邦的死讯告诉乔治·桑,要她参加追悼会,但遭拒绝。她流着眼泪说:“这下你们该满意了吧!世界永远失去了一个天才!”当然,以个人而言,乔治·桑是无可非议的。我一点也不怀疑她对艺术的真诚。然而,她毕竟不是波兰人,波兰不是她的祖国。祖国在苦难中,肖邦的乐曲可以流淌着欢乐吗?
胡适是主张“多研究一些问题,少谈一些主义”,主张整理国故、踱进研究室的。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胡适,在抗日战争爆发后,终于走出了研究室,出使西方,为国难奔走呼号,赢得国内外一片喝彩。胡适尚且也有“迫于时势”的时候,更遑论青年时代就心存“我以我血荐轩辕”的鲁迅?
事实上,不仅鲁迅的小说散文等是杰出的,鲁迅的杂文也是不朽的。可是,鲁迅的原意,是希望他这一类“迫于时势”的文字“速朽”,鲁迅说:
……我的应时的浅薄的文字,也应该置之不顾,一任其消灭的;但几个朋友却以为现状和那时并没有大两样,也还可以存留,给我编辑起来了。这正是我所悲哀的。我以为凡对于时弊的攻击,文字须与时弊同时灭亡,因为这正如白血轮之酿成疮疖一般,倘非自身也被排除,则当它的生命的存留中,也即证明着病菌尚在。(《热风·题记》)
鲁迅的“浅薄”之作还有人阅读,说明鲁迅所抨击的时弊尚在,说明中国并无大的或是根本的改变。鲁迅“迫于时势”之作的不朽,是鲁迅的悲哀,从某种意义上说,不也是中国的悲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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