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国人的鲁迅,自然生活在中国人之中。知识分子如孔乙己,劳苦大众似阿Q,女人不是祥林嫂便如单四嫂子;至于革命者,一腔热血,也只是成了愚者疗病的人血馒头……鲁迅眼里看到的是上层社会的堕落和下层社会的不幸,看到的是中国人虚伪,自私,冷血,有时甚至凶残。鲁迅说:我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猜度中国人。很大程度上,鲁迅是绝望于中国的遗老遗少和正人君子,绝望于劳苦大众的愚昧和麻木。所以,走异地,寻异路,去寻找别样的人们。
哪怕到了异国他乡,也还是被丑陋的中国人包围着。留学生,应该是社会精英吧,可是,骨子里遗传的还是民族的基因。在《范爱农》中,留学生抵横滨,被关吏翻出一双绣花的弓鞋来,让鲁迅有“这些鸟男人”之叹。在《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中,吴稚晖唾沫四溅地演讲:“我在这里骂老太婆,老太婆一定也在那里骂吴稚晖……”鲁迅感到没趣,觉得留学生好像也不外乎嬉皮笑脸。“吴稚晖在东京开会骂西太后,是眼前的事实无疑,但要说这时西太后也正在北京开会骂吴稚晖,我可不相信。”在《藤野先生》中,鲁迅所看到的清国留学生的性状是这样的: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的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鲁迅挖苦他们“实在标致极了”;一到傍晚,就有人来中国留学生会馆学跳舞,把地板弄得“咚咚咚”地震天响;还有的人并不读书,只是租了房子,关起门来炖牛肉吃。“那时我想:炖牛肉吃,在中国就可以,何必路远迢迢,跑到外国来呢?虽然外国讲究畜牧,或者肉里面的寄生虫可以少些,但炖烂了,即使多也就没有关系……”这些中国人,把国内的腐朽没落、不学无术的风气带到了东京,与许多这样的中国人打交道,这不能不使他厌倦。“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我就往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去。”
鲁迅要躲避中国人,他似乎要到一个没有中国人的地方去。
周作人有一段话是颇让人沉吟的:“鲁迅在东京看厌了清国留学生,便决计离开那里,到日本东北方面的仙台,进医学专门学校去。……本来在去东京不远的千叶市,也有医学专门学校,是同样的组织,但是里边有些中国留学生,他觉得有戒心,便索性走得远一点,到奥羽地方去吧,虽然天气是冷得很。”(《鲁迅小说里的人物·仙台》)鲁迅也写道:“仙台是一个市镇,并不大;冬天冷得利害;还没有中国的学生。”中国人喜欢群居,特别是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所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鲁迅则不然,他实在太讨厌中国人了——这一点,鲁迅甚至是“五十年不变”,到了晚年,他有了“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的愤恨——为了躲避中国人,他宁可走得远远的,宁可忍受天寒地冻的每日每夜。
齐寿山是鲁迅的好友,他们在精神气质上有相通之处。鲁迅买房子,向齐寿山借钱。能开口借钱的朋友,应该是好朋友吧!鲁迅辞去教育部的职务,齐寿山也跟着辞职,这样的朋友应不多见吧!鲁迅曾在齐寿山那里听过类似躲避中国人的故事。齐寿山是留学德国的。齐寿山说,顾孟余从前在德国留学,他独自走到慕尼黑去,因为那里没有中国留学生。但是不久他就失望了,不但来了一个同乡,而且还在黄色的脸上戴了一副金色的假发,这模样实在不很好看。
无处可逃!鲁迅和所有的人一样,注定生活在烦恼的人间。没有了清国留学生的身影,看不到他们的嬉皮笑脸,听不到他们的“咚咚”响,闻不到他们的牛肉味……却有了别的烦恼,有了带痛感的刺激。这就是在鲁迅的一生中起了转折作用的“幻灯片事件”。
这还得从鲁迅选择了医学说起。
在《父亲的病》和《琐记》等文章中,我们知道,因为父亲被庸医所害,鲁迅对中医有了因亲人不幸命运而造成的深刻的偏见。鲁迅“渐渐的悟得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鲁迅先是在《〈呐喊〉自序》中提到他学医的动机,即,学成之后,“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在南京求学时,他无法选择专业,这回在日本却可以如愿了。
可是,在没有中国留学生的仙台,鲁迅却体会到了中国是一个弱国,所以中国人只能是低能儿的屈辱。在《藤野先生》一文中,鲁迅通过“漏题事件”和“幻灯片事件”,揭露了日本人的民族偏见。鲁迅写道:“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分数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日本学生认为,鲁迅之所以有相对好的成绩,是因为藤野先生把考试题目“漏”给鲁迅的结果。所以要鲁迅“改悔”。当然,这只是针对鲁迅个人的,鲁迅作了应有的抗争,“终于这流言消灭了”。至于“幻灯片事件”,那是针对中国人的,对鲁迅的刺激自然更大更深。鲁迅不仅在《藤野先生》中提到此事,在早几年的《〈呐喊〉自序》中就已经提到,事实上,鲁迅对此是耿耿于怀的。(www.daowen.com)
我们来“回放”一下历史的“幻灯片”吧。在《〈呐喊〉自序》中鲁迅写道:
……正当日俄战争的时候,关于战争的画片自然也就比较的多了,我在这一个讲堂中,便须常常随喜我那同学们的拍手和喝采。有一回,我竟在画片上忽然会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据解说,则绑着的是替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探,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便是来赏鉴这示众的盛举的人们。
在《藤野先生》中,鲁迅是这样描述的:
……但我接着便有参观枪毙中国人的命运了。第二年添教霉菌学,细菌的形状是全用电影来显示的,一段落已完而还没有到下课的时候,便影几片时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战胜俄国的情形。但偏有中国人夹在里边: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本军捕获,要枪毙了,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在讲堂里的还有一个我。
“万岁!”他们都拍掌欢呼起来。
这种欢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这一声却特别听得刺耳。此后回到中国来,我看见那些闲看枪毙犯人的人们,他们也何尝不酒醉似的喝采,——呜呼,无法可想!但在那时那地,我的意见却变化了。
两段文字,小有不同,比如,一说砍头,一说枪毙,但这无关大碍,基本的事实却是一样的。那么,鲁迅的意见有什么变化呢?那就是弃医从文。在《藤野先生》中,鲁迅没有重复《〈呐喊〉自序》里提到的“意见”,我们在此还是应该引用的:“……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医学关乎肉体,此时,鲁迅从肉体关怀走向了灵魂关怀,他开始关注民族精神或是“国民性”了。“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
仙台的屈辱,使得中国少了一个医生,而多了一个大文豪。鲁迅无处可逃,终于又回到了中国人当中,他还是一个医生,拿着解剖刀,从解剖肉体改为解剖灵魂——中国人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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