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鲁迅死了。
死了就死了,生有何乐?死亦何悲?这个世界有什么可值得不舍的?倘有,又与这外在的世界何干?
鲁迅曾作如是想: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见多了上层社会的堕落与酸臭,更见多了下层社会的不幸与麻木,上不巴天下不着地!奴隶总管们说他是“法西斯蒂”,是“双重反革命”;资本家的走狗和“乏走狗”们则污之为领了卢布的人,是共党分子。他是左也不接受,右也不容纳,左右为难!曾经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如今却“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
孤独啊孤独,绝望啊绝望,黑的夜,黑的长衫,裹着孤独的绝望的黑色的灵魂。要前行,却要防着背后的暗箭,于是横站。可是,无论怎样横站,总还有背后,总还可能被暗箭伤着。如果后脑勺能再长一只眼,那该多好啊!如果有第三只眼,那该多好啊!可是,没有。于是,鲁迅怒目圆睁着,青筋暴露着暴跳着,他仿佛要在后脑勺挤出那第三只眼,那可以看清来自同一营垒的暗箭的第三只眼!他说,“同我有关的活着,我倒不放心,死了,我就安心”。
生时,到处逃窜,无处可逃,满目是枯树的根,荒凉破败的丛葬,那路也含糊,是似路非路的痕迹。满怀着黑色的绝望,一如既往地奋然前行,向着死亡,以及那或可知或不可知的坟。
鲁迅说,“我只很确切地知道一个终点,就是:坟。然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无须谁指引。问题是在从此到那的道路。那当然不只一条,我可正不知那一条好,虽然至今有时也还在寻求”。
然而,“那前面的声音叫我走”,一路逃着,一路走着,脚早已走破了,流了许多血。鲁迅甚至怀疑血不够了,他想喝些血。可是,血在哪里呢?“我要喝血!”然而不愿意喝无论是谁的血。于是,只能喝自己的血了,“我只得喝些水,来补充我的血”,血被稀释了,“我的力气太稀薄了,血里面太多了水的缘故罢”。
“那前面的声音叫我走”,冥冥中,最终的灵魂的归宿地在召唤。一个老翁,见鲁迅那么疲倦,困顿,劝他:“你莫怪我多嘴,据我看来,你已经这么劳顿了,还不如回转去,因为你前去也料不定可能走完。”一路逃着,一路逃着,见了前面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总之,那些从地母怀里生长出来的不像花园里培植的自然的山野的带野性的花,还有野草,见了那影影绰绰的坟丛,回转去吗?鲁迅沉思着,“料不定可能走完……”鲁迅的眼光阴沉,黑色的衣裤皆已破碎,因了四处的奔逃,脚下还流着血,血已经快要干了,也没有自己的血可以喝了。他支着等身的竹杖,想着一路逃来,想着中国人各种各样的好名目下的种种的假、瞒和骗;想着各行各业、此地彼地的种种的占山为王;想着一个又一个的圈子以及对非圈内的人的驱逐,倘驱逐不了了,便为你设一个牢笼,还有那“奴隶总管”高高举起的皮鞭;想着中国人种种的笑,媚笑和假笑,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温暖的笑与温软的笑,以及笑的温暖与温软;再有,那就是祥林嫂、单四嫂子们的眼泪……如此想着,忽然惊起,“那不行!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没有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鲁迅几乎是在心底嘶喊:“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哪怕,前面是或可知的或不可知的——坟。
“那前面的声音叫我走”,别无选择,无路可逃;虽有路,更无路可回……“力气太稀薄了”,鲁迅想,还只能、只是往前走。“然而我不能!我只得走。我还是走的好……”于是,昂起了头,奋然向前。“前面?前面,是坟。”这是确定无疑的了。鲁迅,一个逃窜的过客,向野地里跄踉地闯进去,夜色跟在他的后面。
白的须发,黑的长袍;孔乙己一样潦倒,魏连殳一样无奈,狂人一样义无反顾;白,那是在白日里逃;黑,融进了黑的夜,是被夜所吞噬。坟,那总是黑的罢!他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他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他自己。
二
天是那么黑暗,黎明之前的乌黑呀,把他卷走了。
鲁迅上午通常在睡觉。经常从下午两三点钟开始接待客人,客人若在家里吃饭,吃过饭又必要一起喝茶,或者刚刚喝完茶走了,或者还没走,就又有客人来了,于是又陪下去,谈话常常到十二点钟……这么长的时间,他都是坐在藤椅上,不断地吸着烟。他每日大约要抽五十支的烟,还是劣质的烟。如果你有火眼金睛,你就能看到,鲁迅那永远直指苍穹的竖发,发梢上就冒着他的烟;如果你真有一颗慧眼,你就能看到,鲁迅吸进的每一口烟,都是人间烟火,于是,他那一肚子邪火,便是人间的愤怒和激情。
客人一走,已经是下半夜了。大多的人沉入梦乡,鲁迅却正要开始工作。在工作之前,他稍微阖一阖眼睛,燃起一支烟,躺在床边,这一支烟还没有吸完,许广平差不多就在床边睡着了。海婴这时也在三楼和保姆一道睡着了。
四野阒然,近于死寂,鲁迅坐到书桌边,在那绿色的台灯下开始写文章了。写着写着,鸡叫了,汽车响了,鲁迅把天给写亮了。
就是这样,俾昼作夜,鲁迅“惯于长夜过春时”,一生中,他最不陌生的就是这黑夜,这黑色。
据说,日本人都是“工作狂”,鲁迅在日本待了七八年,是不是在日本染上了这毛病?鲁迅说过,“哪里有什么天才,我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到了工作上。”鲁迅给人的印象是,一头老牛、乏牛,吃草挤奶,天天就那么工作着工作着,从不歇息。医生多次提醒他、警告他,不要多动,不要太费神,不要太疲劳,要静静地躺着,要静养。他答道:“我一生都没有养成那样的习惯,不做事,不看书,我一天都生活不下去。”这里,他用忙,用工作,来逃避无聊和虚空。早时候,鲁迅就曾说:“与其不工作而多活几年,倒不如赶快工作而少活几年的好。”他的患肺病而每天50支烟,他日复一日地熬过长夜。学医的他,知道自己的寿限,知道自己将不同于凡人那样有实在的生活。鲁迅知道,他将过早地消亡。所以,他经常提醒自己的是:“赶快做!”
无处可逃,读书、写作,是他生时的唯一的灵魂的栖息地,他的憩园。
史沫特莱介绍来的美国D医生给鲁迅诊察,用X光透视,诊罢,认定鲁迅是最能抵抗疾病的典型的中国人,并且说,倘是欧洲人,则在五年前已经死掉。鲁迅说:“……也宣告了我的就要灭亡。”鲁迅虽然知道自己是短命的,但不知道自己将死,1936年的他,自以为大约还可以熬10年。当然,也可能他知道,知道自己的将要灭亡,只是对将死的自己不以为然,谁知道呢?
死前的几天,时时提醒自己“赶快做”的他,在做些什么?
日本医生须藤要鲁迅配合治疗,鲁迅却对他说:“我请你医病是有条件的。”
讲条件?和医生讲条件?须藤医生皱眉:“什么条件?”
“第一,是要把病医好,是要活命。第二,假如一动不动一个月可医好,我宁愿动动花两个月医好。第三,假如医不好,就想法把生命拖延着。”
在病和命和工作之间,他选择了工作。这样的病人!“赶快做”,他在赶着什么呢?赶着完成什么使命,还是赶着死?赶着逃往那有形的或无形的——荒冢?须藤无语。
史沫特莱、茅盾、冯雪峰、胡风等友人,从鲁迅的脸上看出了他的病,敦促他治病,希望他到国外治病,美国也行,苏联也行,日本也行,而且可以全家都去。宋庆龄自己也在病中,所以写了一封信,信中说:“……你病得很厉害,我十分担心你的病状!”“我恳求你立即进医院去医治!因为你延迟一天,你的生命便增加一天的危险!”“我万分盼望你接受为你担忧、为你感觉极度不安的朋友们的恳求,马上进医院去医治。”“我希望你不会漠视爱你的朋友们的忧虑,而拒绝我们的恳求!!”
然而,他不愿离开工作,工作是他活着的最大理由,如果没有家累,也许还是唯一的理由。他说:“我觉得,那么躺着过日子,是会无聊得使自己不像活着的……”不工作地活着,那是另一种死去。有的人活着,但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但是,可是,鲁迅在想,想那些死去的活人。
无话可说。无处可逃。前面是满是野草的坟,坟上生长着一丛一丛的墨绿的几近黑色的绝望,他却小跑着前行,前行!
三
就要死了,这个固执的体重只有38.7千克的小老头,在折腾些什么呢?
鲁迅是死于1936年10月19日凌晨5时25分。此前10天,他折腾的是这么些事——
9日:作《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针对章太炎逝世后遭到官绅的歪曲和文人的奚落,指出章的受人尊敬是在于“他是有学问的革命家”,他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他晚年“既离民众,渐入颓唐”,“不过白圭之玷,并非晚节不终。考其生平,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大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又说:“战斗的文章,乃是先生一生中最大,最久的业绩,假使未备,我以为是应该一一辑录,校印,使先生和后生相印,活在战斗者的心中的。”文章追念章太炎在革命史上的功绩,概述了章太炎一生的功过。这是鲁迅一生中的重要文章之一,文章极有才气是自然的,行文也大有底气,多有激情而不见衰朽之气,一点也不像大病之人、寿限只有10天之人留下的文字。
此外,这一天,他还写下了另一篇短文《绍介〈海上述林〉上卷》,称赞《海上述林》“作者既系大家,译者又是名手,信而且达,并世无两”,“足以益人,足以传世”。
10日:偕许广平、周海婴到上海大戏院看了普希金《杜勃罗夫斯基》改编的电影《复仇艳遇》,“觉得很好”,当夜在给两位友人的信中还“做广告”,劝他们“快去看一看罢”。
鲁迅说过:“我的娱乐只有看电影,而很可惜很少有好的。”
这是鲁迅看的最后一部电影。死之将至,还同妻儿看了最后一部电影,这是最后的团聚。这又让我感到,命运,冥冥中或许是有安排的。
11日:偕许广平、周海婴到法租界看房子,他决心要搬离虹口区这个老住地。晚年,他委托二弟周建人办这事。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清静,就是要住在租界里。鲁迅一生在逃,临死,他要逃进租界,逃进中国人相对比较少的地方,逃进中国土地上非一般中国人之所在,逃到在中国的外国。难怪当代的清水君们还重复着古老的话题:鲁迅,这个汉奸!
殊为可叹!殊为可叹!!这一天,他还给增田涉写了一封信,回答了他提出的若干学问上的问题。12日:给赵家璧等人写信。到内山书店买书。吴朗西来访。13日:这一天,倒看不出有什么事。日记记载,上午内山书店送来《西葡记》一本,三元三角。下午须藤先生来诊。
14日:“上午得明甫信,即复。得增田君信,即复。得端木蕻良信,下午复……”一口气回了三封信。下午还分别接待了来看望的萧军和黄源。
15日:日记记载:“往须藤医院诊,广平亦去。又始服药。”致台静农信,回想徐懋庸等人的攻击,心下耿耿:“我鉴于世故,本拟少管闲事,专事翻译,藉以糊口,故本年作文殊不多,继婴大病,槁卧数月,而以前以畏祸隐去之小丑,竟乘风潮,相率出现,乘我危难,大肆攻击,于是倚枕,稍稍报以数鞭,此辈虽猥劣,然实于人心有害,兄殆未见上海文风,近数年来,竟不复尚有人气也。”没有“人气”之上海文坛,只能是群魔乱舞,阴气森森。如之奈何?唯有逃离。
另致曹白信。信中针对曹白自认“浅薄和无学”的想法,说一个人是否“浅薄和无学”,“这要看地位和年龄。并非青年,或虽青年而以指导者自居,却所知甚少,这才谓之浅薄或无学。若是还在学习途中的青年,是不当受这苛论的。我说句老实话罢:我所遇见的随便谈谈的青年,我很少失望过,但哗啦哗啦大写口号理论的作家,我却觉得他大抵是呆鸟。”谈到《海上述林》时说:“《述林》是纪念的意义居多,所以竭力保存原样,译名不加统一,原文也不加注了,有些错处,我也并不改正——让将来中国的公谟学院来办罢。”这里,“哗啦哗啦大写口号理论的作家”,在鲁迅眼里成了“呆鸟”,这显然是指“奴隶总管”和他们手下的一群打手了。好在鲁迅没有几天好活了,如果鲁迅继续活下去,还会同意让自己继续成为旗子,被“总管”们挥来舞去吗?鲁迅惹他们不起,逃总行吧?逃进租界总可以吧?三十六计走为上——“走”在古代,本来就有逃的含义在。
可是,我估计鲁迅逃进租界也不行,当年,“奴隶总管”和他们的小喽啰狄克之流,就是躲在租界“哗啦哗啦大写口号理论”的。倘若鲁迅到了租界,正在静心散步,“奴隶总管”像阿Q那样“我手执钢鞭将你打”,跟着一群小喽啰,鲁迅见了,“哎,怎么又是你们啊!”他往哪里逃?前面?前面是——坟。
16日:作《曹靖华译〈苏联作家七人集〉序》。序文批评翻译界一哄而起、一哄而散的风气,赞扬了曹靖华20年来脚踏实地、精益求精地从事翻译工作的精神。
17日:作《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这是鲁迅的最后一篇文章,未写完而辍笔。本文主要是针对吴稚晖而作的。这年的1月,吴稚晖发表回忆文章,攻击章太炎。鲁迅在文章中以清末剪辫为话题,回忆了在日本留学时的一段经历,重新提起并肯定了章太炎对吴稚晖的批判。并指出,章太炎晚年“希踪古贤”,在手定《章氏丛书》时,都不收当年攻战的文章,“其实是吃亏,上当的,此种醇风,正使得物能遁形,贻患千古”。
下午,收曹靖华信,在体力极度不支的情况下当即回复,信中说:“我病医疗多日,打针与服药并行,10日前均停止,以观结果,而不料竟又发热……此病虽纠缠,但在我之年龄,已不危险,终当有痊可之一日,请勿念为要。”死到临头,他对自己的病仍不以为意,不以为然。末了,他还不忘抨击一番,“此地文坛,依然乌烟瘴气,想乘这次风潮,成名立业者多,故清涤甚难。”
写完信,鲁迅穿上袍子,下楼打算出门散步。在楼下的许广平见鲁迅要外出,而外面正刮着风,心想劝阻,又知道很难,就提醒他:“衣裳穿够了吗?”
鲁迅伸手摩摩里面穿着的绒线背心,说:“够了。”许广平又说:“车钱带了没有?”这大约是不是问题的问题吧,鲁迅没有吭声,走了。这次外出,是他这一生最后一次出门散步。下午与胡风访日本友人鹿地亘、池田幸子夫妇。根据鹿地亘《鲁迅和我》和池田幸子《最后一天的鲁迅》记载,他们相谈甚欢,话题与鬼、与死亡有关,他们谈到鲁迅的《死》,谈到《女吊》。
鹿地亘是亡命中国的日本年轻学者,由内山完造介绍认识。这时,他正在翻译《鲁迅杂感选集》。因为有了疑问,帮助翻译的胡风前去找鲁迅,这样,鲁迅就亲自来了。
见到鲁迅使鹿地亘夫妇十分高兴。池田幸子担心鲁迅被北风吹坏了身体,连忙关上所有的门窗。“坐吧。”热心的主人让鲁迅坐家中唯一的帆布椅子。“这似乎是不稳当的……”鲁迅说着,亲自拉过来一把方形的木椅坐下,池田幸子上前为他加放了一个小小的红垫子,同时大笑着说起有一次胡风坐折了椅心的事情。“请把这个送给日本朋友。”鲁迅把《中流》连同英文的Voice of China,以及两册珂勒惠支版画选集一同放在桌上。
然后告诉鹿地亘说:“这一次写了《女吊》。”
文章的写成,无疑给他带来莫大的快慰。说话时,脸部全被笑意挤成皱纹了。
“先生,你前个月写了《死》,这次又写了吊死鬼,下次该写什么呢?真可怕——”池田幸子听胡风说过鲁迅肺病的严重情况,以这样濒临死亡的人,竟一次又一次地寻找死亡的题目,是她所不敢想象的。
鲁迅笑而不答,突然问道:“日本也有无头的鬼么?”鹿地亘回答说:“无头鬼,没有听说过,但脚是没有的。”“中国的鬼也没有脚,似乎无论哪一国的鬼都是没有脚的——”
于是,在鲁迅和鹿地亘之间,古今中外文字中的“鬼”便成了共同的话题。胡风和池田幸子因为从来未曾听见过别人把鬼这种东西说得这般有趣,不时地发出愉快的笑声。
鲁迅接着说起绍兴教书时踢“鬼”的故事。
“从学校回家的路是这样弯曲的,”他用细长的手指在桌沿画了一条弧线,说,“但有一条斜行的近路,是经过坟地的。一天晚上,我在学校耽久了,回家时我选择了近路。两边草很高,我在小路里走着走着,忽然看见有个白东西向面前走来,走到面前就像石头那样不动了。哎呀,我当然不信鬼类的东西,但也有点害怕,这里跳动起来了——”
他按着干瘪的胸部,继续说:“回头呢?还是怎样?没有法子想,只好仍旧往前走了……白东西不动……走近去一看,原来是一个人蹲在那里。我喝了一声:‘在干什么呀!’踢了他一脚,他就向草中逃走了,到了家里以后,还尽是心跳,那似乎是个小偷。”
说起鬼来,好像他有许多特别的感兴,又说:“最可怕的是日本的鬼,在日本戏里有的,是叫做什么呀?呵,是的,叫牡丹灯笼……还有御岩。我在仙台时常常花费八分钱站着看戏,可是御岩很脏,是讨厌的。”
“中国的鬼非常奇特,”他介绍了女子常常变作鬼魂,又常常有与鬼魂亲昵的男人的故事,以为这是很真切地表现了小资产阶级的心理的东西。“因为是鬼,只好在夜里出来,在不必要时就隐灭了,别人不会知道,而且无须给予。我以前想:若有那样的鬼倒是好的。”
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候,风大起来了,鲁迅时时地咳嗽着。池田幸子几次想用空烟盒代替痰罐递给他,又怕他发烦,弄得心里非常不安。
“鬼的时节在日本是夏天,所以在那时演戏,现在已经是秋天了,鬼要渐渐隐退了罢……”鹿地亘说完这句总结性的话,鬼魂真也仿佛隐退了。只是,自杀接替它而成了新的话题。
“现在说吊死罢,这也是女人常做的。”鲁迅说,“在中国,吊死在男子是很少的。据传说是因为死了的鬼魂来把活人哄去,所以有这种自杀。古时候王灵官这个人把男吊打死了,所以剩下来的就很少,而女的却没有被打死,便常常出来带了活人去。因此说吊死鬼,照例是指女人无疑的。”(www.daowen.com)
他又说:“女人自杀,近来往往用吞咽金子的办法。因为金子是重的,停在肠里会引直肠炎。这种自杀,因为不是直接的,要费相当时间,所以弄得有的人结果不愿意死了。医生使金子和排泄物一同出来的方法来救治。女人等痛苦停了之后,最先查问的事是:‘先生,我的戒指呢?’……”
大家不禁大笑。
“我要静默三分钟,”他从衣袋里取了体温计,说,“每天四点钟左右都要测一次体温。”说罢把体温计插进口内。一时默然。
“热倒没有。”过了一会儿,他说。
“时间太短咧。”
“这是因为必须给医生看的,这样就可以了。”他这样说,立刻把体温计装进衣袋里去了。
死之将至,谈的都是鬼和死,而且还能谈笑风生,笑谈鬼神。此时,我甚至都能感受这是天意了。
他们又说了许多话,鲁迅才告辞。他阻止胡风送他,这样,胡风就同鹿地亘立即回到楼上工作了。
送他的是池田幸子。门外,她向一个瘦小的背景挥手道:
“好好保重,再会!”
风不小,鲁迅是那么瘦小,让人担心,他会不会被风刮走?
从鹿地亘那里回来,时候已经不早了。
傍晚,周建人过来,鲁迅精神甚好,当周建人要回寓时,鲁迅又讲起搬房子事,并且非常坚决急迫地说:“房子只要你替我看定好了,不必再来问我。一订下来,我就立刻搬,电灯没有也不要紧,我可以点洋灯。搬进去后再办接火等手续。”鲁迅真的是急着要逃离此地啊!莫非,他感觉到了此地冥茫的阴气?
鲁迅一天几无休息,他们谈话至十一二点。
周建人走后,许广平立刻整理卧具,催促他休息。他坐在椅上,说:“我再抽一支烟,你先睡吧。”至一时方才上床休息,就是说,他到了18日的凌晨方才躺下。
这一天的日记是这样概述以上的日程的:“上午得崔真吾信。得季巿信。得靖华信,午后复。须藤先生来诊。下午同谷飞访鹿地君。往内山书店。费君来并交《坏孩子》10本。夜三弟来。”
18日:这是鲁迅的最后一天了!日记上只留下“星期”二字,没了。
鲁迅一点钟躺下。三时半,许广平见他坐起来,便也坐起。
他呼吸有些异常,似气喘初发的样子。后来继以咳呛,咳嗽困难,气喘更加厉害。
他告诉许广平,两点就醒来了,睡不好,做噩梦。
正是深夜,请医生是不便的,为了减轻他的痛苦,许广平把自己事先备下的“忽苏尔”气喘药拿出来给他服了。按照说明书的提示,陆续服过三次,然而,病态仍然不见减轻。
接着,病势急变,不能安寝,连斜靠休息也不可能。终夜曲着身子,双手抱腿而坐。许广平坐在他身边,十分难受,却也无计可施。
鲁迅叫许广平早上7点钟去托内山先生打电话请医生。6点钟,她就匆匆地盥洗起来,6点半左右就预备去。他坐到写字桌前,要了纸笔,戴起眼镜准备写便条。许广平见他气喘太苦了,要求不要写了,由自己亲口托请内山先生好了,他不答应。无论什么事他都不肯马虎的。就是在最困苦的关头,他也支撑起来,仍旧执笔,但是写不成字,勉强写起来,每个字改正又改正。
写至中途,许广平又一次请求他,不要再往下写了,其余的由她口说好了。他听了很不高兴,放下笔,叹一口气,又拿起笔来续写,许久才凑成了短短几行,字迹歪歪扭扭的信——也许,这是鲁迅一生中写得最为歪歪扭扭的信了。
这是鲁迅的绝笔,内容是:
老板几下:
没想到半夜又气喘起来。因此,十点钟的约会去不成了,很抱歉。
拜托你给须藤先生挂个电话,请他速来看一下。草草。顿首。
L拜十月十八日
看完信,内山先生立即给须藤打电话,随后立即赶到鲁迅家。
内山亲手给鲁迅药吃,并且替他按摩背脊很久。鲁迅告诉内山先生,说苦得很,苦得很。许广平等边上人听了,都非常难受。
须藤先生来了,给鲁迅注射。那时,鲁迅双足冰冷,医生给他热水袋暖脚,再包裹起来。须藤从旁观察他两手指甲已经发紫色,神色凝重。许广平见状,意识到这回是很不平常而更严重了。
8点过后,内山因店里有事,先离去了。
须藤留下,继续观察着鲁迅的病情。
日报到了。
鲁迅问许广平:“报上有什么事体?”
许广平说:“没有什么,只有《译文》的广告。”许广平知道他要晓得更多些,又说:“你的翻译《死魂灵》登出来了,在头一篇上。《作家》和《中流》的广告还没有。”
鲁迅说:“报纸把我,眼镜拿来。”许广平把那有广告的一张报给他,他一面喘息一面细看《译文》广告,看了好久才放下。医生又给他注射,但病状并不减轻。中午吃了大半杯牛奶,一直在那里喘息不止,见了医生似乎也在诉苦。下午6点钟左右,内山叫来了看护妇,给他注射和吸入酸素、氧气。看来效果还不错,他已经能够安卧。7点半钟,许广平送牛奶给鲁迅,他说:“不要吃。”过了些时,他又问:“是不是牛奶来了?”许广平说:“来了。”他说:“给我吃一些。”饮了小半杯就不要了。其实是吃不下去,不过他恐怕太衰弱了支持不住,所以才勉强吃的。到此刻为止,他还是希望好起来。
须藤观察了很久,以为大约不妨事,交代说明天再来,便回家去了。随后,内山也回到店里,但是仍然放心不下,先是派了一个店员到鲁迅家里住下,吃饭后,又亲自请来了石井医生。
诊察的结果,说是非常严重,内山便同许广平商量把周建人也叫来。周建人来不久,冯雪峰也来了。
许广平劝内山回去休息,内山不肯走,一直过了子夜,这才起身告辞。
看护妇也睡去了。
这时,由许广平看护着鲁迅,给他揩汗。好几次,揩他的手时,他都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不肯松开——这是他人间的牵挂啊!
“时候不早了,你睡吧。”鲁迅对许广平说。
“我不瞌睡。”许广平在他对面的床脚上斜靠着。
他不时抬起头看她,她笑笑,安慰他说,病情似乎好了许多。他不说什么,又躺下了。
他似乎有些烦躁,好几次推开被子,许广平怕他受凉,连忙盖好,过一刻,他又推开。看护告诉他,心脏十分衰弱,不可乱动的,他才不大推开。
1936年10月19日晨4时,夜正深沉,东方未晓,鲁迅用极微弱的声音对许广平说:“要茶……”这便是他留在人间的最后两个字。此后,进入了弥留状态。
许广平匆匆嘱咐守候在家的内山书店店员,要他通知医生和内山完造。
周建人上楼看到,鲁迅头朝内侧。再仔细一看,只见他的衣服都已经换上,鞋袜穿戴整齐,一切都已经停停当当了。这时,日本看护田岛在收拾医疗器具,不一会儿已经收拾停当,向许广平、周建人深深地鞠躬,退出了房间。其时为:
5时25分,心脏停搏,呼吸停止。
内山完造说:“……我就听到了老板老板的喊声。我吃了一惊,跳了起来,把窗户打开。”
来人对他说:“请你马上来!并且请你马上请医生来!”
于是,内山完造当即叫佣人去请石井医生和须藤医生马上来诊视。然后,他就跑到只距离几百米远的鲁迅家。时间是5时51分。可惜……内山先生到的时候,鲁迅的额头还温暖,手也还温暖,但呼吸已绝,脉搏也停止了!“我用一只手握着先生的手,一只手按在先生的额上,温味渐渐地消失下去了。”
四
鲁迅死了!
死了,那是逃到了极地,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当然始可安心了。
生时,鲁迅常常在思考那死。鲁迅想,中国人有一种矛盾思想,即是:要子孙生存,而自己也想活得长久,永远不死;及至知道没法可想,非死不可了,却希望自己的尸身永远不腐烂。但是,想一想罢,如果从有人类以来的人们都不死,地面上早已挤得密密的,现在的我们早已无地可容了;如果从有人类以来的人们的尸身都不烂,岂不是地面上的死尸早已堆得比鱼店里的鱼还要多,连掘井、造房子的空地也没有了吗?所以,鲁迅想,凡是老的,旧的,实在倒不如高高兴兴地死去的好。
是的,活着的时候一点也不开心。整个旧中国就是一个大坟场。有一个坟里的鬼,因了苦于坟中的黑暗和窒息,打开了墓门,他要来吸一吸生的空气。然而,这空气是这样的恶浊啊,官们身上的恶臭,娘们身上的妖冶,书生身上的酸腐,工人农人们身上的汗味和血腥味……喔喔,还真不如坟墓,真不如坟墓中的宁静!如何死而复醒呢?如何又来这可恨的非人间呢?于是,他在人间买了一瓶安眠药,推开墓门,又回归于那深的黑和黑的深奥了。是的,如此,实在倒不如高高兴兴地死去的好。
鲁迅说了,死了,赶快收敛,埋掉,拉倒,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
是啊,那隆重的纪念,那在旗杆上降下一半的旗帜,固然可以在风中招摇,可是,一个死者,倘不活在生者的心中,那便是永远地死了;一个死者,如果活在生者的心中,那便是永恒。
不想拉倒的只能拉倒,想拉倒的却再也拉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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