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种情况是相对的无知,一时信口成胡说。比如李准、千家驹对鲁迅带有很大程度的随意性的议论。我绝对不认为他们是无知的人。他们都是饱学之士,在各自熟悉的领域都卓有建树。然而,在鲁迅这个对他们而言也许是相对陌生的领域,他们却是相对无知的。人不可能是全能全知的。对自己无知的东西是不是不好信口开河呢?然而,他们还是信口开河了。
1993年5月22日山东出版的《作家报》上刊出《海滨的谈话》一文。文章主要内容是记述了当代著名作家李准有关一些文艺问题的谈话。其中涉及鲁迅研究,有关内容引录如下:
李准还说起唐明皇,说他也是个了不起的男子汉,真英雄。说他对杨贵妃不限制,不嫉妒,又真心爱她。……
我这时提起鲁迅对唐明皇与杨贵妃二人的盟誓曾有过某些推测的话:要真相好,也许想不到要盟誓,要盟誓,也许爱情已有了某些危机。李准断然说:那是庸俗社会学!——我吃惊于李准的大胆。
关于李隆基和杨玉环的爱情问题,《鲁迅全集》中没有提及,然而,鲁迅生前曾对冯雪峰、山本初枝、许寿裳、孙伏园等几位好友提及过他的推想和构思。关于这个问题,说得最为详细的是郁达夫,他在《历史小说论》一文中说:“朋友的L先生(即鲁迅──房注),从前老和我谈及,说他想把唐玄宗和杨贵妃的事情来做一篇小说。他的意思是:以玄宗之明,哪里看不破安禄山和她的关系?所以七月七日长生殿上,玄宗只以来生为约,实在是心里已经有点厌了,仿佛是在说:‘我和你今生的爱情是已经完了!’到了马嵬坡下,军士们虽说要杀她,玄宗若对她还有爱情,哪里会不能保全她的生命呢?所以这时候,也许是玄宗授意军士们的。后来到了玄宗老日,重想起当时行乐的情形,心里才后悔起来了,所以梧桐秋雨,就生出一场大大的神经病来。一位道士就用了催眠术来替他医病,终于使他和贵妃相见,便是小说的收场。”叙述完鲁迅设想的情节,郁达夫评论道:“L先生的这一个腹案,实在是妙不可言的设想。若做出来,我相信一定可以为我们的小说界辟一生面。”(《郁达夫全集》第5卷第197页,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12月版)显然,郁达夫对鲁迅的构思是持欣赏的态度的。
根据郁达夫等人的回忆,我们可以看出,鲁迅认为:唐明皇、杨贵妃长生殿盟誓时,他们之间的爱情已经稀淡,甚至衰竭,甚至已经没有了。
李、杨的爱为什么消亡了呢?是不是因为出现了安禄山这个“第三者”?
安禄山与杨玉环的私情问题,野史有记载,正史似乎也留下一点痕迹的。《旧唐书》卷二百上,有一笔让人颇费思虑。据记载,安禄山请求并成为杨贵妃的干儿子以后,他进宫答对都是首先拜见杨太真,唐玄宗对此感到奇怪,就质问安禄山,安禄山答说:“臣下是外族人,外族人都先礼尊母亲,尔后再尊父亲。”此例至少说明唐明皇已多了一个心眼。《纲鉴易知录》中还记载:“禄山生日,上及杨妃赐予甚厚。后三日,召入禁中,贵妃以锦绣为大襁褓,裹之,使宫人以采舆舁(音预,对举也),上闻,问故,左右以贵妃洗禄儿对。上赐贵妃洗儿金银,复厚赐禄山,尽欢而罢。自是禄山出入宫掖,通宵不出,颇有丑声闻于外……”(卷四,第1315页)以上两例,至少说明鲁迅所言,并非一无根据。我以为,鲁迅的见解,可以说有社会学的内容,但不能说是“庸俗社会学”。鲁迅的见解,正是鲁迅批判现实主义精神的闪耀,是鲁迅严峻理性的表现。于此可见鲁迅“知人论世,总比别人深刻一层”。(www.daowen.com)
如果安禄山插足之事属实,那么,“安史之乱”将多了脂粉味,安禄山反唐,至少又增加了一条原因。鲁迅可谓是大胆假设,遗憾的是未能将他计划中的《杨贵妃》写出来,对二位之间爱情由浓到淡、由有到无的原因也未做出解释。总之,没有完成的东西,当然无法做到小心求证了。
可是,即便这样,是不是就如李准所说,是“庸俗社会学”呢?李准太性急了,他按捺不住地表现了对鲁迅的不满。是不是因为鲁迅破坏了他对爱的憧憬?是不是鲁迅伤害了他心中的偶像唐明皇?自然,我羡慕李准根据白居易在《长恨歌》中的描述所产生的对永恒爱情的憧憬,然而,我更倾向于鲁迅对李、杨的深刻洞察。即便鲁迅的假设永远得不到证实,作为历史小说的一种构思,也不会失去其意义。历史小说不仅可以一定程度的虚构,甚至可以做反面文章、翻案文章。郁达夫说:“历史是历史,小说是小说,小说也没有太拘守史实的必要。”他还说:“在不十分的违反历史常识的范围以内,‘小说家’的空想,是完全可以自由的。”(《历史小说论》)
我遗憾鲁迅事业之未竟,我也遗憾目下写李、杨爱情的作品都不去或不能理解鲁迅的见解,我更遗憾李准信口开河,伤害了鲁迅。
为什么说鲁迅是“庸俗社会学”呢?李准没有加以阐述。因此,我只能将其当作泄愤之语来看。同时,他这种没有证据的胡说,既表明了他的思想的苍白,也表明了对鲁迅世界的无知——这里,我还不说他对历史知识的无知。
在勇于信口开河方面,更为典型的要数千家驹了。千家驹凭着对鲁迅的一知半解,也高谈起鲁迅来。他在一篇题为《读〈鲁迅日记〉》的万字文中,就把周作人之妻羽太信子当作两个人,而不知“羽太”是姓,“信子”是名(见《发愤集》)。1992年1月他又在香港《明报月刊》发表了一篇《鲁迅与羽太信子的关系及其他——也谈鲁迅研究》,断言羽太信子和鲁迅原是夫妇关系。其论据,是鲁迅在1912年日记中有“寄羽太家信”的记载。他说:“既称羽太为‘家信’,又经常寄款,可见羽太与鲁迅的关系不是一般的关系而是夫妇的关系。”
对鲁迅研究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鲁迅的“老弟”周作人娶的是日本媳妇即羽太信子;鲁迅的三弟娶的是羽太信子的妹妹羽太芳子。她们后来都入了中国籍。鲁迅在日记中,还称信子为“二弟妇”、“二弟夫人”、“弟妇”等,又称芳子为“三弟妇”、“三太太”等。
千家驹“专门”研究鲁迅日记,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研究的,这些基本的事实怎么就不进入他的视野呢?鲁迅是给羽太家寄信,而不是给羽太寄家信,事实上所谓“寄羽太家信”系指鲁迅在北京寄给周作人的妻舅羽太重九的信。羽太也不可理解成鲁迅的太太。鲁迅辛苦持家,在千家驹眼里,倒成了一大发现——他发现了鲁迅私生活上的一个“污点”了。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