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种情况是为了自我表现和实现自我的目的。
先说胡山源。我觉得,他对鲁迅的非议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表现自己的不在乎鲁迅的肯定或是否定。
鲁迅在后来选入《且介亭杂文二集》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一文中,以颇为不少的篇幅谈到了“弥洒社”和胡山源。鲁迅说:
……不过也崛起了为文学的文学的一群。这里应该提起的,是弥洒社。
……
一切作品,诚然大抵很致力于优美,要舞得“翩跹回翔”,唱得“宛转抑扬”,然而所感觉的范围却颇为狭窄,不免咀嚼着身边的小小的悲欢,而且就看这悲欢为全世界。在这刊物上,作为小说作者而出现的,是胡山源,唐鸣时,赵景沄,方企留,曹贵新;钱江春和方时旭,却只能数作速写的作者。从中最特出的是胡山源,他的一篇《睡》,是实践宣言,笼罩全群的佳作,但在《樱桃花下》(第1期),却正如这面的过度的睡觉一样,显出那面的病的神经过敏来了。
《樱桃花下》是《碧桃花下》的笔误。把胡山源的作品收入《中国新文学大系》,这本身就是对他某一方面的肯定。而且,鲁迅认为胡山源是“最特出”的,他的《睡》是“笼罩全群的佳作”。我理解,如果说鲁迅这里有所批评的话,也只是批评了他们的文学主张,即让笔端随着灵感信马由缰的见解。在鲁迅看来,便是灵感,也有一定的流向。鲁迅批评的主要一条是:“感觉的范围却颇为狭窄,不免咀嚼着身边的小小的悲欢,而且就看这悲欢为全世界。”这种批评,与鲁迅一贯的文学主张是一致的,比如,鲁迅对叶圣陶的作品就不太满意,他在1936年2月3日致增田涉的信中说:“叶的小说,有许多是所谓‘身边琐事’那样的东西,我不喜欢。”
鲁迅生前似乎并不见胡山源对鲁迅的批评发表过异议。1985年,胡山源在《艺谭》第4期发表了《〈文坛管窥〉八则》一文,其中有一段主要是针对鲁迅以上文字的议论。胡山源说:“初版《新文学大系》中的文字不是这样的;他捧我很高,也打我很重(原文无处可找,待以后找到了再录下。——原注)不知这样的改动,是否出于他的亲笔,还是别人为他代劳的。在改动中,看来作了版面的挖补,要凑满原来的字数,所以填上了几个‘弥洒社’社员的名字,其中‘张企留’还填成了‘方企留’。”他又说,“看见初版的《新文学大系》时,他那样地捧我,我觉得受之有愧,并且我并不以为《睡》是一篇小说。他又那样地打我,我也不敢领教。改笔,当然两方面的气势都大大地缓和了,使人容易接受些。不过他所说的‘这面’、‘那面’我还不能领略他的真意。”
据文后所署日期,胡山源的这些文字写于1973年12月10日,也就是说,是在“十年动乱”期间。所以,在当时要查阅初版《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等图书资料,当然是极不容易的。但是,胡山源在写于1979年的《弥洒社的经过》(《新文学史料》1980年第2期)一文中,仍然表示相似的意见,他说:
鲁迅列举了几个社员的名字。据我记得,初版《大系》的《导言》上,是没有这些名字的,并且这段文字,现在收入《且介亭》的,也与初版的《导言》不同,看来他后来修改时,删去几句,用这些名字补上的。是否鲁迅自己做这个挖补工作,不得而知。至于初版文字及修改文字的不同,有什么用意,这里不打算去研究。
关于《碧桃花下》的批评,修改本似乎比初版本要口气缓和些。但也不免模糊些,我至今只觉得它是贬词,而不了解它的真意所在。初版本对我的评论,似乎要比修改本明确些,我至今还留有这个印象:捧得肉麻,骂得结棍。初版本我找不到,不能证明我这个印象正确与否。(www.daowen.com)
对于胡山源所谓《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鲁迅自己”或者“别人为他代劳”的“挖补”问题,王沨作了考证:《中国新文学大系》当年的主编赵家璧,在1981年第一期《新文学史料》上已经加以澄清,他认为“鲁迅没有‘挖改’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的《导言》”,他说:他“查阅了《小说二集》鲁迅所写《导言》,第二节有关弥洒社的文章中,早已列了七位弥洒社成员的名字。再查《且介亭杂文二集》所收进的这篇《导言》,两相对照,只字未改,更谈不到什么‘挖补’。‘良友’印《大系》共三版,用的同一副纸型。我看是胡山源先生写此文时,仅凭个人记忆,没有查对原书,因而造成这个错误。”上海文艺出版社于1980年10月根据原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5年4月10日付排、1935年7月15日初版印行的《中国新文学大系》第四集《小说二集》影印本,其中所载鲁迅所撰《导言》,诚如赵先生所说,与“《且介亭杂文二集》所收进的这篇《导言》,两相对照,只字未改”。早在1975年8月,文物出版社出版了北京鲁迅博物馆编的《鲁迅手稿选集四编》,该书共收鲁迅手稿24篇,其中第16篇即为《〈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将这篇手稿分别与《小说二集》的初版影印本及《且介亭杂文二集》所收文字对勘,即可发现“两相对照,只字未改”。
以上史料说明,鲁迅对胡山源及弥洒社的态度并没有“挖补”过,所有文字都是出于鲁迅的“亲笔”;这又说明胡山源的一些印象仅仅是印象而已。
胡山源说,鲁迅对他的作品“捧得肉麻,骂得结棍”。读了鲁迅对他及弥洒社的评论,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捧”或是“捧我很高”之类,这不过是一段正常的文学批评。鲁迅认为胡山源的《睡》,是“实践(弥洒社)宣言,笼罩全群的佳作”,我理解,这“笼罩全群”也只是“笼罩”了弥洒社的“全群”,而不可能还有别的什么社。肯定他的《睡》写得不错,退一百步说,便是肯定错了,怎么就“肉麻”了?我觉得,胡山源在表示一种假装的清高,仿佛他不在乎鲁迅的肯定——一个人若是真的修炼到不在乎鲁迅的肯定的程度,那基本上是生活在我们当中的仙人了。
鲁迅怎么又“骂得结棍”呢?这太不可理喻了,若要打得“结棍”,又何必将其选入《中国新文学大系》?鲁迅只不过是指出了他们的随顺灵感的态度,只是说出了一种事实。胡山源的作品是不是“所感觉的范围却颇为狭窄”,“咀嚼着身边的小小的悲欢”呢?是不是“就看这悲欢为全世界”呢?他不是说“我们一切作为只知顺着我们的Inspiration”吗!灵感是一切,那么,灵感以外,世上还有什么?所以,说他们视自己的灵感、自己的悲欢为“全世界”,并无失当之处。
关于《睡》的文体,见仁见智,可以讨论。便是到了今天,也难有统一的结论,难有确切的定义。
胡山源关于鲁迅的议论,给我的感觉是:他是一个批评不得、表扬不得的人。说好不行,说坏也不行,对这样的人,鲁迅应该不说。
周作人是为了表现自己的淡泊。我在上文谈到周作人对鲁迅的坐像颇有非议,从这一方面看,他是站在亲戚的立场,站在与鲁迅深有交往的人的角度。从另一方面看,我觉得他是为了自我表现。我觉得,在鲁迅的塑像问题上,与其说周作人是在否认鲁迅的高大,不如说是在自我表现,表现他的平淡之心。他淡化鲁迅的伟大正可以凸现他的平淡。不过,如果所谓平淡要靠刻意地表现,这平淡的外表,不是裹着不平淡的心吗?很不平淡,却又要表现得十分平淡,这是对自我的一种折磨。他的戴着平淡眼镜看鲁迅,虽然是他自我表现的一种,但客观上不也是对鲁迅的攻击吗?
王蒙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宽容。王蒙之所以揪住了鲁迅,是因为鲁迅认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声称“一个也不宽恕”,而他所要鼓吹的却正是“费厄泼赖”应该实行。王蒙开口闭口是“宽容”,他是大好人一个,人缘也好,他的为人和为文都与鲁迅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这除了上文所指出鲁迅与王蒙的价值观不同外,从一定意义上说,王蒙也是为了自我表现的需要。他的“宽容”与鲁迅的“褊狭”是一个冲突,要肯定他的“宽容”,也就必然要否认鲁迅的“一个也不宽恕”。从这个意义上说,王蒙认为鲁迅会引发“地震”,这也是一个必然。
此外还有一种人,骂鲁迅成了一种纯粹的手段。闻一多说:“……也有人不喜欢鲁迅,倒愿意常常提到鲁迅的名字,是为了骂骂鲁迅。因为,据说当时一旦鲁迅回骂就可以出名。现在,也可以对某些人表明自己的‘忠诚’。”闻一多认为,这就“只好叫做无耻了”。(《在鲁迅逝世八周年纪念会的演讲》)这确实道出了一个事实,鲁迅的回骂,成就了多少人的名声!龚明德在与笔者的通信中也说过,鲁迅生前,就有一群毛孩,他们与鲁迅无冤无仇,而且隔着一个时代,有的甚至还真的喜欢读鲁迅的作品,为了办刊物出名,他们故意找碴骂鲁迅,鲁迅一回骂了,他们的刊物就站住脚了。鲁迅成了他们做广告的一种手段。章克标坦承,他就采用过这一战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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