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来,人们非议、诬蔑鲁迅有些什么内容呢?从鲁迅不是革命家到鲁迅嫖妓,可以说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若是单一地看,很多人也许觉得这些论客不值得一驳,但倘若把各种观点摆在一起,那倒是一种十分有趣的现象,那就是,鲁迅一无是处,鲁迅什么也不是了。
从政治上看,他们认为鲁迅不是革命家。不仅不是革命家,甚至是汉奸。郑学稼在重庆胜利出版社出版了《鲁迅正传》,1953年香港亚洲出版社再版过。此书1978年9月台湾时报文化出版事业有限公司又出了改版本。郑学稼在《十四年佥事》一节中说,鲁迅从1912年到教育部任科长,直到1926年“三一八”惨案以后离开,这期间的总统、执政总理走马灯似的换了不下十余人,洪宪皇帝袁世凯,贿选总统曹锟,官僚政客徐世昌、黎元洪及段祺瑞等等在任时,鲁迅都安然地做他的小京官,甚至还被提拔为“佥事”。只有张勋复辟时期,他曾愤而辞职。郑学稼阴险地说:“超过‘不惑’之年的周氏,还未曾成为一个革命者,只是北廷似苍蝇的官僚群中的一员。我们十分明白,在那样腐化的北京官场中,周树人氏能混了那么久的时间,是不容易的。他是否在那迎张送李似的生涯中,和一般官僚表演了奴颜婢膝的丑剧,只有他的同僚晓得。”郑学稼的基本论断是,鲁迅身为光复会会员,但在辛亥革命期间并无多少革命行为。接着,在辛亥革命以后,鲁迅却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北京军伐政府的官僚。郑学稼还认为,20世纪30年代的鲁迅并没有真正从事过地下活动,如游行集会之类,因而在“左派”看来,他也不算是革命家。
鲁迅果真不是革命家吗?
我们看鲁迅的生平,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鲁迅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革命的一生。他“与旧礼教的卫道士‘国粹派’之流战,与北洋军阀刺刀庇荫下的‘正人君子’陈源之辈战,与诱劝学生进入研究室莫问国事的胡适之流战,与国民党御用文人如民族主义文学派战”(何满子语),总之,他与专制的中国战斗,与愚昧的中国战斗,与黑暗的中国战斗……他的一生就是为了要争取一个自由的中国,一个光明的中国,一个有声的活的中国。
思想革命算不算革命?在郑学稼看来,似乎是不算革命的。他理解的革命,大约就是上街游行,大约就是暴力行刺。鲁迅关在家中作文章,不管他作的是什么内容的文章,作者,非做也,故而鲁迅是永远当不了革命家的。
鲁迅在思想革命史上的意义,是有目共睹的。1918年鲁迅参加了《新青年》的工作。同年5月,他以“鲁迅”为笔名,发表了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发出了反帝反封建的战斗呐喊,引起了强烈反响。鲁迅把自己的思想发现借狂人的嘴说了出来:“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发现了封建制度和封建观念的“吃人”本质,同时,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呼唤,等等。这一切,不是具有非常深刻的革命意义吗?不仅是《狂人日记》,鲁迅几乎所有的作品,都具有不可磨灭的战斗精神,因而,也同样有着不可磨灭的革命意义。
是的,鲁迅一生中并没有参加激烈的与暴力联系在一起的革命行动,甚至可以说鲁迅对请愿、游行之类持保留的态度。“三一八”惨案这一天,许广平本来也是要去请愿的,结果被鲁迅拦住了,鲁迅颇不满地对她说:“请愿请愿,天天请愿,我还有东西等着要抄呢。”(许广平《鲁迅回忆录·女师大风潮与“三一八”惨案》)此外,我还可以举出两例证明鲁迅曾经有过的“不革命”的行为。
据鲁迅晚年的挚交、日本学者增田涉回忆,鲁迅曾告诉过他,“我从事反清革命运动的时候,曾经被命令去暗杀(这在《鲁迅传》原稿中删掉了)。但是我说,我可以去,也可能会死,死后丢下母亲,我问母亲怎么处置。他们说担心死后的事可不行,你不用去了。”[增田涉:《鲁迅与“光复会”》,收入《鲁迅研究资料(二)》]鲁迅因为牵挂母亲,免去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可算得上是极端的冒险行动。
胡愈之1972年12月25日在一次座谈会上谈到这样一件事:鲁迅对胡愈之说过,李立三到上海找鲁迅,要求鲁迅写文章喊打倒蒋介石。鲁迅回答说,我如果这么干了,在上海就待不下去了。李立三说,没关系呀,黄浦江上停着苏联的船,你可以跳上船去苏联呀。鲁迅说,去苏联我就写不出文章了。李立三没奈何。接着,他把一支手枪交给鲁迅,要他搞武装斗争。鲁迅说:“我没打过枪,要我打枪打不倒敌人,肯定会打了自己人。”[夏衍:《一些早该忘却而未能忘却的往事》,《鲁迅研究年刊(1980)》,陕西人民出版社]这里,当然不应排除鲁迅可能把谈话内容漫画化了。此外,胡愈之、冯雪峰写的《谈有关鲁迅的一些事情》一文中,又提到这样一件事:鲁迅说,李立三对他提到,“党要在上海组织一次大规模示威游行,搞武装斗争。还说:‘你是有名的人,请你带队,所以发给你一支枪。’我回答:‘我没有打过枪,要我打枪打不倒敌人,肯定会打了自己人。”(《鲁迅研究资料》第1辑)鲁迅拒绝了李立三。有这样两条旁证,这件事应该是可信的。
我们若是简单地或是用极“左”的眼光看问题,我以上所举事例正好可以证明鲁迅是不革命的,不是革命家。可是,我们不能这样看问题。以上这些,只能证明了鲁迅的求实精神,鲁迅对自己有正确的估计。
那么,鲁迅除了是思想意义上的革命家以外,他就没有革命的切实行动?答案也是否定的。
我们不妨看看鲁迅参加革命活动的主要事迹:
1904年他在日本参加中国革命团体“光复会”;1911年,杭州光复后,他率领绍兴中学学生“武装演说队”上街宣传革命;1919年,参加“五四”反帝反封建的斗争。
我要指出的是,即便在教育部期间,鲁迅也有过具体的革命行动,也不是如郑学稼所说的,只有在张勋复辟的时候,他才愤而辞职。“女师大风潮”的时候,鲁迅还在教育部,他因为积极支持进步学生反对杨荫榆、章士钊的斗争,甚至被段祺瑞撤去了公职。“三一八”惨案发生后,鲁迅把这一天称为“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鲁迅饱含愤恨之情,当天即写下了《无花的蔷薇之二》,他说:
中华民国十五年三月十八日,段祺瑞政府使卫兵用步枪大刀,在国务院门前虐杀徒手请愿,意在援助外交之青年男女,至数百人之多。还要下令,诬之曰“暴徒”!
如此残虐险狠的行为,不但在禽兽中所未曾见,便是在人类中也极少有的,除却俄皇尼古拉二世使可萨克兵击杀民众的事,仅有一点相像。
此后,4月1日,鲁迅痛定思痛,用饱蘸血泪的笔调,写出了一篇传诵千古、感人至深的名文:《记念刘和珍君》。从刘和珍的惨死,鲁迅更深刻地认识到封建军阀的本性,认识到他们“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鲁迅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四十多个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鲁迅这种旗帜鲜明的革命行动,当然触怒了当局。“三一八”惨案后,北洋军阀政府连续两次下令通缉所谓“暴徒首领”,加紧迫害革命人士。在第二批通缉名单中,便有鲁迅的名字。这时,鲁迅避居山本医院、德国医院、法国医院,至5月才回家。(www.daowen.com)
1927年,在广州,“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蒋介石逮捕很多共产党员和革命学生,鲁迅马上主持中山大学校内各系主任紧急会议,极力营救。没有达到目的,愤而辞职。1928年,加入“革命互济会”,以后经常捐款。1933年2月,小林多喜二被害,电唁其家属。5月与宋庆龄、蔡元培等到上海德国领事馆递交抗议书,抗议希特勒迫害进步作家和烧毁进步书籍。
20世纪30年代,鲁迅在上海参加了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等团体。此外,鲁迅参加并领导了“左联”,这算不算革命?鲁迅把方志敏的手稿转送到延安,这算不算革命?瞿秋白住在鲁迅家,并与其一起战斗,鲁迅将其引以为“知己”,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这算不算革命?1936年4月,鲁迅把方志敏同志致党中央信件及《可爱的中国》等文稿转交中共中央……
1933年6月18日,民权保障同盟总干事杨铨(杏佛)被国民党特务暗杀于上海法租界亚尔培路。杨铨死后,恐怖气氛笼罩着鲁迅的周围。据当时的报刊透露,国民党拟定了杀人的黑名单,其中就有鲁迅的名字。但鲁迅表现十分镇静,他决定不搬家,也不出外避居,而是照常在家里工作。他认为当时的政治压迫,“比明末更坏”,手段也更为“绵密而且恶辣”。
6月20日,是杨铨入殓的日子。反动派放出风声,说就要在这一天暗杀鲁迅和同盟中其他几位。这可能是一次恫吓,也可能是又一次屠杀,坚卓者藐视敌人的阴谋,游移者却望而生畏。在事关政治斗争的严峻考验面前,鲁迅毫不犹豫地做出决断,果敢地前往万国殡仪馆送殓,并且出门不带钥匙,以示他的视死如归、绝不退却的意志。国民党特务慑于鲁迅的崇高威望,未敢轻易下毒手,但鲁迅自己是不存侥幸之心,早把生死置之度外的。
送殓这一天,大雨滂沱。鲁迅于归来后,作旧体诗《悼杨铨》,以志哀思:
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
何期泪洒江南雨,又为斯民哭健儿。
这首诗“才气纵横,富于新意”。它写出鲁迅的深沉悲愤,是对反动派一贯摧残志士豪情,今日又遽下毒手杀害健儿的沉重控诉。
这一切,不是革命行动又是什么呢?
鲁迅不仅是思想意义上的革命家,而且还是切实的革命的行动者。
孙绍振指出,郑学稼的观点产生了两个问题,“第一,鲁迅性格的特点,恰恰是不主张表面上激烈的行动,力求避免对革命力量的无谓的损害的;其次,如果只有在战火纷飞的战场冲锋的才算是革命家,那么思想文化战线上也就再没什么革命家可言了。”[《孙绍振如是说·鲁迅研究的两种病态》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1994年5月版]我以为,孙绍振的这一判断是准确的。
郑学稼为什么要提出鲁迅不是革命家这样的观点呢?也许,他对革命家的概念尚有模糊之处?也许,他以为革命家的桂冠客观上对鲁迅起了神化作用,因而,摘去这顶桂冠,就可以还原一个真实的鲁迅?也许,他骨头里早就痛恨鲁迅?……尽管郑学稼的很多言语让我反感,甚至让我厌恶,但我仍愿意往好的方面去想他。我以为,不管他的主观意愿善良与否,他客观上损害了鲁迅,因为他的基本观点违背了事实。
和许多伟人都有其平凡的一面一样,鲁迅也是平凡的。但这种平凡毕竟是伟人的平凡,与凡人俗事不是一码事。没有伟大的革命精神和革命实践,鲁迅将不成其为鲁迅。我们不能为平凡而平凡,不能以贬低鲁迅为代价而将其“还俗”。
郑学稼还用人身攻击的手段,将莫须有的罪名强加给鲁迅,以此来说明鲁迅不仅不是一个民族解放的战士,而且是一个只爱别国(苏联)而不爱中国的人,搞不好,与他弟弟一样也许要成为汉奸哩。书中,郑学稼对鲁迅与周作人已经分道扬镳故意不提,开口闭口所谓汉奸弟弟,他要给人一个感觉,似乎是有其弟必有其哥。是的,鲁迅是赞成过苏联,可是,孙中山不也赞成过苏联吗?这怎么能与周作人当汉奸相提并论呢?
郑学稼还随心所欲地诬蔑鲁迅受日本帝国主义者的“暗中保护”,他简直把鲁迅描绘成了汉奸了!如此无中生有,这不是政治陷害又是什么?这样立论真是伤天害理!现在不少名人学者动辄说鲁迅爱骂人,不宽容,可是,他们对郑学稼之类的陷害,却视若无睹,充耳不闻,无怪乎有人要问,谁宽容过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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