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骂”过这么多人,他为什么老爱“骂人”呢?正人君子们、同一阵营的战友们于是说他“多疑”。“多疑”这个词儿与“尖刻”、“刻毒”等一起,是鲁迅同时代以及以后的人们评价他的常用语汇。另一方面,忠诚于鲁迅的人们,也考虑到“多疑”是贬损鲁迅的,所以,为尊者讳,对鲁迅确有“多疑”之处的实例,多持避而不谈的态度。
我以为,我们首先应该正视鲁迅的“多疑”。鲁迅就曾承认自己有“多疑”的时候,鲁迅的“骂人”生涯中,也不难举出“多疑”的实例。在以直率地表述自己的思想和心情而著称的《两地书》中,他谈到“我看事情太仔细,一仔细,即多疑虑,不易勇往直前”。(《两地书·八》)“我的习性不太好,每不肯相信表面上的事情。”(《两地书·一〇》)这算不算鲁迅承认了自己的“多疑”呢?在《关于杨君袭来事件的辩证》中,鲁迅是明确地承认自己“太易于猜疑,太易于愤怒”。鲁迅还曾说,自己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这种“毒气和鬼气”是一种泛论,当然也包含了“多疑”。若说鲁迅“多疑”实例,又可以举“杨树达”袭来事件,误认丁玲求助信为沈从文捉弄事等。从这些实例看,鲁迅确实是“多疑”了。
然而,在讲鲁迅“多疑”的同时,我们也可以举出大量的事实证明鲁迅并不多疑,相反,有时倒是过于天真了。许广平在《鲁迅和青年们》中,讲了那个著名的鲁迅“儿子”的故事,那是叫人哭笑不得的。许广平感慨道:“谁说先生老于‘世故’,我只觉得他是‘其愚不可及’。世界上竟有这样的呆子吗?可是这呆气,先生却十分珍贵着。他总是说:‘我不能因为一个人做了贼,就疑心一切的人!’”(《许广平忆鲁迅》,第234——235页)还有那个声称持有烈士遗稿《孩儿塔》的史济行,也轻而易举地骗取了鲁迅的信任,还让他老夫子动了感情,说:“一个人如果还有友情,那么,收存亡友的遗文真如捏着一团火,常要觉得寝食不安,给它企图流布的……”(《且介亭杂文末编·白莽作〈孩儿塔〉序》)可是,史济行是这样一个重友情的人吗?他只是一个骗子。钱理群认为,从鲁迅给曹靖华、章廷谦、萧军、萧红、胡风等人的书信中,会强烈地感到鲁迅对人的诚挚、直率、宽厚、无微不至甚至天真。“应该说,这都比较接近鲁迅的真性情。”(钱理群:《心灵的探寻》第67页)鲁迅摘译岛崎藤村《从浅草中来》中有一句话:“我希望常存单纯之心,并且要深味这复杂的人间世。”钱理群在《心灵的探寻》中又说:“人们多注意到鲁迅‘深味这复杂的人间世’这一面,而往往忽视了也许是更为本质的一面,即‘常存单纯的心’。
一切站在历史的高峰,看透现实、因而超越现实的伟大人物,必定有‘返璞归真’的一面。萧红曾经回忆说:‘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朗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鲁迅先生笑得连烟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来。’我常想,能够这样放怀大笑的人,一定有一颗纯真的心。”
鲁迅既是“多疑”的,又是不设防的,单纯的。
鲁迅有种种矛盾,他有时责怪自己太易于猜疑,有时又认为“多疑”并非坏事。他说:“中国的人民是多疑的。无论那一国人,都指这为可笑的缺点。然而怀疑并不是缺点。总是疑,而并不下断言,这才是缺点。”(《且介亭杂文末编·我要骗人》)对世事人物持怀疑的眼光,于不疑处有疑,疑而能断,这不仅不是缺点而是优点了。鲁迅这里谈“多疑”时用了“怀疑”这样的字眼。多疑,也就是多了一点怀疑。这一点,下文还要涉及。
说鲁迅“多疑”,言而有据;说鲁迅不“多疑”乃至单纯,一样言而有据。事实是,鲁迅是心地单纯的。然而,他生活在一个可怀疑的国度,这个国度里有许多互相猜疑的人,这个国度里有许多可猜疑的事物。于是,任你怎样单纯,也不得不变得“多疑”起来。(www.daowen.com)
我们来看看当时的社会环境吧。钱理群等许多有识之士都把眼光注视到了这一点。鲁迅的“多疑”,乃是20世纪前半叶空前尖锐、复杂的政治斗争与思想斗争的产物。历史正经历着“把陈旧的生活方式送进坟墓”,新的婴儿诞生前漫长的阵痛,这是一个充满了污秽与血的时代,在生与死的最后搏斗中,一切温情脉脉的面纱全部剥落,露出本来面目的疯狂与卑劣;古今中外——人类历史、现实中一切阴谋诡计、鬼蜮伎俩竟然集中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政治舞台上。鲁迅经常痛苦地谴责自己:“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华盖集续编·记念刘和珍君》)“那么风云变幻的事,恐怕世界上是不多有的,我没有料到,未曾描写,可见我还不很有‘毒笔’……我还欠刻毒。”(《三闲集·通信》)鲁迅更忧虑着“未经世故的青年,不知底细”,容易“上当”,“碰顶子还是小事,有时简直连性命也会送掉”。(1934年12月10日致萧军、萧红信)现实就是如此严峻:在你死我活的拼杀中,人们的天真,思维方式的简单化,认识与现实的脱节,都要付出血的代价。鲁迅自己就多次“亲历”了这样的流血,而且多是最为宝贵的青年战士的血。社会、时代的大环境,让鲁迅持怀疑的眼光看问题。鲁迅不能不以“多疑”的冷眼看当时的社会。
就具体而言,许多人的作为也证明着实际生活中有着可怀疑的人和事。其实,从某一方面讲,鲁迅疑得还不够,他对人的推测,实在太倾向于好的方面,有些人自己所表现出来的,比鲁迅对他们的推测还要坏得多。上文提到的史济行就是一例。当后来鲁迅知道史济行所谓藏有《孩儿塔》文稿完全是假的,他这样说完全是为了骗取鲁迅的手稿后,鲁迅不禁感慨系之,说:“我虽以多疑为忠厚长者所诟病,但这样多疑的程度是还不到的。不料人还是大意不得,偶不疑虑,偶动友情,到底成为我的弱点了。”(《且介亭杂文末编·续记》)
正是这种教训,使鲁迅常用多一点怀疑的眼光去看社会、看人。“多疑”,并非鲁迅的罪过,事实常常证明他“疑”得对。“民族主义的文学家在今年的一种小报上说,‘鲁迅多疑’,是不错的,我正在疑心这批人们也并非真的民族主义文学者,变化正未可限量呢。”(《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鲁迅的这个怀疑并没有错,所谓的“民族主义文学者”以及不是真正站在民族立场的爱国者,而恰恰是一批“洋大人的宠儿”,他们的作品充满着对帝国主义侵略者的谄媚之态,以及竭力鼓吹借用侵略者的暴力,把国内的人民革命运动镇压下去的法西斯主张。这一类的例子是不胜枚举的。所谓鲁迅“多疑”,就是不肯轻易相信那些“不是东西者流”,往往要对他们的言行打个问号,看一看,等待一下,分析一番,务必看清他们的五脏六腑,弄清楚他们的真实嘴脸。倘若面前有“貌作新思想者”出现,鲁迅并不轻易相信他们,因为他看过许多这样的人,“骨子里却是暴君,酷吏,侦探,小人”;倘若有人自称是“新式青年”,鲁迅也不轻易相信,因为他深知有的人“皮毛改新,心思依旧”,新式的躯壳里埋伏着古老的魂魄。鲁迅曾经说过:“向来,我总不相信国粹家道德家之类的痛哭流涕是真心,即使眼角上确有珠泪横流,也须检查他手巾上可浸着辣椒水或生姜汁。”(《华盖集续编·马上支日记》)由这样的怀疑,进而达到犀利的解剖的目的,这就使鲁迅戳穿了许多两面派的迷人假面,从而暴露出他们的真实面目。
我以为,鲁迅的“多疑”也就是怀疑精神,它包含了两方面的内容。一是对有的具体当事人的指名道姓的怀疑,并且由怀疑而质问、而抨击,而升华到一般的文化意义上的批判,即由“实骂”而包含而带出了“虚骂”;一是对没有活着的具体当事人的怀疑——“从来如此,便是对的么?”——是一种超越现时代人事纠纷的纯粹意义上的对历史、对文化的怀疑,诸如“真有上帝吗”,以此类的反问,进而得出“上帝死了”的结论。痛快淋漓,让人激动,又不开罪任何人。鲁迅的前一种怀疑,被人们目为“多疑”,多少带有贬义;而对后一种怀疑,则被视为批判精神,大多并无异议。鲁迅的这种怀疑精神,在他的创作中同样留下了引人注目的深刻印记。他的杂文中对民族文化心理的挖掘和批判,刨祖坟、究根底的思维方法和写作特点,《故事新编》中对古人的调侃和嘲弄,《野草》中对自我的严格剖析和审视,《呐喊》、《彷徨》中主题与形象的深刻历史内涵的现实意义,无一不渗透和贯穿着这种怀疑精神与理性思考。具体一点说,比如,在《狂人日记》里鲁迅发现:“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呐喊》)对此,大家齐声称颂,说这是鲁迅对历史的新发现。可是,倘若鲁迅写道,在章士钊的什么文集里,看到了“吃人”二字,那不仅是说鲁迅“多疑”了,简直要打官司。
鲁迅具体的和非具体的,换言之,牵涉到活人的纠纷的“多疑”与纯粹文化意义上的怀疑,是鲁迅怀疑精神的两个方面的表现。鲁迅太过于真诚,太过于天真,又加上他有着顽强的“硬骨头”精神,他不回避活人的纠缠,而只进行文化的批判,所以才被戴上了“多疑”的帽子。鲁迅的两方面的怀疑,都源于中国历史与现实的启迪,鲁迅的怀疑精神、批判精神,是中国这块土地上培育出来的智慧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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