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红楼梦男性世界:考察还原

红楼梦男性世界:考察还原

时间:2023-12-0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讨论《红楼梦》的男性观念,不需要从文本外部寻找参照系,《红楼梦》的男性世界原本就是在相互参照中构建起来的。直面主流文化对男人的价值期待,直面士、农、工、商的社会角色选择,居住在宁荣二府的男性群体大致可归为四种类型。宁府被抄后,贾珍被“革去世职,派往海疆效力赎罪”,“宁国府第入官,所有财产房地等并家奴等俱造册收尽”。然而,对具体的情节场面认真梳理之后却发现,贾政其实并不是主流文化所期待的成功男人。

红楼梦男性世界:考察还原

讨论《红楼梦》的男性观念,不需要从文本外部寻找参照系,《红楼梦》的男性世界原本就是在相互参照中构建起来的。

直面主流文化对男人的价值期待,直面士、农、工、商的社会角色选择,居住在宁荣二府的男性群体大致可归为四种类型。

其一,成功男人的象征,即“功名贯天”的宁荣二公,还有全方位优秀的官商薛蝌。

其二,不肖子弟的载体,即贾敬、贾赦、贾珍、贾琏、贾环、贾蓉、贾蔷等两府嫡派儿孙,还有致祸败家的官商后裔薛蟠。

其三,失败男人的典型,即贾政,一个认同主流文化期待,但平庸无为,最终进退维谷的老派人物。

其四,叛逆少年的塑立,即贾宝玉,一个背离主流文化期待,但难有作为,最终趋于困惑状态的异样孩子。

对第一类男人作者抑制不住发自内心的赞赏。这种赞赏虽多为虚写,却也明白无误地传达了作者对“修己,安人”(《论语·宪问》)这一价值天平的正面认同。

有了宁荣二公,方有赫赫扬扬、已历百载的“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第二回);有了宁荣二公,方有“敕造宁国府”、“敕造荣国府”的巍峨挺立(第六回),方有“白玉为堂金作马”的民谣

第五十三回,将宁荣二公的灿烂人生推重到极致,这种推重是在除夕祭宗祠时借助薛宝琴的眼睛一一披露的:

原来宁府西边另一个院子,黑油栅栏内五间大门,上悬一块匾,写着是“贾氏宗祠”四个字,旁书“衍圣公孔继宗书”。两旁有一副长联,写道是:

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

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
亦衍圣公所书。进入院中……抱厦前上面悬一九龙金匾,写道是:“星辉辅弼”。乃先皇御笔。两边一副对联,写道是:

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
亦是御笔。五间正殿前悬一闹龙填青匾,写道是:“慎终追远”。旁边一副对联,写道是:

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荣宁。
俱是御笔。

从“衍圣公所书”,到“先皇御笔”,到“御笔”,层层写来,字字千钧,对宁荣二公辉煌人生的定位,已无以复加。

对第二类男人作者则抑制不住发自内心的鄙薄。这种鄙薄虽颇有分寸,颇有深度,不落“高俅、高衙内”之俗套,却也明白无误地传达了作者对“五世而斩”现象的清醒批判精神。

宁国公嫡孙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炼丹炼汞……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第二回),最终“吞金服砂,烧胀而殁”(第六十三回)。其子贾珍,袭了官,“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宁府被抄后,贾珍被“革去世职,派往海疆效力赎罪”,“宁国府第入官,所有财产房地等并家奴等俱造册收尽”。

荣国公嫡长孙贾赦,袭着官,却“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如今上了年纪”,依然“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还处心积虑、兴师动众算计着讨鸳鸯作妾,直气得贾母“混身乱战”(第四十六回)。更有甚者,“倚势强索”石呆子二十把“古扇”,“弄得人坑家败业”,自尽身亡(第四十八、一〇七回)。荣府被抄后,被“发往台站效力赎罪”,“所有贾赦名下男妇人等造册入官”。其子贾琏,“捐了同知,也是不肯读书”(第二回),被贾母斥为“下流东西”,“成日家偷鸡摸狗,脏的臭的,都拉了屋里去”(第四十四回)。抄家后,被“革去职衔,免罪释放”,但“历年积聚的东西并凤姐的体己”,“一朝而尽”。至于贾环(贾政与赵姨娘之子),用王熙凤的话说,“是个燎毛的小冻猫子,只等有热火灶坑让他钻去罢”。

余不一一。

第四回末尾两段,说薛姨妈原以为寄居贾府,“方可拘紧些儿子,若另住在外,又恐他纵性惹祸”,谁知薛蟠在贾府“住了不上一个月的光景,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凡那些纨袴习气者,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这可真是始料不及的了。联想第九回的家塾风波,再联想第七十五回贾珍居丧期间,“以习射为由”,“赌胜于射”,乃至“公然斗叶掷骰,放头开局”的龌龊光景,两府儿孙的种种不肖,已大致收于眼底。

难怪脂砚斋读到第四回便慨叹道:“作者泪痕同我泪,燕山依旧窦公无!”〔16〕他认定现存的贾府大男人中间,已全然不存在像燕山窦公那样教子有方的人物了。这正应了宁荣二公之灵对警幻仙子所说的“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百年望族的“运终数尽,不可挽回”,便成定局。

贾政是第三种男人。作家对第三种男人的认知态度较前两种复杂。

作家对贾政的定位是:一方面,他是宁荣二公现存成年儿孙中唯一的正经男人;但另一方面,却全然不是宁荣二公眼中心中“可以继业”的正宗传人。

说贾政是正经男人,是有依据的。在抽象衡估与表层叙述中,作家不吝惜褒扬他的语词,诸如,说他“自幼酷爱读书,祖父最疼”(第二回),“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第三回),“训子有方,治家有法”(第四回),“人品端方,风声清肃”(第三十七回),等等。

然而,对具体的情节场面认真梳理之后却发现,贾政其实并不是主流文化所期待的成功男人。

宁荣二公所做出的“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的论断中,显然包含了贾政在内。薛宝钗所说的“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安民,这便是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了”,显然也把贾政排斥在好男人之外。

这是因为,尽管贾政认同“修、齐、治、平”的价值准则,却并不恪守它。无论教子、治家,还是辅国、安民,他都缺乏主流文化所高扬的那种责任心与使命感。他缺乏笃行精神。

他是名副其实的庸才、失败者、无所作为之辈。

而且,愈到后来,这个平庸男人的价值天平愈加发生了倾斜。在如何做父亲和如何做清官的问题上,他陷入了困扰,并选择了鸵鸟政策。

首先,贾政不是主流文化所期待的好父亲。在与“异样孩子”贾宝玉的较量中,他是双向失败者。其失败的标志有二:前期,表现为绝望情绪;后期,则表现为妥协倾向。这样的父亲,何止不符合儒家一贯的教育理念,而且,也与宁荣二公对贾宝玉的期待与引导手段大相径庭(见第五回)。

让人不解的是,其绝望情绪竟然是从“抓周”事件开始的。面对一个周岁男婴不抓书墨纸砚刀枪剑戟而只抓“脂粉钗环”这一趣事,便“大怒”,便断言“将来酒色之徒耳”,便“大不喜欢”(第二回)。

望子成龙的过分偏执,扭曲异化了父子亲情。在一段相当长的岁月中,他对宝玉的疏淡、呵斥、嘲讽、谩骂,已成常态,即使偶尔萌生怜爱之情,也总是“断喝一声”:“作孽的畜牲!”“无知的孽障!”“叉出去!”等等。

这种绝望情绪在第九回有一次病态大发作。宝玉为方便与秦钟交游,萌发了相约秦钟同入家塾的念头(这一背景贾政并不掌握)。当宝玉把“上学”的决定禀报贾政的时候,贾政竟“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如此绝情绝义、气极败坏的心态,说明贾政的精神隧道中已经积淀了无尽的失败,他的信心已经丧失殆尽,他决意放弃教育的责任。

绝望情绪膨胀到顶点,便爆发了那一场“笞挞”。这时的宝玉,已不止于不读书不科举不仕进等日常性劣迹,而且遭遇了忠顺王府和贾环的双重诬陷,又平白增添了两大罪状——“在外流荡优伶”、“在家淫辱母婢”,皆属于“无法无天”、祸及父祖的丑闻。于是,贾政下了“堵起嘴来,着实打死”的毒手。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这次大打出手的全过程中,尽管贾政自己“气的目瞪口呆”、“面如金纸”、“喘吁吁直挺挺”、“眼都红紫了”,甚至“一脚踢开掌板的”小厮、夺过大板、“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越打越“火上浇油一般”、“那板子越发下去的又狠又快”、直打得宝玉“动弹不得”、“面白气弱”、“由臀至胫”皮开肉绽、“竟无一点好处”、“小衣下皆是血渍”、不得不用长凳抬回怡红院去……即使如此,也始终没令宝玉有哪怕只言片语的悔意,也始终不见任何一星半点儿的成效。正像宝玉对前来探视的黛玉所说的,“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这便是贾政绝望到极致并大动干戈之后的反馈信息。他的全部震怒、苦痛、劳心和劳力,都白搭了工(第三十三、三十四回)。

从第三十四回到第七十七回,贾政对宝玉的绝望情绪逐渐淡化。或许绝望到极致便是“心死”,或许贾政性情中原本有“潇洒”、“放诞”的底色(见第四回、十七回、七十八回),更或许“因年事渐老”、“名利大灰”、“一应大小事物一概益发付于度外”(第七十一回、七十八回),总之,贾政对贾宝玉的价值期待发生了重大转折。其标志是,对宝玉当下的生存状态,他竟不再厌恶,不再苛求,甚至委婉地予以认同了。

第七十七回有一段文字:

(天亮时,王夫人房里小丫头传王夫人的话)“‘即时叫起宝玉,快洗脸,换了衣裳快来,因今儿有人请老爷寻秋赏桂花,老爷因喜欢他前儿作得诗好,故此要带他们去。’……老爷在上屋里还等他吃面茶呢。……”宝玉此时亦无法,只得忙忙的前来。果然贾政在那里吃茶,十分喜悦。……贾政命坐吃茶,向环兰二人道:“宝玉读书不如你两个,论题联和诗这种聪明,你们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强你们做诗,宝玉须听便助他们两个。”

第七十八回更有一段文字,续写上文:

贾政命他们看了题目。……那宝玉虽不算是个读书人,然亏他天性聪敏,且素喜好些杂书……每见一题,不拘难易,他便毫无费力之处,……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况母亲溺爱,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又要环兰二人举业之余,怎得亦同宝玉才好……

以上两处文字提供了以下动态:第一,贾政肯定了宝玉题联作诗之优长;第二,这种优长与他“天性聪敏”并“喜好些杂书”颇有关联;第三,宝玉的“这种聪明”远在贾环、贾兰之上;第四,“这种聪明”也并不玷辱祖宗;第五,祖宗中虽有“精深举业”者,但却无人靠举业发迹,看来也是“贾门之数”;第六,遂不再以举业之路规诫宝玉了;第七,不仅如此,还奢望“环兰二人在举业之余”,也能拥有宝玉题联作诗之才智,等等。

由此可见,父子二人长期较量的结果,是以父亲的妥协告终的。换言之,父亲放弃了对儿子的传统期待、对儿子的良性不肖状态给予了认同,这是经过了长期考较和痛苦思索之后的认同。这是又一种失败,是儒家正统教育理念及其价值取向的失败。(www.daowen.com)

平心而论,作家对贾政直面宝玉时的绝望情绪与妥协趋向并非采取鲜明的暴露或嘲弄的立场,相反,作家对他的失败是既有所理解,又有所欣赏的。理解他望子成龙的苦心,欣赏他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父亲本应具有的那份寻常父爱的复苏和流淌(见第七十八回贾政欣欣然为宝玉记录《姽婳词》的全过程)。这一现象,说明作家在“如何做父亲”的问题上,其价值观念是多元的、矛盾的,甚至也存在莫可名状的困惑。

可惜后四十回中,贾政对宝玉的政策又来了个莫名其妙的逆转。他心血来潮,逼迫宝玉重入家塾,研读并撰写八股文;他出尔反尔,宣布从今往后,不许宝玉作诗;赴江西上任之前,他还特意叮嘱王夫人,“明年乡试,务必叫他下场”,等等。如此不合逻辑的逆转,不知是贾政还是续书人的神经出了毛病。

其次,贾政也不是一个善于“治家”的好家长。与贾敬、贾赦、贾珍、贾琏、贾蓉辈相比较,贾政虽无声色犬马方面的劣迹,还算律己较严的一个男人(有两个姨娘很正常,不宜斥之为假正经),但依然不是宁荣二公所期盼的家族的脊梁。第四回中说他“教子有方,治家有法”,全然是虚晃一招。

就在这一回,在涉及贾政的那一大段文字中,显然有两个重心。其一是说,薛蟠入住贾府后,贾府子弟与之沆瀣一气,“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其二是说,贾政对这种局面所采取的态度竟然是推聋作哑,文过饰非,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作家是这样为他定位的:

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这些;二则现任族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余事多不介意。况且这梨香院(注:薛蟠居处)相隔两层房舍,又有街门另开,任意可以出入,所以这些子弟们竟可以放意畅怀的……

唯一“大有祖父遗风”的贾政,却不能够或不愿意“照管”“族中”关乎子侄辈教养这样的头等大事,不能够或不愿意对“族中”成年或未成年男人们施加积极的影响。这不能不让作家深深遗憾。脂砚斋在这一点上与作家心有灵犀。第四回脂批说:“作者泪痕同我泪,燕山仍旧窦公无。”看来不是对作家的曲解。

除了做父亲、做家长的失败之外,贾政也算不上一个好官员。第八十回以前,他是个平庸的清官。没有政绩,或不曾被强调有什么政绩,徒有“端方”、“清肃”的虚名。而八十回以后,他则演化为平庸的昏官。续书者在描写贾政出任粮道的情节中,异乎寻常地显示了其写实精神的锐利与深刻。

第八十八回是只眼。这一回说“贾政自从在工部掌印,家人中尽有发财的”。第九十六回,贾政被委派了江西粮道,一个有实权的差使。于是,诱惑了京城一批家人,也诱惑了当地一批书吏衙役。两股势力由敌视到默契,联手逼迫贾政就范,让他依照他们的意愿,在粮道任上贪赃枉法、敲骨吸髓。

贾政起初还坚持着做他的清官,严禁属下贪污受贿。结果,未能中饱私囊的当地“长随”们,便“纷纷告假”,“怨声载道而去”;京城里跟来的家人们,也密谋策划,联合罢了工。没人为之“打鼓”,没人为之“喝道”,没人为之“放炮”,没人为之“吹号”,没人为之“抬轿”,事事处处周转不灵。贾政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于是,有了他与李十儿的一段“精彩”对话。

跟班李十儿气焰嚣张、层层深入地开导他说:第一,“那些书吏衙役都是花了钱买着粮道的衙门,那个不想发财?”你把你手下的人全得罪了。第二,“收粮的时候”,“那些乡民心里愿意花几个钱早早了事”,老爷不让收钱,“那些人不说老爷好,反说不谙民情”,你把老百姓全得罪了。第三,如今“带来的银两早使没了”,而俸银还没影儿,可“节度衙门这几天有生日,别的府道老爷都上千上万的送了,我们到底送多少呢?”要知道,“这里的事,都是节度一人给皇上报信,他说好,便好;他说不好,便吃不住”;你要是连节度也给得罪了,还能指望“烈烈轰轰的做官”?

贾政由此而开了窍。他请教李十儿说,“依你,怎么做才好?”李十儿说出至关紧要的两句话:“民也要顾,官也要顾”,这是大的原则。具体法则是:老爷只管维护外面的清名,“里头的委曲,只要奴才办去”。

在贾政半推半就的默许和半是清醒半是糊涂的掩护下,李十儿内外勾联,作威作福,“哄着贾政办事”,贾政反倒“觉得事事周到,件件随心”了。即便有几处揭发举报的,上边见“贾政古朴忠厚,也不察查”,李十儿们便愈益猖獗。倒是从京中跟去的“幕友”们每每“用言规谏”,“无奈贾政不信”。到此时,平庸的清官向平庸的昏官的过渡,便得以完成。

昏庸,却标榜清廉;清廉,却掩饰着罪恶。这正是贾政出任粮道的故事。连王夫人也嗅到其中的一些气味十分异常,按捺不住对贾琏说:“你瞧,那些跟老爷去的人,在外头不多几时,那些小老婆子们都金头银面的妆扮起来……你叔叔就由着他们闹去?”到第一〇八回,贾政终因“失察属员,重征粮米,苛虐百姓”受到弹劾,只“亏得皇上的恩典”,“姑念初膺外任,不谙吏治,被属员蒙蔽,着降三级,加恩仍以工部员外上行走”了事。

以上可见,贾政头上已有的几顶帽子,诸如封建正统派、封建卫道者、封建阶级的孝子贤孙之类,都不大合适。他是以平庸无为、养痈成患为特征的另一种不肖子弟。宁荣二公白疼他了。

还有第三种不肖,贾宝玉。但他是一种良性不肖,一种由认同传统价值到背离传统价值的伟大过渡。〔17〕对此,请见专论贾宝玉一章,不赘。

《红楼梦》衡估男人的价值天平是二元的。文本对贾宝玉之外的两府子弟的衡估,没有超越主流文化的警戒线。好男人依然要遵照“读书明理,辅国安民”的八字方针,在“修、齐、治、平”的价值追求中,找到自己的历史位置。从文本对宁荣二公往日辉煌的郑重追忆中,可以准确地捕捉到作家测量贾、薛、王、史后世子孙的那把传统的价值尺度。此其一。

《红楼梦》冷峻地展现了名门望族“五世而斩”的严酷现实。两府“子孙虽多,竟无一可以继业”,更不见有“读书明理,辅国安民”的好男人了。秦钟临危之际的忏悔、甄宝玉的改弦更张,以及后四十回关于“兰桂齐芳”的那点儿预言,丝毫不能淡化红楼男人们“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的整体印象。《红楼梦》的现存男人除贾兰与贾琮尚未定性外,余皆各就各位,分别成为或荒唐混浊或庸碌昏聩或偏僻乖张的三种不肖子弟,而与诸葛亮(《三国演义》)、铁中玉(《好逑传》)、文素臣(《野叟曝言》)、安骥(《儿女英雄传》)们绝缘。此其二。

《红楼梦》中大批量的不肖子弟,如敬、赦、珍、琏之辈,主要是以“没落”为特质的。其兴奋点是声色犬马、醉生梦死,与高俅、高衙内父子(《水浒传》)的抢男霸女、草菅人命有所不同。这样的“度”,使红楼男子的痼疾更具普泛性,更具传染性,更具顽固性,从而也更具深邃性。此其三。

《红楼梦》对贾政型的以平庸为特质的不肖子弟的塑立,是颇有震撼力的。它提供了一种让人关注、启人深思的现象:平庸,即使是道貌岸然的平庸,原来也是很可怕的,它是纵容叛逆、滋生腐败、酿制罪恶的温床。无论是面对家庭,还是面对社会,都一样具有隐形的、慢性的、不自知的杀伤力和破坏性。对这样的男人万万不可误读,不可被其表象迷惑了眼睛。此其四。

《红楼梦》中具有全方位脊梁性质的人物,是贾宝玉。这是一个背离了主流文化和宁荣二公价值期待的“异样孩子”。贾宝玉不等于曹雪芹。曹雪芹大于贾宝玉。但曹雪芹关于如何做男人的种种思考、种种探索、种种新锐与前卫的智慧火花以及面对种种传统文化的无尽困惑与艰难选择,都倾注到了贾宝玉性格之中。于是,便有了贾宝玉的“囫囵不解”,便有了“可解处又说不出理数”,便有了那十一种“说不得”,便有了“古今未有之一人”的定评。〔18〕

从文化承传看,贾宝玉是个杂家。典籍文化与习俗文化、精英文化与市井文化、主流文化与非主流文化,借助于种种传播渠道,共同熏染、养育了他。

从价值取向看,贾宝玉又是难以一语论定之人。如果一定要把这种难以一语论定的状态加以道破,则可称之为:一个对列祖列宗的价值期待既有背离又有认同,但背离大于认同,积极背离又大于消极背离的良性不肖子弟。

从小说史角度考察,贾宝玉无疑是一个伟大的过渡,是从《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一个实现传统价值达到极致的艺术载体)到鲁迅笔下的狂人(一个怀疑传统价值达到极致的艺术载体)之间的一座炫人眼目的桥梁。〔19〕

注 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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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四卷本,第5卷,第300页。

〔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第571页。

〔3〕 《论金瓶梅》第60页,胡文彬、张庆善选编,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4年。

〔4〕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20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2年。

〔5〕〔10〕 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鲁迅全集》第8卷,第35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

〔6〕 王国维:《红楼梦评论》,见一粟《红楼梦卷》第1册,第254、255页,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

〔7〕 吕启祥:《红楼寻味录》第49—58页,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

〔8〕 冰心:《关于女人·序》,北京:开明出版社,1992年。

〔9〕〔11〕 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第121、122页,上海:棠棣出版社,1952年。

〔12〕 参见拙稿《林黛玉永恒价值再探讨》,《说诗说稗》第398页,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

〔13〕 钱锺书:《谈艺录》第349页,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

〔14〕 一粟:《红楼梦卷》第1册,第228页,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

〔15〕 刘心武:《红楼三钗之谜》,北京:华艺出版社,1999年。

〔16〕 见戚序本第四回回前批语。燕山窦公,指窦禹钧,五代周人,其五个儿子相继登科。《三字经》:“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

〔17〕〔19〕 参见拙稿《贾宝玉生存价值还原批评》,《红楼梦学刊》1997年第1期。

〔18〕 见庚辰本第十九回批语:“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不肖,说不得善,说不得恶,说不得正大光明,说不得混账恶赖,说不得聪明才俊,说不得庸俗平凡,说不得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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