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历劫的故事,又名《情僧录》,就是记这番以情悟道的经过。因此,许多人均指出:《红楼梦》是一部“悟书”。
江怡顺《读红楼梦杂记》云:“《红楼梦》,小说也,正人君子所弗屑道。或以为好色不淫,得《国风》之旨,言情者宗之。明镜主人曰:《红楼梦》悟书也。其所遇之人皆阅历之人,其所叙事皆阅历之事,其所写之情与景皆阅历之情与景,正如白发老人涕泣而谈天宝,不知者徒艳其纷华靡丽,有心人视之皆缕缕血痕也。人生数十寒暑,虽圣哲上智不以升沉得失萦诸怀抱,而盛衰之境,离合之悰,亦所时有,岂能心如木石,漠然无所动哉?缠绵悱恻于始,涕泣悲歌于后,至无可奈何之时,安得不悟?谓之梦,即一切有为法作如是观也。非悟而能解脱如是乎?”
梦痴学人《梦痴说梦》:“红楼梦三字,世俗以闺阁红颜薄命解之,非也,红楼者,肉团心之别名;梦者,幻妄之谓。根尘积垢高厚,如楼无人,惟妄居者之不疑,如海市蜃楼,鸟雀认为真实,众趋群赴,自投魔口,身遭妖噬,是谓红楼梦。”……《红楼梦》有实难与世俗讲论处,世俗只知看文人小说的一个看法,不知看仙佛小说的看法。
方玉润《星烈日记》卷七十:“《红楼梦》一书……大旨亦黄粱梦之义,特拈出一情字作主,遂别开出一情色世界,亦天地间自有之境,曰太虚幻境曰孽海情天,以及痴情、结怨、朝啼、夜怨、春感、秋悲、薄命诸司,虽设创名,却有真意。又天曰离恨,悔曰灌愁,山曰放春,洞曰遣香,债曰眼泪,无不确有所见。盖人生为一情字所缠,即涉无数幻境也。”
讷山人《增补红楼梦》序:“其书则反复开导,曲尽形容,为子弟辈作戒,诚忠厚悱恻,有关于世道人心者也。顾其旨深而词微,具中下之资者,鲜能望见涯岸,不免堕入云雾中,久而久之,直曰情书而已。”
明斋主人《石头记总评》:“或指此书为导淫之书,吾以为戒淫之书。盖食色天性,谁则无情?见夫钗、黛诸人,西眉南脸,连袂花前月底,始是莺俦燕侣,彼村妇巷女之憨情妖态,直可粪土视之,庶几忏悔了窃玉偷香胆。”
太平闲人《红楼梦评》曰:“是书无非隐演《四书》《五经》,以宝玉演‘明德’,以黛玉演物染,一红一黑,分合一心,天人性道,无不包举,是演《四书》。政、王乃所自出,政字演《书》,王字演《易》。合政、王字演《国风》。若贾赦之赦,邢氏之邢,则演《春秋》之斧钺也。至‘毋不敬’三字,冠首《曲礼》。礼主春生,故东府之主曰敬,乃大有期望之意。奈其背敬叛礼,为造衅开端之罪首,遂至所出为珍,伦理澌灭矣。珍之转音通烝,即禽兽行上下乱之名,不必指定以下烝上。总一乱《春秋》之大僇而已。必如此看法,是书本意,自然洞澈。
他们都认为此书本旨在于戒淫导悟。祛迷归真、警幻惩恶,与佛道儒家之宗趣相符。第一一六回,宝玉被和尚拉着走到真如福地,见两边一副对联,上联是:“假去真来真胜假。”假指的就是那荣华繁盛,情爱纠葛的生活;真则是洞悉万法归空、色即是空的悟境。
但万法皆空,那个万法皆空的理不空,是因确有因缘这个理,所以才能讲万法皆空,故曰:“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万法皆因缘所生,生无自性,是以名之为空。缘聚时,仿佛若实有其事;缘尽了,就飞鸟投林,散而成空。空,反而证明了那个理是真有的。
另一个真有的理,是宝玉瞧见上面那副对联后,转过牌坊,看见一座宫门,门上横着四个大字:“福善祸淫。”百二〇回又载:“雨村听到这,不觉拈须长叹。因又问道:‘请教老仙翁:那荣宁两府,尚可如前否?’士隐道:‘福善祸淫古今定理。现今荣宁两府,善修者缘,恶者悔祸,将来兰桂齐芳,家道复初,也是自然的道理。’”福善祸淫,被视为古今定理,故警幻说:“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如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那些淫污纨绔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以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解。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耳。好色即淫,如情更淫。”像贾宝玉就是比登徒子更淫的人,“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因此本书特以此人为例,说天道福善祸淫之理。书中凡涉淫行者,也都无好下场。头一个就是秦可卿。(www.daowen.com)
第一一〇回说可卿是钟情的首座,引领天下痴男怨女,归入情司,后来才能看破凡情,超出情海。她对鸳鸯说:“世人都把那淫欲之事,当作情字,所以做出伤风败化的事来,还自谓风月多情,无关紧要。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乐之事未发之时,便是个性。喜怒哀乐已发,便是情了。至于你我这个情,正是未发之情。”这里把情分两种:一是凡情俗情,喜怒哀乐及男痴女怨都属于此;一是超越凡情之情,其实也就是喜怒哀乐未发之性。人应超越凡情,复返性天,用秦可卿的术语来说:“即是归入情天。”
我们应记得康熙赐给白鹿洞书院的匾额,正是“直达性天”。《红楼梦》这套区分凡情与超越之情的讲法,亦即是朱熹哲学中的“性其情”之说。一为凡情、一为性情,凡情经过调整、转化、超越而使其情如性。程朱教人,每令学者体会喜怒哀乐未发之气象,就是此义。《红楼梦》中教人知俗情之妄,而归入性天者,则非程朱所示之主敬涵养工夫,而是要人知天道福善祸淫之理,知此天理,乃能幡然警醒。因此,福善祸淫之理,与“万境归空”那个理,在作用上是相通的,也相配合。知情缘皆空,人始可不执著于凡情,这是扫去之法。知天理福善祸淫,则既具戒惕作用,知凡情不可为,也可正面建立一个人生指向,使人戒淫导悟。
而万法皆本因缘,故万法归空这个道理,又可关联着“缘分”这个理。缘分,是佛教因缘观传到中国后跟中国天命定分定数观结合后,形成的观念。谓人生的因缘皆有定分。
《红楼梦》中谈到这个观念的地方极多。第五回,警幻说荣宁二公感叹道:“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流传,已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就表露了荣宁二府之衰,乃是天数使然,故彼等“子孙虽多,竟无可继业者”。第一一四回宝玉回想曾在太虚幻境见过的金陵十二钗册子,说:“这么说来,人都有个定数的”,亦即金陵十二钗的命运亦早有定数。前一回,紫鹃看宝玉、黛玉的关系,也有体会道:“如此看来,人生缘分,都有一定。”第一一八回,王夫人看宝玉跟宝钗的事,也同样说:“想人生在世,真有个定数。”宝钗自己看呢?亦是说:“夙世前因,自有一定,原无可怨天尤人”,并以此理劝慰了薛姨妈。而薛姨妈跟王夫人遂因此而聊起袭人的事,把袭人嫁了。第一二〇回,袭人出嫁后,本欲寻死,待因猩红汗巾而令袭人知道嫁的乃是蒋玉菡,“始信姻缘前定”。
小说接着“不言袭人从此又是一番天地,且说那贾雨村”褫籍为民,到了觉迷渡口,逢甄士隐。甄士隐道:“富贵穷通,亦非偶然。今日复得相逢,也是一桩奇遇。”又说宝玉业已出家,“从此夙缘一了,形质归一”。为什么是夙缘呢?原来在第一回中,甄士隐正午睡时,梦见一僧一道同行,道人问僧携石头去哪儿,僧人云:“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趁此机会,就将此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于是将相关因果叙明,以见石头历劫下世,乃是因缘有定的。此即所谓夙缘。
凡此等等,具见整部书的构成即本于夙缘定数,其中每个人的关系也以缘分来钩合。另外随处都会提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第六回,刘姥姥语),“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第四十五回,林黛玉语)。
第三十六回《识分定情悟梨香院》描写宝玉在梨香院受龄官奚落,发现她只恋着贾蔷,这才使他省悟“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得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所谓“各人各得眼泪”,正是回目中所谓“情”有“定分”之意。宝玉在此刻是领悟了这个道理,可是多数人并不能悟,整个《红楼梦》中的人物,其实就多半处在情与分的矛盾冲突中。单面用情虽深,也未必能得到对方的正面回应。而且有情者不必有分,有分者又不必有情,无情者可能有分,而无分者又可能有情。作者在全书开卷时就借补天石、绛珠草、神瑛侍者、《好了歌》和太虚幻境的册词与曲子透露了各主角的定命和缘分,全书绝大部分写的也是情义与分命不相协调的周折。要经历过许多周折之后,才能证明天数命定不可违,本来就是如此。以此见人对抗天数定分只是徒然。一僧一道把顽石携到红尘中去经历一番富贵温柔时,知道了这些分命;后来一再出现,也只是象征那分命的永远纠缠、象征天命定数不可逆。
为了强化天命定数的论述,小说中更是屡用算命来推展情节。最著名的是第五回金陵十二钗正册写元春的词:“三春怎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第八十六回周贵妃之死讹为贾妃时,宝钗说:“前几年正月,外省荐了一个算命的,说是很准。那老太太叫人将元妃八字夹在丫头们八字里头,送出去叫他推算,他独说这正月初一日生日的那位姑娘只怕时辰错了,不然真是个贵人,也不能在这府中。老爷和众人说不管他错不错,照八字算去。那先生便说甲申年正月丙寅这四个字有伤官败财。惟申字内有正官禄马,这就是家里养不住的,也不见什么好。这日子是乙卯,初春木旺,虽是比肩,那里知道愈比愈好,就像那个好木料,愈经斲削,才成大器。独喜得时上什么辛金为贵,什么巳中正官禄马独旺,这叫做飞天禄马格。又说什么日禄归时,贵重的很,天月二德坐本命,贵受椒房之宠。这位姑娘若是时辰准了,定是一位主子娘娘。——这不是算准了么!我们还记得说,可惜荣华不久,只怕遇着寅年卯月,这就是比而又比,劫而又劫,譬如好木,太要做玲珑剔透,本质就不坚了。”这一大段,就是对“三春怎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的命数解释。元春亦终去世,这是借薛宝钗之口转述了“前几年”算命先生给元春算命,说了一大堆算命的术语,以说贾府“可惜荣华不久”。这是元春生辰八字决定的,亦是预示贾府这个富贵之家将“树倒猢狲散”、“食尽鸟投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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