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道教的问题,也一样复杂。《红楼梦》固然“毁僧谤道”不遗余力,但僧道在书中同时又扮演着具有某种神圣性的角色。最典型的,就是从大荒山无稽崖把石头携入红尘的那一僧一道。
在第一二〇回宝玉出家,向贾政拜别,随一僧一道走后,贾政忆起旧事,说:“那和尚道士,我也见了三次:头一次是那僧道来说玉的好处;第二次便是宝玉病重,他来了将那玉持诵了一番,宝玉便好了;第三次送那玉来,坐在前厅,我一转眼就不见了。我心里便有些诧异,只道宝玉果真有造化,高僧仙道来护佑他的。岂知宝玉是下凡历劫的。”
这是对那一僧(茫茫大士)一道(渺渺真人)在书中作用的归纳。总计含贾政最后这次见到僧道,其实共有五次。在前一次,则还有僧道送宝玉入红尘历劫的事迹,为贾政所不及知。在这几次僧道出现的场合,或扮演石头入世的导引者,或担任他的护佑者,或为石头悟道出世的点化者,或成了石头游历归真的接应者,地位至为重要。
这种神圣性角色,也使得这一僧一道不同于凡人。在第一回,石头初见一僧一道时,二人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故石头夸他们:“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可是后来甄士隐见到他们时,却是“僧则癞头跣足,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颠颠,挥霍谈笑而至”。后来这个跛道士即度化了甄士隐而去。
道士作《好了歌》,甄士隐做解,对《红楼梦》的“梦”,俱有点题的作用。僧道原先的骨格不凡,或后来的腌臜癞跛,都是“不凡”,都是用以刻画他们所具有的神圣性。全书的宗旨,须由这类神圣性人物来点明;溷于尘俗的心灵,也要由他们来点化、启蒙。故第一一七回宝玉二游太虚幻境醒来后,再见到这一僧一道中的僧,见他满头癞疮,浑身腌臜破烂,便思忖:“自古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也不可当面错过。”果然蒙他点悟了。
这一僧一道,并不专只点化宝玉,他们之前就先度化了甄士隐。其后第七回说宝钗自幼有病,“后来还亏了个秃头和尚,专治无名病症”,制了一味冷香丸给她吃了才好。第十二回讲贾瑞想偷凤姐不成,反受了一番整治,染上重病老治不好。跛足道人来送了他一面“风月宝鉴”,嘱他只可照背面,以治邪思妄动之症。不料贾瑞不受教,偏要照正面,结果遗精虚脱而死。第六十六回说湘莲梦见尤三姐,放声大哭,不觉自梦中哭醒,似梦非梦,睁眼看时,竟是一座破庙,旁边坐着一位跛道士在捕虱。道士度化了湘莲,湘莲拔剑削去头发随道士去了。可见此僧道对每一个人都具有普遍意义的护佑者、启蒙者之角色功能。(www.daowen.com)
书中最先被度的是甄士隐,最后在急流津觉迷渡得度的是贾雨村。甄士隐、贾雨村在书中的作用,是另一个形态的一僧一道。
这两个是世俗人,非如那一僧一道本是神仙。甄士隐不久即得度化得道,以道士形象出现;贾雨村原先就寄居在葫芦庙中,后来授了应天府,遇到了人命官司,听了原本也在葫芦庙当小沙弥的门子建议,假设乩坛,徇情枉法,胡乱判了此案。这一回回目就叫《葫芦僧判断葫芦案》。回目上明确点出贾雨村是僧,只不过这个僧此时尚迷而未悟,仍住在葫芦中。其后俗世流转,升沉起伏,一日正升了官到了急流津,见一破庙,其间坐一老道,谈起来,老道说:“葫芦尚可安身,何必名山结舍?”并催他:“速登彼岸,见面有期,迟则风浪顿起。”这老道即是甄士隐,在此点化他。可惜雨村仍然未悟,故本回名为《昧真禅雨村空遇旧》。待第一二〇回,雨村递籍为民后,再临觉迷渡口,又逢甄士隐才说起宝玉及一干女子之因果,归结于“祸淫善福,古今定理”。因此这回名唤《贾雨村归结红楼梦》。
《红楼梦》一书,起于《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结于《甄士隐详说太虚情 贾雨村归结红楼梦》。甄、贾二人,乃是另一形态的一僧一道,在整个人情故事网络中,担任中介者或证明者的角色。甄者显真,贾者从俗,流转尘寰,绾合着许多与贾府的因缘。黛玉是他的学生,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宝玉的来历,也只有贾雨村晓得。可见贾雨村虽与俗浮沉,但作为中介者、证明者的角色,终是灵明不昧的。
在这神圣界的一僧一道和尘俗界的一僧一道之上,还有个警幻仙子。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是奉警幻仙子之命,带石头下凡历劫的。宝玉第二次游太虚幻境时,见一群女子都变形为鬼怪来追扑他,是送玉来的和尚“奉元妃娘娘旨意,特来救你”,并告诉他:“世上的情缘,都是魔障。”等到宝玉出家后,一僧一道又返太虚幻境复命,交割清楚,再把石头送还原处。警幻居整个神圣性人物之最高位,是无可置疑的。警幻这个人物,“美人之良质兮,冰清玉润”,仿佛是《庄子·逍遥游》所描述的藐姑射山之神人。其居地,名曰太虚幻境,则用道教义。可是太虚幻境,又名真如福地,这又合乎佛教义理了。因此我们可以说警幻是个兼摄佛道的人物,为整个事件的推动者、主导者,是她让石头下凡历劫,有此一番经历,故才衍出这么一部大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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