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且慢,《红楼梦》又真的反儒非圣了吗?
第一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对贾宝玉颇致讥诮,贾雨村替宝玉辩护,说此类人不可错认为淫魔色鬼,“若非多读书识字,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者,不能知也”。则宝玉这种人物,岂不是还需要真具儒释道工夫者认可吗?雨村又说天地生人,大仁者应运而生,大恶者应劫而生。大仁者如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董韩周程朱张等,大恶者如蚩尤共工安禄山秦桧等。仁者修治天下,恶者扰乱天下。太平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溢而散为甘露和风;残忍乖邪之气,则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中,偶尔逸出,与灵秀之气相会,则又必赋予人,才能发泄散尽。情痴情种、逸人高士、奇优名娼都属于这一类人。雨村这番话,是对宝玉这类情种人物的理论说明。但依其说,适可见情种人物乃正邪相冲所致,其地位远不能与程伊川、朱熹等仁者相比。
书中其他地方叙及孔孟程朱之处,也绝不轻慢,多是尊崇的。像第三回宝玉、黛玉相见,宝玉引《古今人物通考》为黛玉取了“颦颦”的字,探春笑道:“只恐又是杜撰”,宝玉笑道:“除了《四书》,杜撰的也太多了,偏是我杜撰不成?”第十九回,袭人批评宝玉:“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外号儿,叫人家‘禄蠹’。又说:‘只除了什么“明明德”外就没书了,都是前人自己混编纂出来的。’”第二十八回,大伙儿喝酒,宝玉提议要行酒令,酒令要说悲、愁、喜、乐四字,还要注明原故。喝酒前要唱一曲,喝完要说一句,“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第五十回,众人做灯谜,李纨编了两个四书的谜。这些地方,都充分显示了贾宝玉对四书五经的崇敬。他瞧不起仕途上奔竞的读书人,也不太看得上世上许多书,但这恰好与他尊重四书五经的态度相符;仿佛除了四书五经,其他的书都是混扯。
又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主写史湘云。要描述湘云的见识,并引出宝玉那只金麒麟来,乃借她与翠缕问答,让她发表了一大通议论。论什么呢?论阴阳。阴阳顺逆,千变万化,这是关系到整个《红楼梦》结构的大问题,且不说它,但这不就是演说《易》理吗?同理,第五十二回,宝钗说要起个社,作诗,每人四首诗、四阕词。头一个诗题,就是《咏太极图》。虽然宝琴随之反对,说作这样的诗题,“不过颠来倒去,弄些《易经》上的话生填,究竟有何趣味?”但显然作者是故意这样写的。毕竟,在大观园这些女子的言谈中,《易经》是经常会被讨论、也被某些人喜爱的。
第五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贤宝钗小惠全大体》,又记宝钗与探春对谈,宝钗举出朱熹的《不自弃文》来。探春说它“不过勉人自励,虚比浮词,哪里是真的有了?”宝钗则反驳道:“朱夫子都行了虚比浮词了?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办了二天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你再出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越发连孔子也都看虚了呢!”探春听了也不生气,引了姬子书说许多人是“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穷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这段话正表现着《红楼梦》对儒家之学的整个态度。由于世人多是登利禄之场就背了孔孟之道的。因此世上说孔孟、讲经济的,被此书看不起,觉得那只是禄蠹;儒书上的道理,也只成了勉人自励的虚比浮词,因为世人极少拿它当真。可是,从道理上看,或从社会运作的原理上看,孔子、朱子所说,终究非虚,终究仍可资济世持身之用,故宝钗说:“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难为你是个聪明人,这大节目正事竟没经历!”对儒者之说给予正面肯定。
也许读者要说:出《咏太极图》的诗题或宣讲朱子学与孔孟之道的,都是宝钗。宝钗在书中本来就代表入世,属于纲常名教的那一面,跟宝玉之所以为情种者适为冰炭之不相入,焉能举以证明《红楼梦》全书的思想倾向?读《红楼》的,本也有不少人采贬钗扬黛之见,这也不足为奇。但既然如此说,那我们就不妨再来看看宝玉、黛玉如何。
前文所举第三、十九、二十八诸回宝玉的言语,都证明宝玉在观念上对四书五经是极尊敬的。在实际诵读经文方面,第七十三回载宝玉平素不喜攻读,故“肚子内现可背诵的,不过只有‘学’‘庸’‘二论’是带注背得出的”,《孟子》不甚熟,“算起五经来,因近来作诗,常把《诗经》读些,虽不甚精阐,还可塞责”。古文就不行了,“时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恶此道,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微奥?不过作后人饵名钓禄之阶”。这个生熟的次第,其实也就是贾宝玉对它评价的高低。《学》、《庸》最高,正符“除了‘明明德’外就没书了”的讲法,《论》、《孟》次之,五经又次之,古文再次之,八股则最差。他对科举的嫌恶、对禄蠹的批评,大抵均针对八股而发。(www.daowen.com)
第八十二回记宝玉把《四书》翻开来看,“章程里头,似乎明白,细按起来,却很不明白,看看小注,又看讲章。闹到起更以后了,自己想想:我在诗词上觉得很容易,在这个上头竟没头脑”。讲的其实也是因科考的八股选士要在《四书章句》中出题,故而好好一部《四书》也令人读得糊涂了。
这一回宝玉另有一段批评八股,说:“我最厌这些道学话。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诓功名混饭吃也罢了,还要说代圣贤立言。好些的,不过拿些经书凑搭凑搭还罢了;更有一种可笑的,肚子里原没有什么,东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还自以为博奥。这那里是阐发圣贤的道理。”
特别的地方,在于这一次黛玉竟没附和宝玉,反而替八股文说项,道:“小时跟着你们雨村先生念书,也曾看过。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远的。那时候虽不大懂,也觉得好,不可一概抹倒。”宝玉乍闻此语,颇讶黛玉怎会持此论调。可是作者安排这一段,岂会无意?本回名为《老学究讲义警顽心 病潇湘痴魂惊恶梦》,是以贾代儒和黛玉为主的,回目二句分指两人,但在此老学究讲义警顽心之际,却先说黛玉再说代儒,两人都在“警”宝玉之顽心。
黛玉会有类似贾代儒的角色或想法的时候吗?宝玉感到讶异,许多读者也觉得纳闷。可是黛玉其实是有这一面的。第八十六回《寄闲情淑女解琴书》就是明证。这一回黛玉教宝玉学琴说:“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养性情,抑其淫荡,去其奢侈。若要抚琴,必择静室高斋……再遇着那天地清和的时候,风清月朗,焚香静坐。心不外想,血气和平,才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若必要抚琴,先须衣冠整齐,或鹤氅,或深衣,要如古人的像表,那才能称圣人之器。”强调学琴者应“心身俱正”,因为琴者禁也。禁什么?禁邪制放,是对情欲生命的克制,所以说古人用琴治身,抑其淫荡。这番言论,显示了黛玉并不只呈现为情,更不主张以情颠覆礼教圣学,反而她有时会担任指导宝玉,让宝玉不致太过放佚的角色。
由这些地方看,《红楼》岂止不反儒,它对世路上儒生禄蠹的批评,恰恰表现了它对圣贤之道的信崇。所以它采取分裂认同的办法,认同四书、圣人之道,而对假借圣人言论以弋禄利者深不谓然。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