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著名小说家兼小说理论家佛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提出,小说基本面是故事,通常故事中的角色是人。用生活主要事件探察人物是小说家的主要手法。而“所谓的主要事件不是你我个人生活中的事件,而是全人类共有的事件”。“人生主要事件有五:出生、饮食、睡眠、爱情、死亡。”套用佛斯特的观点简析《红楼梦》人生五大事件,小说家曹雪芹的活儿真是做绝了。
第一,优美别致、富有哲理意味的出生。
贾宝玉前身乃赤霞宫神瑛侍者,凡心偶炽,欲下凡造历幻缘;神瑛侍者每日以甘露灌溉绛珠仙草,仙草受天地精华,修成女体,神瑛侍者下凡,绛珠仙女也下世为人,要用一生的眼泪还报神瑛侍者灌溉之恩。
优美神话是男女主角的生命灵根,甘露化泪是宝黛爱情别致的诗意表达。
更有甚者,宝玉衔着驱除邪祟、化凶为吉的通灵玉而生。黛玉尚未出世,前身已做足冰雪聪明、死于对爱情渴望的准备,作者的描述像神韵诗,有味外之味:绛珠仙草“长在灵河岸上(寓绝顶聪明)、三生石边(寓为爱生生死死)”,修成绛珠仙子后,“终日游于离恨天外(寓离情苦绪),饥则食蜜青(谐“秘情”,为性格构成要素)果为膳,渴则饮灌愁(谐“惯愁”,为人物个性基调)海水为汤”。
《红楼梦十二支·第二支·终身误》揭示贾宝玉的婚姻归宿是与薛宝钗举案齐眉却终不忘林黛玉。宝钗的美丽曾令宝玉心动神移,宝钗的贤淑在贾府有口皆碑,贾宝玉为什么选择林黛玉且无怨无悔?因为钗黛为人绝然不同,而为人跟出生有关——林黛玉是“阆苑仙葩”,薛宝钗却有“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
宝黛出生极具诗情画意,宝钗出生却颇具反讽意味。
《红楼梦》第七回让薛宝钗对周瑞家自述生来带有“那种病”,症状“不过喘嗽些”,却“凭你是什么名医仙药,从不见一点儿效”。一位专治无名之症的和尚说“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需要配制“冷香丸”治疗:用春夏秋冬白色的牡丹、荷花、芙蓉、梅花花蕊各十二两,春分时晒好,用雨水日雨水、白露日露水、霜降日霜、小雪日雪各十二钱调匀,配蜂蜜、白糖为丸,“盛在旧磁罐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冷香丸”绝非游戏之笔,随意之笔,炫才之笔,而是妙手天成,是叙事写人大章法。“热毒”喻违犯真情至性的理性纲常、矫饰巧伪。“冷香丸”象征大自然的纯洁(花蕊全部白色)本真(春夏秋冬雨露霜雪)。当一个人需要经常用大自然的纯洁、本真治疗、化解,否则就热毒发作,其秉性如何?意味深长。
如此巧妙隽永的人物出世,古今中外小说名作中,可曾见到?
第二,多彩多姿、一笔数用的饮食。
《红楼梦》可谓古代贵族之家的“食谱食经”,《红楼梦》不像《水浒传》粗疏的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不像《金瓶梅》琐屑重复而乏诗意。其饮食描写是故事发展、人物性格、文化世态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部分,试举几例:
林黛玉进府第一顿饭,贾母正面独坐,黛玉和迎春三姐妹旁陪,李纨捧饭,凤姐安箸,王夫人进羹。“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什么叫诗书礼乐之家的礼数?什么叫宗法社会宝塔尖的气派?活灵活现。
史太君宴大观园,金鸳鸯宣牙牌令,凤姐的茄鲞难倒后世名厨,因为那是文学化的菜,正如红楼药方是文学化处方;大观园一顿螃蟹够庄稼人过一年之论,被思想家津津乐道;刘姥姥“吃个老母猪不抬头”,引出人笑人殊、花团锦簇场面;大家闺秀林黛玉吟出“纱窗也没有红娘报”,一不留神透出心底隐秘;“槛外人”妙玉对贾母待茶不卑不亢,却“仍将”自用绿玉斗为宝二爷斟茶,无意间泄出深藏春光;贫困乡妪连大观园的甬路都不肯走,偏偏扎手舞脚、酒屁满室醉卧“凤凰”宝二爷床上……大观园彩色雕塑般人物群像,跃然纸上。
何谓“安富尊荣”?何谓“豪华靡费”?请看贾府的玉粒金莼:
吃菜?有暹猪、龙猪、汤羊、风羊;糟鹅掌,糟鸭信,烧野鸡,炸鹌鹑;牛乳蒸羊羔,风干果子狸;牛舌鹿筋狍子肉,熊掌海参鳟鳇鱼……用掐丝戗金五彩大盒子或十锦攒心盒子,送到贾母指定的,或可临水闻笛、或可凭栏赏雪的饮宴处,摆到小楠木案或大团圆桌上,放上乌木三镶银箸……
饮酒?有金谷酒,屠苏酒,惠泉酒,合欢花浸的酒,西洋葡萄酒……用乌银洋錾自斟壶、十锦珐琅杯或黄杨根整抠大套杯捧上来……
喝汤?有火腿鲜笋汤,酸笋鸡皮汤,“磨牙”的小荷叶小莲蓬汤……
用饭?有松瓢鹅油卷,螃蟹馅小饺子,上用银丝挂面,御田胭脂米,绿畦香稻粳米,碧糯,碧粳粥就着野鸡瓜齑,还有甜点:枣泥馅山药糕,桂花糖蒸新粟粉糕,奶油炸小面果,奶油松瓢卷酥,琼酥金脍内造(皇宫)点心……
山珍海味吃腻了?来点五香大头菜,油盐炒枸杞芽儿,东府豆腐皮包子……
饭后茶?有枫露茶,六安茶,老君眉,普洱茶,女儿茶,杏仁茶,用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小茶盘、脱胎填白盖碗端上来……
荣府有荣府的吃法,宁府有宁府的吃法……(www.daowen.com)
钟鸣鼎食公侯府有灯火楼台吃法,青灯古佛栊翠庵有梅雪泡茶喝法……
美食美器美章法,佳人雅事妙对话,是宴会,是诗会,更是人性人情集纳会,吃出盎然情趣,吃出灿烂文化,吃出性格命运!
《红楼梦》堪称世界文学的宴席宝典。你到俄罗斯三大长篇小说家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的作品里仔细查一查,认真看一看,可有如此精致、如此细致的饮食描写?托翁们撰写长篇小说的艺术才能当然无可非议,但存在决定意识:煎牛扒罗宋汤的俄国大菜岂能比百碟千盏的满汉全席?
第三,奇思迭出、睿智蕴藉的睡眠。
贾宝玉走进林黛玉午睡的潇湘馆,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一缕幽香伴随林黛玉“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感叹从帘内飘出。
薛宝钗走进贾宝玉午睡的怡红院,“仙鹤在芭蕉叶下睡着了”,袭人守侍宝玉绣兜肚,身旁放白犀尘。袭人不失时机外出,宝钗身不由己坐在袭人位上绣鸳鸯戏水,宛如已坐上宝二奶宝座。煞风景的是贾宝玉在梦中喊骂起来:“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不觉怔了”。宝姑娘是气恼?是尴尬?是无奈?是装愚?曹雪芹不写,留下无尽想象空间。
湘云借住潇湘馆,宝玉清晨跑去,只见“那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好一幅细微之处见性格的少女晨睡图。到大观园败象显露,凹晶馆联诗后回房,黛玉自称一年只有几天好睡眠。心重多思失眠,黛玉夭亡之兆。
类似睡眠描写,意境绝佳,韵味深邃,举不胜举。
宝黛之眠表面是寻常睡眠,实际是雕镂个性的圣手铁笔。法国小说家福楼拜笔下的人物有摹仿抑或自以为在摹仿模式的欲望,而模式是人物自己选定的。勒内·基那尔在《浪漫的谎言和小说的真实》中说:小说人物常有“觊觎”他者的愿望,“在福楼拜的小说里也可以发现由他者产生的欲望和文学的‘种子’功能。爱玛·包法利头脑里充斥着浪漫主义文学的女性人物,她的欲望也由这些人物产生”。在以“他者欲望”、“文学种子”确定的人物基调上,17世纪的曹雪芹与19世纪的西方小说大师殊途同归或曰“殊国同途”。《红楼梦》女主角林黛玉就是一个深受他者欲望和文学种子影响的形象,她身上集中了女性文学形象特别是杜丽娘和崔莺莺的痴情聪慧、多愁善感,但黛玉比杜、崔的感情表达内敛且因为内敛而分外优雅,黛玉不得不“恼”对宝玉多次示爱,不得不维持大家闺秀绿竹般的清高,但她对宝玉固已心许,却如雨后春笋,通过“情思睡昏昏”的梦话破土而出。
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从秦可卿卧室的香艳描写,到贾宝玉梦境的奇幻笔墨;从宛如大将布阵、堪称小说总纲的《新制红楼梦十二曲》,到丝丝入扣的梦幻心理,无一不绝,无一不精。与红楼之梦相比,西方文学“爱丽思梦游奇境”只是儿童读物,李伯大梦不过小巫见大巫,倘若弗洛伊德以《红楼梦》为素材写《梦的解析》,他肯定不会做出“梦是愿望的达成”这一过于简单的结论。
第四,荡气回肠、如诗如画的爱情。
不是佛殿相逢、一见钟情;不是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不是人约黄昏、逾墙相从;不是春风一度、即别东西;不是魂魄相从、起死回生……曹雪芹对古代小说陈陈相因的写法大声说“不!”对千人一腔,万人一面的爱情描写高傲漠视,他用艺术实践说明:爱情不仅是爱情,爱是要成为一个人,大写的人,诗意的人。他让宝玉做“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宣言;他为宝玉创造“意淫”(即体贴)专用词;他定下黛玉“情情”,宝玉“情不情”基调;他将黛玉一次次“还泪”其实是二人感情发展娓娓道来,如山阴道上行,美不胜收。
前世情定→少小无猜→互相试探→情投意合→泪尽夭亡→悬崖撒手,是宝黛爱情轨迹;宝玉讨厌仕途经济、国贼禄鬼、文死谏武死战,林姑娘从不说这样的混账话,是宝黛爱情的思想基石;越爱越吵、越吵越爱,“越大越成了孩子”是宝黛爱情的特殊表达方式;葬花吟、柳絮词、题绢诗……是宝黛爱河的浪花。
什么样人有什么样爱,什么样爱造就什么样人。林黛玉和薛宝钗都爱贾宝玉,也都想改造贾宝玉。围绕贾宝玉,两个聪明的姑娘显示各自的聪明,林黛玉情重愈斟情,用满腹深情观察考验着,也体贴挚爱着贾宝玉,将碧晶晶的珠泪洒在飘落的桃花、摇曳的绿竹、晴雯传递的旧帕上;薛宝钗深思愈熟虑,用全副心思琢磨包围着,也关心依恋着贾宝玉,将沉甸甸的金锁挂到脖子上,将王妃所赐、与宝玉相同的麝香串勒在丰满的胳膊上。黛玉觅求浪漫的心灵契合,宝钗追求现实的婚姻形式。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盘根错节,互为陪衬。宝玉的爱情是他内心深处的呼唤和选择,宝玉的婚姻却不是他自己的事,而是贾府大事,最后成了护官符上“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和“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联盟。
宝黛爱情是《红楼梦》永不磨灭的魅力之所在。宝钗参与进来,不是小人拨乱其间,不完全是第三者插足,但只要宝黛相聚,她就神差鬼使地到来。宝玉对宝钗并非全不动心,黛玉对宝玉亦曾很不放心,对“金玉”有椎心之痛的林姑娘,纯真善良的林姑娘,偏偏要跟宝钗“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三人周旋,如雾里看花。更耐人寻味的是,贾宝玉追求林黛玉并为薛宝钗追求的同时,对十二金钗个个以香花供养之、精心呵护之,爱博而心劳,是个自觉而坚定执著的女权主义者。查查西方名家巨匠笔下的爱情小说,哪个人物有如此大造化?
第五,面面生风、寓意深刻的死亡。
“昨日黄土垄中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甄士隐《好了歌注》)。林黛玉泪尽而逝,贾宝玉奉命(甚至可能奉旨)娶薛宝钗为妻,“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落叶萧萧,寒烟漠漠”对景悼颦儿,虽有宝钗为妻、麝月为婢,仍义无反顾遁入空门〔8〕。虽然我们看不到曹雪芹写黛玉之死和宝玉出家(哀莫大于心死),但晴雯之死可看做黛玉之死的预演:深文周纳的罪名罗织;撕心裂肺的死别场面;“远师楚人”的泣血祭文;“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至纯至净的祭品;《芙蓉女儿诔》“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垄中,女儿命薄”和《好了歌注》“黄土”句遥相呼应;……晴雯是黛玉的影子,祭晴雯实祭黛玉,可以推测,曹雪芹笔下林姑娘之死肯定感天动地、美轮美奂。
《红楼梦》次要人物秦可卿之死,更是跟《聊斋志异》金和尚之死、《金瓶梅》李瓶儿之死,成为古典小说人物之死鼎足而三的范例。
一场公爹儿媳通奸导致死亡的丑事成为小说家驰骋艺术才思的大手笔:宁国府“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柳湘莲语),贾府族长贾珍是“每日家偷狗戏鸡”的“畜牲”(焦大语)。“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本是曹雪芹描写贾府纨绔的重头戏,后来曹雪芹应脂评作者之一畸笏叟要求删去,变成不写之写:贾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的不成体统、如丧考妣的悲痛;尤氏愤懑之极、托辞犯病撂治丧挑子;两个丫鬟因在“逗蜂轩”〔9〕撞见狂蜂贾珍和浪蝶秦可卿“爬灰”,不得不自我灭口:瑞珠触柱而死,宝珠“甘心”为秦氏披麻戴孝、被贾珍认为孙女却识趣地永不回“家”;对秦氏之死贾府上上下下都有些疑心……写得扑朔迷离,像海明威的“冰山理论”,八分之一露出水面,八分之七深藏海底。
秦可卿托梦预言贾府命运;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巾帼不让须眉,却又受贿三千两害死两条人命,暗伏贾府被抄之因〔10〕;贾珍恣意奢华、给“爱媳”用亲王棺木,贾蓉捐五品龙禁尉却写“天朝诰授贾门秦氏恭人”灵位〔11〕,实际摆出一品夫人祭礼派头:停灵四十九日,“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去官来”,“压地银山般”送丧队伍和六国公路祭;庙堂应对般的贾宝玉路谒北静王和偷情秘约的秦鲸卿得趣馒头庵形成意味深长的对比;……写丧事,写出人物,写出风俗,写出人生百态,写出泼天富贵下深藏的危机,如一幅《清明上河图》。
按曹雪芹构思,《红楼梦》以元宵节甄家火灾始,以元宵节贾府火灾终。〔12〕《脂砚斋评石头记》说:“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收,又用起诗社于秋日,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作关键。”红楼人物的人生五事,伴随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在“钟鸣鼎食”的荣国府、“天上人间诸景备”的大观园徐徐铺开,就像某些诗化的回名:“潇湘馆春困发幽情”、“秋爽斋偶结海棠社”、“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仙乐飘飘暗里听。曹雪芹以对人生的烛照洞见,以独特洗练的文笔,从单调平凡的日常生活,捕捉炫目的人性光环,表现博大的道德关怀,既有磅礴气势又有柔情蜜意,不断给读者阅读惊喜。
红楼人物特别是宝玉、黛玉、宝钗、湘云、探春、妙玉等,既满怀激情地感应着大自然,又负荷着凝重深沉的古代文化。在《红楼梦》中,自然和人物协和无间,文化和人物天衣无缝。可以说,从来没有一部小说能够像《红楼梦》这样,将人物的生命历程与大自然融合成如此千锤百炼、清晰旖旎的笔墨,以至于读者在品味人物的同时,似乎还做了一次大自然及古典园林的朝圣之旅。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