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晚年在黄叶村著书,对此好像谁都没有疑问,还有画家专就这一题材作过画。怎么现在说没有呢?我不是故意要标新立异,不过是尊重事实。雪芹最后十年左右迁居西郊某山村后,吟诗、卖画、出游、访友等事都可找到资料依据,唯独找不到一点著书的迹象。再说书既已在他迁西郊前写成并交出,在亲友们将它加批、誊抄、对清、重新返还他做最终修订之前,的确也没有继续关注的必要,而先做“稻粱谋”,解决小家庭的生计问题,则是很现实的。曹雪芹晚年生活贫困是没有问题的。“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赊欠、求援、告贷、发牢骚,甚至得看人脸色,都在情理之中。所以友人敦诚才在《寄怀曹雪芹》诗中说:
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
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
很显然,这是对友人的规劝和相慰;希望他虽僻居山村,生活艰苦,仍能安贫处静,继续像从前那样写写书。所以,“著书黄叶村”不是雪芹生活状态的客观描述,而仅仅是对友人的一种期望。不加细察地想当然,就会产生错误的判断。
说雪芹晚年没有继续写小说,也没有对书稿再进行加工修改,主要还是从甲戌本和己卯、庚辰本(底本都在作者活着时抄出)的比较得出的。如果作者直到最后时刻还在写或改书,则距他逝世时间最近的庚辰本应是他自己的最后定本(有些研究者就是这么说的),文字上应比早于它的甲戌本更优,情节上或至少在某些细节上应有比甲戌本更精彩、合理的改动。可是情况却全然相反。从总体上看,前后抄本的情节或文字并没有做什么变动;凡有异文处,几乎都是甲戌本的文字优于庚辰本,可信度也大得多;庚辰本却只有抄漏、抄错和个别字句上他人自作聪明的妄改乱添。比如:
1.小说楔子中青埂峰下的顽石,遇见一僧一道的一段情节,从“说说笑笑”到“登时变成”共四百二十几个字,仅见于甲戌本,庚辰及其后诸本皆无,这只能是抄漏的结果,大概是少抄了底本上双面一页所致。若作者亲阅过,岂能不发现添上?
2.第三回描写黛玉容貌,有两句说其眉目的,甲戌本上是“两湾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非□□□□”,下句打了五个红框框,表示阙文;但其行侧有批语说:“奇目妙目,奇想妙想。”可见,最初加批时并不缺字,到誊抄时,这五个字被水渍或墨迹所污,无法辨认了,只好用红方框表示,以便以后让作者自己来添上。雪芹若近在身边,问一下不就解决了,何必在抄得整整齐齐的本子上留方框?到了脂砚斋四阅评过的庚辰本,这句不但没有补阙,反而重拟两句俗套,将九字句改为六字句,成了“两湾半蹙鹅(蛾)眉,一对多情杏眼。”与赞其写眉目奇思妙想的批语全不相称。可见雪芹根本不知道别人在胡改。(www.daowen.com)
3.第五回“宝玉惊梦”一段,也有异文。甲戌本是“警幻携宝玉、可卿闲游”,最后是迷津中一“怪物窜出,直扑而来”,将宝玉惊醒。己卯、庚辰本则是“二人携手出去游玩”,直至危急关头,才见“警幻从后追来”;最后是迷津中的“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宝玉梦游幻境,是警幻仙子为使他能“以情悟道”而设计的一幕,警幻自始至终是导演或导游,宝玉不会也不可能脱离警幻而私自行动。所以,写警幻携二人出游是对的,二人私自行动是不对的。末了,“怪物”象征情孽之可怖,“直扑”宝玉而来,在此紧急关头,让宝玉惊醒,正是望他能早早觉悟,以防堕入迷津,故后来有宝玉“悬崖撒手”、出家为僧事。他若真被神魔小说中常见的“夜叉海鬼”拖下了黑水迷津,警幻岂非白白告诫他了?梦游幻境也失去了意义。可见,己卯、庚辰本上的异文是单纯为追求情节惊险而全然不顾也不懂作者寓意、自作聪明的妄改。雪芹若见,岂能认可?〔2〕
4.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甲戌本写道:“便往凤姐处来,穿夹道,从李纨后窗下过,越西花墙,出西角门,进入凤姐院中。”提到李纨的只有“从李纨后窗下过”七个字,因她年轻守寡,不戴花,本可不写,这里顺便带到一句,按脂批说只为“照应十二钗”而已。可己卯、庚辰本却在七个字后又添了一句说:“隔着玻璃窗户,见李纨在炕上歪着睡觉呢。”这就成了蛇足。且不论李纨会不会白天睡觉,既睡觉而又不挂窗帘,让过往人从外面能直视自己的睡态,李纨哪能如此浪漫?接着到凤姐处,甲戌本写道:“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门槛上,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摆手儿叫她往东屋里去。周瑞家的会意,慌得蹑手蹑脚的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周瑞家的悄问奶子道:‘奶奶睡中觉呢?也该请醒了。’奶子摇头儿。”周瑞家的只当凤姐在睡中觉,想不到还会有房中戏,故发此问。己卯、庚辰本竟将“奶奶睡中觉呢?也该请醒了”句中的“奶奶”改为“姐儿”,以为这样才能与上一句“正拍着大姐儿睡觉”相对应。大姐儿是哺乳期的婴儿,白天大半时间都要睡觉,不存在什么“中觉”晚觉的,凭什么要弄醒她,还恭敬有加地说“请醒”呢?雪芹要是看到这样的改文,不气死也要笑死。可是这一错误却在后来的本子上都延续了下去〔3〕。还有周瑞家的给黛玉送花来说:“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戴。”甲戌本“戴”字都别写作“带”,如“留着给宝丫头带(戴)罢”等。庚辰本不知是别写,竟添字改作“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带来了”。诸如此类,多不胜举〔4〕。
5.现在很多研究者都特别看重《红楼梦》除甲戌本外的各种抄本、刻本均有的首回开端的那一大段话,即“此开卷第一回也”云云,以为此是研究曹雪芹生平及其创作意图的极重要依据,因为那里写着“作者自云”的字样。虽然随着红学研究的深入,已有不少人知道这段话原非小说中文字,乃批书人的评语(本是甲戌本脂砚斋所加《凡例》中的末段文字,后稍加改动被移作回前总评),但仍认为雪芹一定说过类似的话,脂砚才得以转述的,所以百分之百的可靠。其实,这里有个根本性的误会,即“作者自云”不是脂砚斋在转述作者的话,而是他对小说文字作解释时的一种习惯用语,绝对不能当作作者自己的话来引用。
比如第五回脂砚斋批“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支”句说:“点题。盖作者自云所历不过红楼一梦耳。”显然,这是为揭示作者起此曲名的含义而作的解释,尽管解释是正确的,也不能混同作者自己说的话。诸如此类的说法(有时用“设云”)尚有,读者可自行比较。总之,开卷那段话里的“作者自云”,其实只等于“作者通过自己所拟的回目,在向读者暗示说”的意思。
那么,开卷那段文字中的话说得对不对呢?有对的,也有不大对的。比如前已提及的“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美之日”,就该是雪芹父辈的幼年时的生活情景而非其自身。有研究者还发现“何堂堂之须眉,诚不若彼一干裙钗”的话,与贾宝玉惯称“须眉浊物”相抵触。尽管宝玉不是雪芹,但雪芹自己会不会说出这样颇有大男子主义味道的话来,是很成问题的。当然,像首回回目中用了甄士隐、贾雨村的名字,其谐音隐义该是听雪芹说过的。只是我以为脂砚斋有点听错了。雪芹大概说:“我用‘甄士隐’是谐‘真事隐(去)’,‘贾雨村’是谐‘假语存(焉)’。”脂砚把“存焉”错听作“村言”,也没有想到“村言”与“假语”是搭配不起来的(说“假语虚言”可,说“俚语村言”也可,只是不可以搭配成“假语村言”)。再说,“假语村言”若去掉一个字,便不成语了。可见作者是不会用这样三个字去谐音人名的。甲戌本《凡例》写得早,如果雪芹审阅过加批誊清后的书稿,讹误也必不至于一直延续下去。
6.还有些等待作者删或补的批语,也不见有任何反应。如第十三回批“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句说:“删却!是未删之笔。”第二十二回批惜春灯谜后说:“此后破失,俟再补。”“此回来补成而芹逝矣!叹叹!丁亥夏,畸笏叟。”这更证明雪芹逝前,并未着手去做小说的修补工作,否则,要补全这小小的“破失”结尾(还是自己写过的),又有何难?第七十五回总批:“乾隆二十一年(1756)五月初七对清。缺中秋诗,俟雪芹。”从加批之时起,到雪芹去世,等了八年也没有等到。说句笑话,简直就像曹雪芹被调到国外工作去了。所以,梅节兄80年代初曾著文《曹雪芹脂砚斋关系发微》,论说雪芹晚年对脂砚的疏远和对《红楼梦》的冷淡,怀疑二人是“某种雇佣关系”。我虽不敢做如此大胆的推断,但除了说雪芹晚年独居西郊山村后,要为生计奔忙,且与脂砚斋等人交往不便,以及脂砚等一直未将全书整理好返还作者,特别是迷失了五、六稿后,不好向雪芹交待等等以外,也想不出更确切的原因。但有一点我是不存怀疑的,即雪芹晚年确实没有再写作或披阅《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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