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批也叫脂评,是个笼统的提法。它包括了好多作者的亲友在书稿上加的批语。这些批书人从他们不同的身份和批书的不同目的,可分三类:(一)梅溪、松斋以及可能还有未署名的所谓“诸公”;(二)脂砚斋;(三)畸笏叟。此外当然还有一类是“圈子”外的小说抄本较早的传抄、整理或阅读者。研究《红楼梦》版本、脂批的人,多数将这一类的批语排除在脂批之外。
小说的底稿开始时让一些被脂评称之为“诸公”的亲友们传阅,并请他们将自己的意见、建议、感想随手批写在书稿上,以便留作作者最后修订时参考。这可以说是一批审阅“征求意见稿”的人。这些人中有的批语很不客气,如说第二回“语言太烦,令人不耐。古人云惜墨如金,看此视墨如土矣,虽演至千万回亦可也”。有的喜欢与别的批书人“抬扛”,如对开卷一篇之用笔是“《庄子》《离骚》之亚”的批语不以为然,说:“斯亦太过。”有的好谑语调侃,有人批“后一带花园子里”句说:“‘后’字何不直用‘西’字?”他就代答曰:“恐先生堕泪,故不敢用‘西’字。”如此等等。这些批语都与署名“梅溪”、“松斋”者的批语绝无共同处,可知尚有一些未署名号的加批者。梅溪,即东鲁孔梅溪。吴恩裕考证其为孔子六十九代孙孔继涵,但继涵生年太晚,与批书和题书名者应有年岁不称,疑非其人。松斋,吴世昌、吴恩裕谓是相国白潢之后白筠,有敦诚《四松堂集·潞河游记》可证,当系雪芹友人。此外,靖藏本在对“(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句所作的批语“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之后,多“常村”署名。“常”、“棠”可通,《诗经》中“棠棣”即作“常棣”;应即是雪芹之弟棠村。若能成立,批语也该是很早的。
脂砚斋,“砚”也写作“研”,是继“诸公”加批之后,拟与雪芹合作,由自己重新加批,使小说的正文与其批语共同传世者,故题书名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这是效法金圣叹批《水浒》、《西厢》的做法,因为这种带批的作品,在当时颇受读者的欢迎。脂砚斋加批的目的、性质,既有别于诸公,是为将来读者而批的,又已声称是“重评”,并没有把诸公的批包括在内,所以书只署自己名号,否则岂不掠人之美。但因为雪芹自己尚未对书稿作最后修订,故所有批语都须保留着,以供雪芹参阅;又过录者在抄批语时,也只求多求全而不愿漏掉,所以抄成了我们现在所见到的十分庞杂难辨的样子。原来批书人笔迹各不相同,不致相混,一经转抄,字体相同,除有署名者外,也分不出是谁的批了。
这里重要的是“重评”或“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都是脂砚斋对诸公已有过的评而言的,并非指他自己的第二次评。有的研究者见有“重评”、“再评”字样,就以为脂砚斋在此之前还做过“初评”,这是误会了。脂砚斋确实不止一次阅读书稿并加评,如己卯、庚辰本上就有“脂砚斋凡四阅评过”字样,但书名都仍题作《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可知“重评”并非指自己加评的次数。
脂砚斋是谁?是男是女?我以为他和梅溪、松斋以及靖藏本批语中独有的“常村”、“杏斋”一样,都属“诸子”之列(靖藏本第二十二回有丁亥年批语“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云云),没有理由认为这个批书人圈子中还有女子在。我们不能因为宝玉是脂粉队中核心,便想象雪芹也必是如此。或以为脂砚是雪芹的“续弦妻子”,这怎么可能?雪芹交出的书稿,凡有缺漏文字须他本人来补的,常批有“俟雪芹”等字样,还有脂本中只要雪芹自己过目便可改过来的错误,竟多年存在,一直到雪芹逝世,也未改正。他们怎么可能是同居共宿的夫妻呢?所以,我以为脂砚是雪芹的同辈亲友,至于自称“老朽”、“朽物”的批书人,不是他,而是畸笏叟。
畸笏叟,也作“畸笏老人”、“畸笏”。他应是雪芹上一辈的亲人。他是雪芹书稿的总负责,雪芹死后,书稿也仍归他保存。他的批语不同于为读者而加的脂砚斋批,有许多也是写给雪芹看的,这有一点与“诸公”批相似。但也有不同,即也有写给别人看或没有十分明确目的的,因为他有不少批是雪芹死后才加的。畸笏批多揭示小说的素材来源,特别是有关雪芹童年及曹家往事的细节,也多联系自己的感慨。他尤其关心书稿的缺失情况和是否能成书。从种种迹象来看,他极大可能是雪芹的父亲曹。
这样的认定是否有理由呢?有的:
1.畸笏有丁亥年(1767)即雪芹病死(1764)三年后的批语不少,可知书稿最后一直保存在这位老人的手里。雪芹花十年心血“哭成”的小说底稿,有的已誊清抄出(前八十回,从列藏本看,实则只有七十九回),有的因残缺而一直没有誊抄(后面部分)。他一逝世,这些书稿就成了最值得珍惜的遗物,对曹氏一门来说,因书稿记述的内容而更具有特殊的意义。最有可能来保管这件遗物的老人是谁呢?最会对此“书未成”而痛心不已、憾恨无穷的老人又是谁呢?脂砚斋虽是此书的合作者,但他对书稿并没有所有权。而身为其父的畸笏,将英年早逝的儿子的遗稿,小心保存起来,还不时地翻看,一一检点其“迷失”部分,写下沉重的感慨,这才是顺理成章的。
2.第十三回有总批曰:“《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遗簪’、‘更衣’诸文,是以此回只十页,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此据靖批。甲戌本分为两条,无“‘遗簪’、‘更衣’诸文,是以”等字样,还有个别字的差异。批语是自称“老朽”的畸笏叟加的。值得注意的是:谁能“命”作者删这删那,而作者居然就听从了?除了自己的生父,即便是其他长辈,怕也不至于采取这样的态度或用这样的口气说到此事。有人以为“命”字未必只有上对下,非遵从不可的用法,也可在彼此平等的一般场合下叫人做什么事时用。我以为站在局外人立场述说甲命乙做什么,与说自己命某人做什么,并不一样。退一步说,这里的“命”即使意思只等于“叫”,情况仍不寻常,比如说“我叫他把杯子递给我”,这话谁对谁说都可以,但说“我叫他把书中这些情节都删去”,话依然具有权威性,何况前面还有“姑赦之”三字,谁能代替作者说:我姑且将她从刀斧之笔的诛伐下予以赦免。这里一点也没有我们今天常说的“建议你如何如何”或“供你参考”的意思。(www.daowen.com)
3.第二十七回黛玉葬花一段,甲戌本有批云:“‘开生面’‘立新场’,是书多多矣,惟此回更生更新,非颦儿断无是佳吟,非石兄断无是情聆。难为了作者了,故留数字以慰之。”至庚辰本,此批作“开生面,立新场,是书不止《红楼梦》一回,惟是回更生更新,且读去非阿颦无是佳吟,非石兄断无是章法行文,愧杀古今小说家也。畸笏。”写在一条丁亥年批语的后面。很显然,这是改那条甲戌本批语而成的。前批时间较早,作者在世,故留下表扬的话相慰;后来作者逝世了,便改掉结尾二句,以存其批。我们看前批相慰的结语,不难发现畸笏也有慈父的关爱。
4.甲戌本在楔子雪芹自题一绝之上有批说:“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觅青埂峰再向石兄,奈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申八月泪笔”(据“夕葵书屋本”留签校字)。此批受到研究者普遍关注,是无须繁言的。脂砚在雪芹死后半年光景也相继去世,故畸笏批语有“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的话。这些且不说。雪芹逝世,当然会令许多亲友悲痛,但到“哭芹,泪亦待尽”地步的毕竟不会太多,除了他“飘零”的“新妇”外,大概只有他年逾六十或近古稀的双亲了。以前,我对批语中提到“余二人”有点不解,以为大概是指畸笏和靖藏本批中提到的也熟知此书创作的圈内人“杏斋”。但总觉有疑问。后来,忽然想起批语中提到“余二人”的还有一条,是在第二十四回,写贾芸向他舅舅卜世仁赊冰片、麝香,舅舅不但不给,反而数落个不停,有侧批云:“余二人亦不曾有是气。”这里的“余二人”是无论如何拉不上杏斋、脂砚的。有研究者据此批而揣测畸笏叟可能是作者的舅舅。这是看反了:受气的不是舅舅而是贾芸,何况有批指出“卜世仁”是谐“不是人”,这里描写其势利小人嘴脸也极不堪。畸笏即便是雪芹舅舅,又何至于去对号入座呢?若视作雪芹的父母,便容易理解了。自雪芹降生之日起,曹家就已不断地有典当、借贷、赊欠之事;被抄没(抄出的惟当票百余张)迁京之后,就更不必说了。所以畸笏以为雪芹所写之素材,应得自熟悉的家事,故有这样的批,是肯定雪芹描写贾芸饱受亲戚之气写得出色。回过头来,再看前面那条批,就豁然开朗了。做父母的当然望儿子事业有成,倘此书能补齐,以完璧面目抄出来,流传后世,风烛残年的双亲岂非没有白养这个孩子,自可“大快遂心于九泉”了。
5.畸笏常提及雪芹儿时情状,如第八回在“再或可巧遇见他父亲,更为不妥”句旁批“本意正传,实是曩时苦恼,叹叹!”“叹叹”是畸笏的习惯用语,能知作者儿时此类苦恼的,莫过其父。又有批说:“作者今尚记金魁星之事乎?抚今思昔,肠断心摧。”第三十八回批:“伤哉!作者犹记矮舫前以合欢花酿酒乎?屈指二十年矣!”第四十一回批:“尚记丁巳春日,谢园送茶乎?展眼二十年矣!丁丑仲春,畸笏。”丁巳是1737年,雪芹才十二三岁;丁丑是1757年,雪芹已三十二三岁了。第七十五回宝玉因贾政在座,特别拘束,本来要说笑话的,想想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只好不说。有批说:“实写旧日往事。”孩子怕父亲是很普遍的,未必一定是实写往事,倒是畸笏的这种特殊情结值得注意。看看类似场合下脂砚斋的批,就不难发现差别。《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中的双行夹批是脂砚斋批,大概不成问题。庚辰本第二十二回写制灯谜宴席上就有几条:批“今日贾政在这里,便唯有唯唯而已”说:“写宝玉如此。非世家曾经严父之训者,断写不出此一句。”批“今日贾政在席,也自缄口禁言”说:“非世家经明训者,断不知此一句。写湘云如此。”批“故此一席虽是家常取乐,反见拘束不乐”说:“非世家公子,断写不及此。想近时之家,纵其儿女哭笑索饮,长者反以为乐,无礼不法何如是耶?”总是隔一层的第三者说的话,且读去可能会令人产生错觉——本应是说作者出身世家,父教甚严,知长幼礼法规矩,故描写宴席情景,也合乎大家风范。但给人的感觉却是说作者从小就经历过这种生活场面(其实,曹被抄败落时,雪芹才三四岁)。所以,我以为脂砚斋跟误认为“雪芹曾随其先祖(曹)寅织造之任”的敦氏兄弟一样,也不大搞得清雪芹幼年的事,总以为雪芹也一定有过秦淮河畔风月繁华的回忆。何以见得脂砚斋也会搞错呢?他写甲戌本《凡例》的末段(后被移作首回回前批,又误抄作全书开头文字)中,就有“上赖天恩,下承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美之日”等等的话。畸笏叟就决不会说这样的错话。
6.畸笏对曹寅之事,也常提及;对获罪抄没事,更记得一清二楚,这也便于我们确定他的身份。如第二回批“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句说:“‘后’字何不直用‘西’字?”曹寅爱用“西”字,织造署的花园就称“西园”,园中有“西池”“西亭”。第五回批《飞鸟各投林》曲说:“与‘树倒猢狲散’句作反照。”此为曹寅之口头禅。第十三回批“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句说:“‘树倒猢狲散’之语今犹在耳,屈指三十五年矣,哀哉伤哉,宁不痛杀?”曹家“应了那句……俗语”之时,即是曹获罪抄没的雍正六年初(1728),数到三十五年头,为乾隆二十七年壬午(1762),是年畸笏批最多,且大多署时间,此批计年明确,故不必再署。说到抄家事,他更记得清是那年的元宵节前夕,故首回又有对“好防佳节元宵后”句的批语说:“前后一样,不直云‘前’而云‘后’,是讳知者。”有如此刻骨铭心记忆的,在曹家也不多吧。第十六回批:“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南巡”指曹寅四次接康熙驾事。第二十八回批:“大海倾酒,西堂产九台灵芝日也。批书至此,宁不悲乎?壬午重阳日。”又“谁曾经过?叹叹!西堂故事。”西堂,曹寅江宁织造署内斋名,故其又自号西堂扫花行者,人称西堂公。如此等等。
7.畸笏批触处泪流,甚至“肠断心摧”,非与小说所写内容关系最直接、感受最深切者,何至于如此?这些批多见诸早期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眉批或侧批,那些可确定为脂砚斋所加的双行夹批中倒罕见。
8.畸笏之名号,含义可思。畸,有残、废、零落、不偶等义;笏,是臣子朝见皇帝用的板子,也可作为做官的标志。组合在一起,意思与丢了官的、没落世家或如小说中唱的“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及“为官的,家业凋零”等相近。若曹用以自号,也是最合他身份的。
畸笏叟阅评书稿持续时间最长、从“命芹溪删去”天香楼情节(事在书稿交付誊清之前或之初;当然,此批语是以后加的),到雪芹逝世之后若干年,应该都加过批语的,只是前期批可能少些,也少见有署名号、时间的;壬午起,才大量出现,且多署名、时。
加批的“圈外人”,庚辰本署名有鉴堂、绮园、玉蓝坡;王府、戚序本有立松轩。后一种系统的本子多出许多独有的总批、总评,大体上为稍后或关系稍远之人所加,研究价值一般来说,也不能与“圈内人”的批语相比。但也不能绝对。如第三回末王府、戚序本总评说:“补不完的是离恨天,所余之石岂非离恨石乎?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论语·述而》)悲夫!”批语的最后几句话,对探索雪芹原稿中如何写黛玉之死,极为重要。第四回前总批诗说:“请君着眼护官符,把笔悲伤说世途。作者泪痕同我泪,燕山仍旧窦公无?”也颇受研究者的关注。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